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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瑞·潘戴爾愛他的妻子和兒女。只有不曾有過屬於自己的家庭,不知道如何尊敬高貴的父親、如何愛快樂的母親,或者如何將父母視為與生俱來、天賜獎賞的人,才能體會他那種百依百順的態度。

潘戴爾一家住在貝莎尼亞區山頂,一幢兩層樓的精巧摩登住宅,前後都有草坪,九重葛怒放,景觀怡人,可以俯瞰海洋以及遠處的舊城區與白蒂雅角。潘戴爾曾經聽說這附近的山丘都被挖空了,塞進美國佬的原子彈和作戰指揮室;可是露伊莎認為,我們應該為此而更覺得安全。不想和她爭論的潘戴爾說,或許吧。

潘戴爾家有個專擦瓷磚地板的女傭,一個洗衣服的女傭,一個帶小孩、採買的女傭,還有一個戴草帽、頭髮花白、滿臉白鬍碴的黑人,在花園裡開疆闢土,想到什麼種什麼,抽些犯法的玩意兒,到廚房裡討東西吃。為了這支小小的僕傭軍,他們每週得付出一百四十元。

潘戴爾夜裡躺在床上的時候,喜歡秘密享受囚犯輾轉難眠的樂趣。他彎起膝蓋,壓低下巴,手蓋在耳朵上,隔絕獄友的呻吟聲,然後喚醒自己,四下仔細探查,證實他不在監獄,而是在貝莎尼亞,在需要他且尊敬他的忠貞妻子看管之下。一對快樂的兒女睡在走廊另一頭,每每令他感恩不已,班尼叔叔一定會稱之為“兒女債”:漢娜,他九歲大的天主教公主;馬克,八歲的叛教猶太小提琴手。但是,潘戴爾恪盡職守、全心全意愛家人的同時,也為這個家擔驚受怕,不斷訓練自己把他的幸福當成愚人之金33。每天晚上結束工作後,他喜歡獨自站在黑漆漆的陽臺上,或許來根班尼叔叔的小雪茄,聞聞潮溼空氣中滿是馥郁花香的夜晚氣息,看著光線在雨霧中游移。透過雲隙,瞥見一排船隻停泊在運河口,福杯滿溢的好運讓他深刻警覺,這一切脆弱易逝:你知道這不會持久的,哈瑞小子,你知道世界會在你面前爆炸,你就站在這裡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有過一次,還會再來一次,隨時都有可能,所以當心囉。

然後他會凝望這個過度平靜的城市,很快的,照明彈、紅紅綠綠的曳光彈、咻咻嘶吼的機關槍和霰彈連發的大炮,就會開始在他記憶中的戰場創造它們自己的瘋狂白晝。正如1989年12月的那個夜晚,山丘大驚失色,戰慄不已,龐大的幽靈炮艇從海面長驅直入,最遭罪的是科利羅區的木屋貧民窟——和以往一樣,什麼事都怪罪窮人,還不慌不忙地揮棒摧殘已起火燃燒的簡陋小屋,然後離場補給一番,再回來攻擊。很可能這並非攻擊者的本意,很可能他們也是好兒子、好父親。他們只是打算剷除諾列加的黨羽,只不過有幾次炮擊逸出正軌,接著又有更多的脫軌炮火隨之而來。然而,在戰時,良善美意並不容易被聽取,自我剋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寥寥幾個躲在窮困郊區的逃竄敵軍狙擊手,並不能解釋這場大規模的縱火浩劫。對光腳丫踏過血跡和碎玻璃逃命的驚恐百姓說什麼“我們使用最低限度火力”,根本無濟於事;他們拖著行李和小孩,惶然不知何去何從。多辯也是無益。說什麼槍戰是復仇心切的諾列加尊嚴軍34所為。就算真是如此,為什麼有人該相信你呢?

因此驚叫聲很快傳上山頂。而曾經聽過許多尖叫聲,甚至自己也發出過幾次的潘戴爾,從來沒想到人類的叫聲可以凌越裝甲車令人作嘔的嗡嗡聲以及最新型炮彈的轟隆聲。但真的可以,特別是許多驚叫聲同時響起時。驚恐的兒童拉開嘹亮的喉嚨嘶喊,同時伴隨人體燃燒的焦臭味。

“哈瑞,進來。我們需要你,哈瑞。哈瑞,回到裡面來。哈瑞,我不懂你在外頭幹嗎。”

但那是露伊莎的尖叫聲。她筆直塞在樓梯下的掃帚櫃裡,拱著背抵住木工精雕細琢的成品,好更安全地保護孩子:馬克快兩歲,抱住她的肚子,尿布弄溼了她——馬克像美國大兵一樣,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彈藥;漢娜蹲下來,穿著瑜伽熊睡袍和拖鞋,向某個叫耶和朱的人禱告,後來才弄清楚那人是耶穌、耶和華與朱位元的混合體,是漢娜在她三年生命中,從宗教民間故事裡調出來的神聖雞尾酒。

“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露伊莎一再像軍人似的咆哮,令人非常不快地想起她的父親。

“這不是突如其來的事,他們全盤考慮過了。他們從來不,從來不攻擊平民。”

而潘戴爾,因為愛她,覺得最好別潑她冷水。無論五角大廈需要試驗的武器是哪一種,科利羅區已在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擊中哭泣,燃燒,解體。

“瑪塔住在那裡。”他說。

但是擔心自己兒女的女人沒有餘裕顧及別人。早晨來臨,潘戴爾步行下山,聽到這一生在巴拿馬市未曾有過的沉寂。他頓時明白,在停火條件下,每一方都同意不再用冷氣機,或進行建築工事,或鑽地,或挖泥;而所有的汽車、卡車、校車、計程車、垃圾車、警車和救護車,自此而後,都不得在上帝眼前出現;同時,所有的嬰兒和母親也不得因為生產之痛而放聲尖叫。

甚至,科利羅區龐然升起的濃密黑煙飄入晨空時,都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只有幾個反抗軍士兵像往常一樣,無視禁令的存在,而他們也是諾列加軍隊據點裡最後僅存的狙擊手,依舊躲在鄰近的樹叢中,瞄準美國佬的設施。很快的,只要部署在安孔山丘的坦克稍加鼓勵,他們也都會歸於沉寂。

甚至連巡邏站前院的電話,也不能免除自我犧牲的神聖使命。電話完好無缺,還能用。只是瑪塔的號碼拒絕響起。

潘戴爾悍然披上“孤獨成年男子面對人生抉擇”的最新外衣,在無悔奉獻與慢性悲觀間拉鋸,優柔寡斷的程度幾乎讓他坐立不安。為了逃開內心的譴責,他躲到店裡的庇護所去;為了逃開店裡譴責的聲音,他躲到家裡的庇護所。他的說法是,全為了冷靜斟酌選擇。他連一分鐘都不許自己去想——連譴責自己最激烈的時刻也不例外——他是在兩個女人之間抉擇。你這是在和我們懷抱著的必勝信念爭鬥啊,他告訴自己。我們最糟的夢魘已然成真,你浮誇華美的遠景徹底破滅了,你虛構的世界在你耳邊砰然碎裂,是你自己犯了愚蠢的錯誤,建造沒有基礎的廟堂。但是,在用這世界末日的預言鞭撻自己之後,振奮人心的忠告馬上就來拯救他。“幾個簡單的事實就足以構成‘復仇女神’啦。”用的是班尼叔叔的聲音,“一個年輕優秀的外交官要你站起來,當個捍衛英國的男人,你竟然覺得自己是太平間裡氣數已盡的屍體?復仇女神難道不是你腦袋壞掉的百萬富翁,把五萬塊裝在普通訊封裡塞給你,告訴你未來還有更多嗎?善用你的天賦吧,哈瑞,哪個有利?老古董?還是復仇女神?”

然後漢娜需要偉大的裁決者決定,她在學校的朗讀比賽該讀哪一本書;馬克需要用新小提琴拉“懶懶羊”給他聽,好讓他們決定他夠不夠格去參加考試;而露伊莎需要他對總部大樓最近發生的暴行表示意見,好讓他們決定如何思考運河的未來,儘管她老早就對這個問題有定見——絕世無雙的艾爾納斯托·狄嘉多,華盛頓認可的正直之士與黃金舊歲月的保護者,絕不可能有錯:

“哈瑞,我真的瞭解。艾爾納斯托只是陪總統出國十天,他的幕僚就馬上批准任命至少五個魅力四射的巴拿馬女人當公關官員,還完全比照美國的薪資標準。她們惟一具備的資格是年輕、白人、開寶馬、穿名牌服飾,有大胸脯和有錢老爸,而且還拒絕和正式職員講話呢。”“嚇人哪。”潘戴爾斷言。

然後又回到店裡,瑪塔需要和他一起檢視過期的賬單和還沒收賬的訂單,好決定該向誰追討,誰又可以再寬貸一個月。

“頭痛好了嗎?”他溫柔地問,注意到她比平常更蒼白。

“沒事了。”瑪塔躲在頭髮後面回答。

“電梯又停啦?”

“電梯已經永遠不動了”——給他一個歪斜的微笑——“電梯已經正式公告停用了。”

“我很遺憾。”

“噢,拜託,別這樣,電梯不動又不是你的錯。誰是歐斯納德?”

潘戴爾剎時心驚。歐斯納德?歐斯納德?他是個顧客啊,小姐。別到處嚷嚷他的名字!“幹嗎?”他說,完全冷靜下來。

“他很邪惡。”

“我們的顧客不全都是?”他說,又戲謔地提起她對橋另一邊那些人的偏愛。

“是沒錯,可是他們自己不知道。”她回答,臉上的笑容不見了。

“而歐斯納德知道?”

“沒錯,歐斯納德很邪惡。他叫你做的事,你千萬別做。”

“可是他叫我做什麼啊?”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會阻止他。拜託。”

她可能想加上一句“哈瑞”,他感覺到他的名字已在她扭曲的唇邊成形。但是在鋪子裡,她很有骨氣,從來不為他的誘惑所動,從來不讓一個字或一個動作表現出他倆將永遠聯絡在一起。每次他們看著彼此,就會從不同窗戶看見相同的情景:

瑪塔穿著撕裂的白襯衫和牛仔褲,像還沒收走的垃圾躺在貧民窟。三個被蔑稱為“釘耙”的諾列加尊嚴軍成員,輪流用一根該死的棒球棍奪取她的心和她的意念,從臉開始下手。潘戴爾低頭看著她,另外兩人把他的手扭到背後,他撕心裂肺地喊,先是恐懼,接著是憤怒,然後是懇求,求他們放她走。

但他們沒有這麼做。他們強迫他看,因為教訓反叛的女人是為了殺雞儆猴,如果沒有人在旁圍觀,又怎麼能達到目的?

全弄錯了,上尉。這位小姐穿反對運動的白襯衫,純屬巧合啊。

安靜點吧,先生,那已經不是白色的了。

瑪塔躺在邁基幫她找來的臨時診所的床上,渾身赤裸裸的,滿是血和瘀傷。潘戴爾絕望地往醫生手裡塞錢,外加一再的保證,而邁基則在窗邊守望。

“我們比這個要好。”瑪塔透過血肉模糊的嘴唇與碎裂的牙齒說。

她的意思是:有一個更好的巴拿馬。她說的是從橋另一端來的人。

第二天,邁基被捕了。

“我在想,要把運動休閒區改成會客廳,”潘戴爾告訴露伊莎,他還在下決心的過程當中,“弄個吧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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