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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戴爾。來見總統的。”

“誰來見總統?”

“他的裁縫師。我。”

蒼鷺宮矗立於舊城中心,在一片突出的海岬上,與白蒂雅角隔著海灣相望。從海灣另一頭開車到這兒,得穿過土地開發商眼中的煉獄,到藏汙納垢與高貴典雅並存的17世紀西班牙殖民地。周遭盡是觸目驚心的貧民窟,但是謹慎選擇的路徑讓人看不見它們存在的痕跡。這天早上,在古老的門廊前,一支禮賓軍樂團對著一列空蕩蕩的外交車輛與停妥的警用摩托車演奏斯特勞斯。樂團團員頂著白色頭盔,穿白色制服,戴白手套,樂器閃亮得像白金。傾盆大雨從頭頂上設計不良的雨篷傾瀉流到他們的脖子。看守雙扉大門的是遜斃了的炭黑色西裝。另一雙戴白手套的手接過潘戴爾的公文包,穿過電子探測器。他被叫到絞臺上,站在上面。他心想,在巴拿馬,不知間諜是會被吊死還是槍斃。戴手套的手把公文包還給他,絞臺宣告他無害,這位偉大的秘密情報員獲准進入城寨。

“這邊請。”一位高大的黑天神說。

“我知道。”潘戴爾驕傲地說。

一座大理石噴泉在大理石地板中央噴著水。奶白色的蒼鷺在水中漫步,輕啄任何引起它們興趣的東西。牆邊與地板等高的幾個籠子裡,有更多蒼鷺對過往的人露出不豫之色。它們合該如此,潘戴爾想,想起漢娜每星期都要他講上好幾遍的那個故事。話說1977年,吉米·卡特到巴拿馬簽訂新的運河條約,秘勤局人員在宮裡噴灑消毒劑,結果保住了總統,卻要了蒼鷺的命。後來是一場極其機密的行動,趁黑夜掩護,把鳥屍運走,從奇特雷運來相似的活鳥取而代之。

“尊姓大名,請問?”

“潘戴爾。”

“請問有何貴幹?”

他等著,記起孩提時的火車站:太多大人在他身邊匆匆奔向太多方向,他的手提箱總是擋到去路。一位和善的女士對他說話。轉頭時,他想,那一定是瑪塔,因為那美麗的聲音。但燈光拂過她的臉,完好無缺。他看見她那套布朗尼套裝上的名牌,她是總統的貞女,名喚海倫。“重嗎?”她問。

“輕如鴻毛。”他禮貌地回答,婉拒她那雙貞潔的手。

跟著她走上宏偉的樓梯,光燦燦的大理石換成深紅色的桃花心木。更多戴耳機、穿醜不拉幾西裝的傢伙從廊柱門道里瞪著他。貞女說,他挑了個忙碌的日子來。

“只要總統一回來,我們就忙個不停。”她說,抬起眼睛,望著天堂,她住的地方。

問他在香港消失的那幾個小時,歐斯納德說。他趕到巴黎見誰?拉幫結派,還是密商陰謀?

“直到這裡為止,我們都在哥倫布的統治之下。”貞女用她光潔無瑕的手指著一排巴拿馬早期總督,對他說,“從這裡開始,歸美國管。不消多久,我們就會自己治理了。”

“太好了,”潘戴爾熱烈附和,“也該是時候了。”

他們走進一間鑲有嵌板的大廳,像圖書館,卻沒有書。地板蠟的蜂蜜味撲鼻而來。貞女腰帶上的呼叫器響了。他獨自一人。

他旅途中的所有暇隙。找出他失蹤的那些時間。

獨自一人,直挺挺,抱著他的公文包。牆邊黃色罩面的椅子似乎脆弱得不堪一坐。想像坐垮一張。砰一聲,懇求赦免。日復一日,周復一週,若說有什麼事是潘戴爾拿手的,必定是如何打發時間。他會站在這,畢其餘生,如果必要的話。公文包抱在手裡,等待他們叫他的名字。

在他背後,兩扇宏偉的門開啟,陽光倏地衝進屋裡,伴隨乒乒乓乓的忙碌腳步聲與權威感十足的男聲。潘戴爾小心翼翼,避免做出任何不敬的舉動,悄悄退到一個肥臉的哥倫布時期總督畫像下,緊挨著,直到自己變成一道甩不掉累贅公文包的牆。走近的是十來個強壯、操各種語言的人。鞋子不耐煩地在鑲花地板上咔嗒作響,西班牙文、日文與英文興奮交錯。這群人以政客的速度前進:威儀堂堂卻鬧哄哄,像剛放出禁閉的學童一樣嘰嘰喳喳。制服是深色西裝,語氣洋洋自得。勢如破竹越來越近之際,潘戴爾注意到,他們編排成箭頭隊形。箭頭頂端,高出地面一二英尺之處,升起一尊大於真人尺寸的太陽王47本尊,無所不在之神,閃亮尊者,時光之聖,穿著P&B的黑西裝外套,條紋長褲,和一雙鞋尖有著不同色裝飾皮的“達克”黑色牛皮都會鞋。

半是因為神聖不可侵犯,半是因為美食精饌,總統的雙頰煥發粉紅光澤。頭髮都已銀白,雙唇纖小潤澤,彷彿剛離開母親的胸脯。清澄的矢車菊藍眼睛還沉浸在會議成果的喜悅裡,熠熠生輝。走近潘戴爾時,隊伍突然參差不齊地剎住,隨著命令下達,一陣忙亂推擠。至尊閣下踏步向前,旋過腳跟,面對他的客人們。一個名牌寫著“馬可”的副官站在他的主人身邊。一個穿布朗尼服裝的貞女加入他們的行列,她的名字不是海倫,而是璜妮塔。

賓客一個挨一個大膽向前,握不朽至尊的手,然後告辭。璀璨閣下對每個人都送上一句鼓勵。就算他們把恩賜包裝好帶回家給媽咪,潘戴爾也不會訝異。此時,這位偉大的間諜內心飽受煎熬,擔心他公文包裡裝的東西。如果完工手裝錯西裝怎麼辦?他看見自己開啟箱蓋,拉出一件漢娜的牧羊女戲服,那是印第安女人為了她要參加卡莉塔·盧爾德的化裝生日派對,而匆匆縫好的:大花圓裙,荷葉折邊帽,藍色馬褲。他很想檢視確認一下,但又不敢。道別還沒結束。有兩位客人,日本人,很矮小。總統並不矮。有人得站在斜坡上握手。

“那麼說定囉,星期天打高爾夫球。”至尊閣下承諾,用的是他孩子很愛的那種灰沉平板聲調。一位日本紳士立刻爆發出痙攣似的大笑。

其他的幸運兒也被挑選出來——“馬塞爾,謝謝你的支援,我們巴黎見囉!春天,在巴黎!帕布羅先生,請記得代我向貴國總統致意,告訴他,我很重視你們國家銀行的意見——”直到最後一群客人離開,門關上,那一抹陽光消逝,屋裡再無別人,只有浩瀚的偉大閣下,一個叫馬可的副官,和名叫璜妮塔的貞女。以及一堵拿著公文包的牆。

三人組一起轉身,走過房間,太陽王走在中央。目的地是總統的私人辦公室。通往那裡的門距潘戴爾站立之處不到三英尺。他揚起微笑,公文包握在手裡,向前一跨步。滿是銀髮的頭抬起來,轉向他,但那對矢車菊藍的眼睛只看見牆。三人組從他身邊經過,私人辦公室的門關起來。馬可回來。

“你是裁縫嗎?”

“是的,我是,馬可先生,替總統閣下服務。”

“等著。”

潘戴爾等著,和那些站著伺候的人一樣,年復一年。門再次開啟。

“動作快一點。”馬可命令道。

問他在巴黎、東京和香港消失的那幾個小時。

一道雕花的黃金屏風矗立在房間的一個角落,每個精工雕琢的角落都有鍍金鑲飾,橫杆上垂著黃金玫瑰。揹著光,透明的閣下身穿黑外套、條紋長褲,皇威浩蕩地站在窗前。總統的手掌柔軟得像老婦人的手,只是比較大。接觸到那絲般柔嫩的掌心,讓潘戴爾回憶起他的露絲嬸嬸切雞塊煮週日湯,班尼叔叔彈直立式鋼琴唱《聖潔的阿伊達》的情景。

“歡迎歸國,先生,您這趟旅程真是辛苦。”潘戴爾喉嚨哽塞不通地低聲說。

但是,這位全球最偉大的領袖,不知道有沒有收到這句幾乎窒息的歡迎辭,因為馬可交給他一具沒有撥號盤的紅色電話,他已經講了起來。

“法蘭科?別拿這種事煩我。告訴她,她需要一個律師。今晚歡迎會見,注意囉。”

馬可拿走紅色電話。潘戴爾開啟公文包。不是牧羊女戲服,而是一件燕尾服的半成品,胸前謹慎地強化襯裡,以擔荷那二十個安睡在香水薄絹棺木中的勳章重量。地球之主站到內鑲鏡子的黃金屏風之後,貞女悄悄引退。這座屏風是宮裡的古老工藝品。子民如此愛戴的白髮銀頭消失又出現,總統的褲子已經脫了下來。

“閣下如此親切。”潘戴爾咕噥著。

總統的一隻手搭在黃金屏風側邊。潘戴爾把長針假縫的長褲放在總統的前臂上,手臂與長褲一起消失。更多電話響起。問他消失的那幾個小時。

“西班牙大使,閣下,”馬可在辦公桌那頭叫道,“想私下和您談。”

“告訴他,明天晚上,在臺灣人之後。”

潘戴爾與這位宇宙之王面對面站著:巴拿馬政治棋局的大師,手握世界兩大通道之一的鑰匙、決定未來世界貿易與21世紀全球權力平衡的人。潘戴爾塞兩根手指到總統的背心裡。馬可又通報另一通電話,一個叫曼紐的人。

“告訴他,星期三。”總統從屏風頂端呵斥道。

“上午或下午?”

“下午。”總統回答。

總統的腰線令人難以捉摸。如果褲襠是對的,那麼褲長就錯了。潘戴爾提起腰頭,褲子懸在總統的絲質襪頭上,讓他霎時看起來像查理·卓別林。

“曼紐說下午可以,如果只打九洞的話。”馬可慎重地警告他的主子。

突然之間,再無他事煩擾。潘戴爾形容給歐斯納德聽,說這是私人辦公室喧嚷混亂之後,天賜的片刻休戰時分。沒人出聲。馬可沒有,總統沒有,他那許多線電話也沒有。偉大的間諜蹲下來,別好總統的左褲管,但他的機智並未棄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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