第十一章 審判

小說:Z的悲劇 作者:埃勒裡·奎因

過去的幾個星期,我發現自己深深陷入失望的泥淖。眼前一片模糊,我只能透過一道縫隙看到些微光亮,然而這一線生機又是那麼灰暗、險惡。我的腦中不斷重複響著一句話:阿龍·道在劫難逃了。我在克萊家飄來蕩去,活像一縷幽魂,誠心誠意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傑里米大概也發現了我的沮喪,不再來煩我。

我對周遭的事情毫不關心。父親成天黏在雷恩先生的後面,和馬克·柯里爾一次又一次商量個沒完。

隨著對阿龍·道的審判的日子的確定,我發現老紳士努力振作起精神,打算好好打一場富有歷史意義的聖戰。偶爾見到他,他都沉默地緊閉雙唇。顯然他已經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柯里爾身上,自己則奔波在里茲市,安排當地的醫生上法庭幫被告做實驗;努力穿透檢察官辦公室的沉默簾幕,而且小有成效;最後還打電報去紐約市,敦請他自己的醫生馬提尼大夫來紐約州北部參加審判。

這些工作都讓他和父親有事可忙,而我只能幹坐在那兒等待,這真是一種殘酷的折磨。有幾次我打算到囚室探望阿龍·道,卻不得其門而入,在拘留所的會客室就被擋下來。如果跟著柯里爾,應該就可以進去,他是被告的律師,當然有權探望他的當事人,可是我沒這麼做。不知為什麼,我不喜歡這位律師;一想到要和柯里爾結伴,在囚室裡與道面對面,我總隱隱有點兒排斥。

日子緩慢地流逝,那一天終於來臨。報社的特約記者,街頭擁擠的人群,叫賣的小販,爆滿的飯店,以及大眾熱烈的討論,審判便在這場狂歡節般的熱鬧聲勢中展開。一開始,整個局勢就充滿了戲劇化的氣氛,檢察官和被告律師之間產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憎恨情結,被告有罪與否反而成了次要問題。或許是因為良心有些不安或猶豫吧,年輕的休姆沒有直接出面,改派他的一位助理檢察官斯威特負責起訴本案。斯威特和柯里爾一出庭就鉚足了勁,在法官面前像兩隻餓狼咬住對方的脖子。我相信他們是不共戴天的死敵,至少根據他們在法庭上對彼此的態度來看是如此。他們用最惡劣的口氣詰問對方,而且屢屢被法官嚴厲斥責言行不當。

另一方面,從一開始我就看出整件事是多麼沒有希望。選擇陪審員時,柯里爾機械化地抗爭到底,弄得整個過程枯燥不堪,結果光是挑選陪審員就整整耗了三天。我一直避免去看那個悲慘的小老頭兒,他瑟縮在被告席上,睜大眼睛看著法官,恨恨地瞪著斯威特和他的隨員,還不時喃喃自語,而且每隔幾分鐘就扭過頭來,似乎企圖找尋一張仁慈的臉孔。我知道他在找誰,而坐在我旁邊的那位沉默的老人也知道。他無言的求救讓我很不舒服,也加深了雷恩先生臉上的皺紋。

我們幾個坐在記者席的後面,伊萊休·克萊和傑里米也和我們在一起。離我們沒多遠,和我們隔著走道的是艾拉·福塞特醫生,他一邊捻著短鬚,一邊誇張地唉聲嘆氣,想引起眾人的同情。我也注意到範妮·凱瑟那個男人婆坐在旁聽席後面,非常安靜,好像生怕引起注意。繆爾神甫和馬格納斯典獄長則坐在後面,同時我還瞥見卡邁克爾安靜地坐在左手邊不遠處。

被告律師和檢察官雙方都滿意的陪審團終於被選出並宣誓就座,我們才安下心來,等著審判繼續進行。不必久等,當斯威特用間接證據為道佈下天羅地網,我們立刻就明白誰佔了上風。他傳喚了幾個證人,鋪陳出犯罪的表面事實。在凱尼恩局長、布林醫生和其他幾人提供了例行性的證詞之後,卡邁克爾被叫上了證人席。他鄭重而有禮的態度,一時間使斯威特誤以為眼前這個人是個傻瓜,不過卡邁克爾很快就讓斯威特醒悟過來,並用事實證明自己是個足智多謀的證人。我轉頭看見福塞特醫生的臉上出現了深深的皺紋。

這位“秘書”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無懈可擊。他簡單明瞭地說明自己所知道的事,不斷迫使斯威特用更明確的詞彙重複問題,於是審判尚未進入重點,斯威特就開始沉不住氣了⋯⋯卡邁克爾的證詞中所提到的那半截木盒子,以及用鉛筆潦草所寫的“阿龍·道”的簽名都被列為證物。

接著馬格納斯典獄長坐上了證人席,重複關於福塞特參議員拜訪阿岡昆監獄的證詞。雖然大部分的證詞都在柯里爾強有力的抗議之下從記錄上被刪去,可是對陪審團顯然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大部分陪審員都是滿頭灰髮的成功農民或商人。

審判持續了幾天,情勢再明白不過。當斯威特將初步的論據全部提出之後,他證明被告有罪的任務可以說已經漂亮完成。從新聞記者們不斷的頷首,從陪審團裡一張張焦慮而專注的臉孔,我已經感受到檢方完成任務的氣氛了。

表面上,馬克·柯里爾並不受法庭中不祥氣氛的干擾,冷靜地繼續努力。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心裡的想法。他、父親,以及雷恩先生已經決定,使辯護奏效的唯一途徑,就是把我們那套推理所根據的細節,很簡單地先點明,再向陪審團引申出必然的結論。我也看得出之前柯里爾所挑選的陪審員都相當聰明;當初審查他們的資格時,只要有任何一個候選陪審員表現出愚鈍的傾向,他立刻就會找各種藉口否決掉,這樣就選出了一個智慧相當高的陪審團。

柯里爾律師步步為營地打下整個基礎。他傳喚卡邁克爾坐上證人席,於是卡邁克爾首次當眾說明,謀殺發生當晚他曾躲在房子外面窺探,看到了那個蒙面的神秘訪客,而且謀殺發生的那段時間,只有一個人進出房子。斯威特在交叉詢問中刻意刁難卡邁克爾的證詞,問一些讓我擔心會引出不利答案的問題。然而卡邁克爾冷靜地解釋說,他以前之所以沒有透露,是因為他怕會因而失去工作——於是便巧妙地掩飾了他偷偷窺探已故參議員的真正目的。我轉頭看了福塞特醫生一眼,他的臉像暴風雨前一樣陰雲密佈。我當即明白,卡邁克爾替政府所做的私人調查工作一定會馬上中止。

荒唐的鬧劇繼續上演,布林醫生、凱尼恩、父親,還有當地警察局的專家都一一作證——我的那套推理的基礎一點接一點地構築起來,而當柯里爾迂迴地讓所有事實都被正式記錄下來之後,他便傳喚阿龍·道坐上證人席。

他看起來真是再悽慘不過了:嚇得半死,不斷舔嘴唇,喃喃念著誓詞,彎腰縮排椅子裡,那隻獨眼驚惶不定。柯里爾很快開始詢問,看得出道已經接受過指導。問答集中在道十年前過失殺人的前科上,這樣可以先堵住助理檢察官的路,免得稍後輪到他詢問時,這一點會被拿來大做文章,引出不利於被告的證詞。對於每個問題,斯威特都大聲抗議,不過當柯里爾語氣溫和地指出,對這些建立辯護基礎的問題實在沒有必要抗議之時,斯威特的抗議就被法官一一駁回了。

“法官,陪審團的諸位紳士,我將會證明,”他平靜地說,“福塞特參議員是被一個慣用右手的人刺死的,而被告卻是左撇子。”

我們到達了決定勝負的關鍵點。陪審團會接受我們請來的那些醫學專家的意見嗎?斯威特是有備而來的嗎?我看著他那張淡黃色的臉,一顆心直往下沉。他正以獵人的耐心,等待一決勝負。

一切都結束了,戰爭的硝煙消散,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我們的那些專家!他們把事情搞砸了,即使雷恩先生的私人醫生,一位大名鼎鼎的開業醫生,也無法說服陪審團。因為斯威特也找來了一幫專家,而這些人不斷針對“當一個人變成慣用右手時,那麼他也會從慣用右腳變成慣用左腳”的理論提出質疑,結果醫生們提供的一大串冗長而乏味的證詞,到最後造成了僵局。每個醫生坐上證人席之後,都推翻前一個人的說法。可憐的陪審團,完全不知道哪一方的意見是對的。

一次又一次,馬克·柯里爾小心翼翼地把我們的推理加以簡化,表現得十分精彩,可是斯威特的反駁卻將它們逐一推翻。絕望之餘,柯里爾一一傳喚雷恩先生、我,還有父親坐上證人席,希望藉助我們在道的囚室裡進行實驗的證詞,來挽救專家們被擊垮的意見。斯威特迫不及待地想接受挑戰,在交叉詢問中猛烈地展開反擊。他歪曲我們的話,要求再傳喚一個證人,就是拘留所裡那個滿臉邪惡的警衛。這傢伙惡意指控我們曾事先針對雙腳反應和道串謀預演,柯里爾厲聲抗議,扯著腦袋上稀疏的頭髮,只差沒對斯威特動武。可是我知道,損害已經造成了。陪審團又倒向另一邊,相信斯威特的指控是真的⋯⋯我愣坐著,接下來的幾小時,只看到可憐的阿龍·道又上了證人席,順從地用他的左手又是捏又是打又是抓東西;然後是踩東西,先是用雙腳,然後用左腳、右腳——在各式各樣的位置上,做各式各樣的動作,到了最後,他氣喘吁吁,又害怕又惱怒,而且非常生氣。百般折騰下來,他似乎寧可被定罪,也不想再受這些折磨了。這一切更強化了不樂觀和不確定的氣氛。

審判的最後一天,柯里爾做終結辯論時,我們都明白大勢已去。他打了一場艱苦的仗,而且失敗了,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然而他卻表現出堅韌的一面。我想,他雖然失敗了,但為了回報那筆豐厚的律師費,他的確拼盡了全力。

“我要告訴諸位,”他朝著無精打采、困惑不堪的陪審團大聲吼著,“如果你們把這個人送上電椅,就是二十年來對司法和醫學權威最嚴重的打擊!這個起訴被告的案件,是檢方如此聰明又如此謬誤地設計出來的;是命運的巧合造成種種合理的間接證據,讓這個可憐的糊塗蟲陷入羅網。你們已經聽過專家的證詞,無論在什麼位置,他都會出於本能用左腳踩滅燃燒的紙片,可是你們已經知道兇手是用右腳踩滅的;再者,那天晚上只有一個人進入那個房間。根據這種種情況,你們怎麼能懷疑被告是無辜的?斯威特先生相當聰明,不過聰明得過了頭。無論他找出多少專家提供反面的證詞,我都要說,被告所請的主要辯護專家是紐約鼎鼎大名的馬提尼大夫,他個人的清白、專業上的聲譽,以及高深的專業知識,都絕不容檢方汙衊!

“陪審團的諸位紳士,無論表面的證據多麼可鄙,無論檢察官灌輸的那套預先串通的想法多麼狡詐,你們都無法昧著良心,宣告這個可憐、不幸的人有罪,強加於他一件從生理條件來說他不可能犯的罪,把他送上電椅受死!”

在陪審團歷經六個半小時的商議之後,阿龍·道的案子被宣判了,他被起訴的罪名成立:有罪。

由於某些證據具有爭議性,陪審團建議法官在判刑時能從寬考慮。

十天之後,阿龍·道被判終身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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