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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經停了。滿是繽紛小燈泡的巴士搖搖晃晃駛過水坑,裡頭空蕩蕩的。熾熱藍色的向晚天空遁入黑夜,但熱氣猶存。巴拿馬市一向如此。熱有乾熱,也有溼熱。但熱氣一直都有,就像噪音無所不在一樣:交通、電鑽、升上降下的腳手架、飛機、冷氣機、罐頭音樂20、推土機、直升機以及——如果你運氣不錯的話——鳥兒。歐斯納德拖著他那把賭馬莊家傘。潘戴爾儘管保持警戒,卻又沒有豎起心防。他對自己的感覺很不解。面對考驗,他變得更堅強,也更睿智。但是考驗什麼?又如何堅強與睿智?如果他已倖免於難,為什麼沒有感到更安全?儘管如此,重新回到塵世,他還是有重生的感覺。

“五萬塊錢!”他開啟車鎖,對著歐斯納德大叫。

“什麼東西?”

“手繪巴士的費用!他們請了真正的藝術家!花了兩年!”

就算他真的知道這些事,也是此刻才知情的,但是內心有些東西,催促他表現出權威。坐進駕駛座時,他有種很不安的感覺。經費應該是將近一萬五,而且耗時兩個月,並非兩年。“要我來開嗎?”歐斯納德問道,偷偷瞄著馬路左右。

但潘戴爾是自己的主宰。十分鐘之前,他已讓自己相信,他再也無法自由闊步。而現在,他坐在自己的方向盤後,有獄卒在身邊,身上穿的是自己的粉藍西裝,而不是口袋上繡著“潘戴爾”的臭兮兮麻布袍子。

“沒有埋伏吧?”歐斯納德問。

潘戴爾不懂。

“你不想見到的人——欠錢的啦,被你戴了綠帽子的丈夫啦——諸如此類的?”

“安迪,我沒欠任何人錢,除了銀行。另外那檔事我也不做的,雖然我不會這麼坦白告訴我的顧客。拉丁紳士就是這副德性。他們以為我要不是被閹了,就是同性戀。”他狂聲大笑,一人抵雙份,而歐斯納德則察看後視鏡。“安迪,你打哪兒來的?家鄉在哪兒?老爸在你生命中一定舉足輕重,除非你瞎掰。他是名人嗎?我確信他一定是。”

“醫生。”歐斯納德說,一刻也不遲疑。

“哪一科?外科嗎?心肺科?”

“社群醫生。”

“在哪裡開業?有異國風情的地方嗎?”

“伯明翰。”

“母親呢,恕我冒昧?”

“法國南部。”

但潘戴爾無法不懷疑,歐斯納德是隨口編派已故父親到伯明翰,母親到法國裡維耶拉。就像他信口開河,指稱已故的布瑞斯維特來自皮納。

聯合俱樂部是巴拿馬超級多金的富豪出沒的場所。潘戴爾略帶敬畏地駛進一座紅色寶塔拱門,踩下剎車,車子幾乎當場停下,以向兩個制服警衛保證,他和他的客人都是白人和中產階級。週五是非猶太裔百萬富翁子女的迪斯科之夜。燈火燦明的入口,蹙著眉頭的十七歲小公主和手戴金鍊、兩眼無神、脖頸粗大的情郎,從閃閃發亮的越野車裡走下來。門廊以深紅的粗繩為界,身穿司機制服、釦眼彆著徽標的魁梧男子在旁看守著。他們對歐斯納德放心微笑,卻不懷好意地盯著潘戴爾,不過還是讓他進去。裡面的大廳面對大海,非常寬敞涼爽。一條鋪綠地毯的斜坡道通往露臺。再遠處,海平線綿延不絕的海灣,船影幢幢,宛如軍艦擠在烏雲密佈的堤岸下。白晝的最後一抹亮光轉瞬即逝,空氣中瀰漫著香菸雲霧、昂貴的香水味與震耳欲聾的音樂聲。

“看見那道堤岸了嗎,安迪?”潘戴爾扯開喉嚨,一面驕傲地在登記簿上籤下他客人的名字,一面以地主之誼揮舞著手臂。“那是用運河挖出的泥巴石塊砌的。讓河流不會淤塞,以免妨礙運河通航。我們那些美國老祖宗是有兩把刷子。”他這麼宣稱,但顯然是借用露伊莎的身份,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美國老祖宗。“我們放露天電影的時候,你應該來看看。你一定以為不可能在雨季放露天電影,但實際上可以。你知道晚上六點到八點之間,巴拿馬有多常下雨嗎?無論旱季或雨季,一年平均只有兩天!我看得出來你有多吃驚。”“我們到哪兒拿飲料?”歐斯納德問。

但潘戴爾還是想讓他看俱樂部最新也最豪華的裝置:一座鑲飾得富麗豪華的無聲電梯,載著年老的女繼承人在高達九英尺的樓層間上上下下。

“為她們的牌局準備的,安迪。夜以繼日,總有些老太太在玩牌。我猜她們一定以為可以把這座電梯贏回家。”

酒吧裡洋溢著週五夜晚的狂熱。每張桌子旁邊,飲酒狂歡的人揮手,打招呼,拍著彼此的肩膀,爭吵,跳起來,吼著叫彼此坐下。有些人抽空對潘戴爾揮揮手,拍拍他的手,說些下流笑話取笑他的西裝。

“請容我介紹我的好朋友,安迪·歐斯納德,女王陛下最寵愛的子民,最近剛從英國來此地重振外交雄風。”他對一個名叫劉易斯的銀行家嘶喊。

“下次叫我安迪就好,又沒有人要敬酒。”劉易斯回頭和小姐們廝混時,歐斯納德建議道。

“今晚有什麼重量級人物嗎?有誰在這?沒有狄嘉多,當然,他和總統曠工到日本去了。”

“答對了,安迪,艾爾尼在日本,這讓露伊莎可以喘口氣。哎,我就從來沒能休息!我們碰到誰啦?噢,運氣來囉。”

巴拿馬沒有文化,只有八卦。潘戴爾的目光落在一位五十來歲的男士身上,外表出眾,留鬍子,身旁有位年輕貌美的女子。他穿著深色西裝,打銀色領帶。而她,一綹綹黑髮垂在光裸的肩頭,一條鑽石頸圈大得足以讓她沉沒。他們肩並肩筆直坐著,神似老照片裡的夫婦,一面接受致意者的恭賀握手。

“安迪,我們英勇的首席法官就在我們後面。”潘戴爾響應歐斯納德示意的眼神,“一個禮拜前,所有對他的指控都撤銷了。萬歲,米蓋爾!”

“你的顧客?”

“的確是,安迪,而且還是大戶。我在這位先生身上投資了四套沒完工的西裝,外加一套晚宴服。直到上個星期,那幾套衣服都還有可能淪落到新年拍賣的命運呢。”他不需要別人催促,“我的朋友米蓋爾!”他繼續說著,賣弄的語氣讓人相信他確實詳知內情。“長話短說。幾年前,一個生活福利受他特別關照的女人愛上了另一個人,聽說也是個律師。理所當然,在巴拿馬,這些人都是律師,大部分也都在美國受教育。說來遺憾,米蓋爾做了我們在相同情況下都會做的事。他僱殺手,了結了那個傢伙。”

“給他點顏色瞧瞧。怎麼做的?”

潘戴爾想起馬克從被露伊莎沒收的一本恐怖漫畫裡學來的詞彙。“中了鉛毒,安迪。開了三槍,職業手法。一槍射穿腦袋,兩槍射身體,讓他登上所有新聞頭版。殺手被逮捕了,這在巴拿馬實在很不尋常。而且他也做了口供,說穿了,當然是假的。”

他暫歇一口氣,讓歐斯納德能露出會意的微笑,也讓自己有時間繼續發揮精湛創意。揀選出隱藏的高潮,班尼一定會這麼說。讓滔滔創意湧入腦海,為你廣大的聽眾把故事潤飾得更添風味。

“安迪,這次的逮捕以及口供,都建立在一張十萬元支票的基礎上。由我們的朋友米蓋爾開給被控的殺手,在巴拿馬的銀行兌現,只因為他們願意冒險相信銀行有保密義務,可以讓他們免受睽睽眾目的窺探。”

“那位就是女主角。”歐斯納德說,不勝欣羨,“看來她已經回心轉意了。”

“一往情深哪,安迪,她現在陪著米蓋爾出席每一場神聖的婚禮,不過聽說她痛恨法定追訴期限。你今晚看到的,就是米蓋爾與阿曼達重返榮耀的凱旋儀式。”

“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嗯,首先,安迪,”潘戴爾繼續說,他對這個案子其實瞭解有限,但展現出的全知全能卻讓自己很興奮,“有筆高達七百萬美元的幕後資金讓我們英明的法官可以經營貨運生意,專門從哥斯大黎加非正式進口米和咖啡,而且不勞我們工作過度的官員費心,因為他弟弟是海關非常高層的官員。”

“然後呢?”

潘戴爾愛這一切:他自己,他的聲音,還有他凱旋再起的感覺。

“我們那個負責調查米蓋爾起訴證據的審判委員會作出明智結論,認為這些罪名毫無實據。他們認為在巴拿馬,請殺手不必用到十萬元,一萬就差不多了。更何況,經驗老到的首席法官怎麼會在心智健全的情況下,自己籤一張支票給僱來的殺手呢。委員會仔細考慮後認為,這些罪名是企圖抹黑高尚的黨國忠僕。我們在巴拿馬有句諺語,司法不外人情。”

“他們拿那個殺手怎麼了?”

“安迪,他們又把他抓來審問一番,所以他就屈服了,作出第二份自白,說他這輩子從沒見過米蓋爾。下達指令的是個留鬍子戴墨鏡的男士,他只在西澤花園飯店的大廳見過一次,而且當時還停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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