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周瀲已經換過了長衫,側在榻上拿了卷書消遣。
正看得入神,外間傳來幾句人語聲,停了會兒,清松隔了道簾子,聲音低低地在門外提醒他,“少爺,周管家來尋您了。”
周瀲眉間微微一凝,頓了頓,隨手將書卷擱在案頭,拽了件外衫披著,趿鞋走了出去。
周管家自周牘少年時就一直貼身伺候,大小事宜盡皆經手,如今已是心腹之流。數年來,府裡頭周敬等人爭鬥不休,也不是沒人動過他這個位子的心思。可爭到底,也不過得些邊角的差事。
這老頭瞧著整日裡笑眯眯,彌勒佛一般,卻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
自壽宴過後,周瀲同周牘關係冷著,周管家雖從中斡旋,到底還是以周牘為主,手中事務又多,便鮮少往空雨閣來了。
這一回來,卻是得了周牘的吩咐,叫他往書房裡去問話的。
周瀲心中雖有疑惑,面上卻不動聲色,進內間換了身衣裳,同清松交代兩句,便隨著人走了。
行至半途,倒是周管家忍不住,先開了口,“少爺回來這樣久,同老爺總這般不冷不熱的,總歸不好。”
“都說見面三分情呢,況且少爺同老爺是親父子倆,便是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吵翻了天,總歸也有份骨肉親情繫著。”
“況且老爺那頭……總歸也是為了少爺的將來著想。”
周瀲略點了點頭,垂眼淡淡道,“勞周伯掛心了。”
“我同父親……總歸見倒不如不見,我總要說叫他不開心的話,他見了我,只怕氣得更厲害些。”
“這般避著,也免得他心煩,權當是我一份孝心了。”
周管家見說不動他,忍不住重重地“噯”了一聲,嘆氣道,“您這性情……還真是同老爺年輕時候一個模樣。”
“偏偏都倔到一處去了。”
他說著,似是又想到前事,低嘆一聲,“那時候,好歹還有夫人從旁規勸一二,老爺也肯聽的。”
周瀲心頭微微一緊,說不清道不明的澀泛上來,叫夜風一吹,糊了滿心口。
葉氏病逝時,他還只有三四歲,只曉得哭的年紀,腦子裡只存了那樣一個溫柔嫻靜的影子,具體的卻是記不清了。
他聽外祖說起過,父親同孃親是青梅竹馬的情誼,世間少有的恩愛眷侶,是以孃親病逝後,父親從未動過續絃的念頭。又因著他眉眼間同葉氏的幾分肖似,周牘觸景傷情,連帶著對他也不算太親近。
倘若孃親如今還在,聽聞父親如今之舉,又該如何呢?
直到進了書房內間,周瀲也沒能想出答案來。
素日伺候的小廝都不在室內,周管家將周瀲送進來,行過禮後,自己緊接著腳也退了出去。
書房裡一時只剩了父子二人。
周牘不喜光亮,即便此刻夜深,案上燈也只燃了一盞,些許照些明而已。燈影映在影壁上,暗沉沉的一片。
周瀲立在案前,頭微垂著,身形修長,像是竿筆直朗潤的竹。
同這昏暗書房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牘坐在那張太師椅上,目光牢牢地將人鎖著,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很重地咳了一聲。
“明日,你隨我出府一趟。”他開口,聲音黏膩厚重,拖曳在昏黃的燈燭裡。
“那批貢緞的生意,我周旋了好一陣,也該你上上手了。”
周瀲垂在身側的衣袖很輕地顫了顫,聲音依舊平靜如常,“兒子上次已經同父親講明,這筆生意,我不會碰。”
“不止這筆,周家所有同靖王爺沾邊的生意,兒子都絕不會涉足其中。”
周牘掃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以為事到如今,我晾了你這樣久,你也該長長記性。”
“三月前,你察覺我同靖王有生意來往,跑來書房同我大吵一架,而後就坐船去了宣州。”
“我念在你年少,尚未執掌過家中生意,便沒同你多計較,只等著你自己轉過彎來,曉得這其中的利害。”
“現在看來,”他嘴角下撇,輕嗤一聲,“依舊是一副孩子心性,擔不得大任。”
“如今我倒真後悔,那時將你送去你外祖家了。”
“也不知從哪兒學會這樣一身膽小怕事的軟骨頭,半點我周家人的膽識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