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園子中經了水,又冒了風,饒是周瀲素來身體強健,也在榻上昏沉沉地病了兩三日。
清松不明事件始末,眼見自家少爺的病來勢洶洶,不似尋常,半點也不敢耽擱,立時就要往前頭去請素日住在府中的大夫來,卻被周瀲撐著病體攔了下來。
“不必聲張,”周瀲啞著聲音交代,“去外頭請個靠得住的大夫,抓兩帖藥就是。”
“出去時候注意著,別叫府中別的誰知曉。”
清松急得直跺腳,想要勸上兩句,偏又拗不過他,權衡之下,只得使了銀子,託著初一去東街藥堂裡請了位熟悉大夫,悄悄地領進空雨閣來。
大夫診過之後,也瞧不出什麼特殊的,只道是外感風寒,開了副辛溫解表的方子,煎了兩回後,便退了熱,只是人依舊懨懨的,沒什麼精神。
清松不大放心,總想使人再看看,周瀲端著藥碗一氣喝盡,隨手擱去案上,對著他搖了搖頭。
他心裡清楚自己的病根兒落在何處。
鬱結諸事,遠非藥石可醫。
能醫他的那一味藥在園子另一頭的寒汀閣裡,即便是病中,他也模模糊糊地惦記。
可那藥入了喉,到底是醫病還是傷身,連他自己都不甚知曉。
清松見他皺著眉,只當是藥苦的緣故,忙將一旁盛點心的攢盒捧過來,“少爺吃塊甜糕,壓一壓。”
“哪就那麼嬌氣,”周瀲笑了一笑,想說他拿自己當小孩子待,待瞧見攢盒裡擺著的松子糖時,又怔怔地住了口。
清松先前也忽略了此事,待看清了那盒子裡頭的糖果樣子,又留意到周瀲不尋常的神色,才猛地反應過來,暗暗在心底叫起苦來。
“是小的疏忽了,”他說著,手忙腳亂地便要將蓋子合上,擱去一旁,“櫃中還有先前的蜜餞,那個清口最合適,小的這就去拿。”
那日少爺去寒汀閣尋謝姑娘,出門時分明還好好兒的,回來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形容狼狽,連外衫都不知去了何處。
清松當時沒顧得上問,事後卻愈想愈覺得驚疑,幾番三番忍不住要開口相詢,又都被周瀲的眼神擋了回去。
這人自己藏得嚴實,可他分明記得,周瀲在榻上燒得昏沉之時,口中還模糊喚過“謝姑娘”幾字,聲音極弱,若非清松是個耳朵靈的,險險便要錯過。
心中惦著,口中卻半分也不提,實在古怪。
他直覺自家少爺同謝姑娘之間出了事,且這次的事情非同尋常,遠不是從前那般糊弄幾句就能輕鬆揭過的。
是以這幾日間,清松言行之中格外謹慎,寒汀閣三個字更是連提都不敢在周瀲面前提。
哪想今日竟在一味點心上出了岔子。
他捧著那盒松子糖的模樣活像是撞上了什麼洪水猛獸,周瀲看著,覺得滑稽,心裡又止不住微微地泛出苦來。
原來連清松都能瞧出來,自己同謝執之間生了嫌隙。
這般形於神色之間,還妄想瞞得住誰呢?
“不必拿了,就這個吧。”他擺了擺手,示意清松將攢盒擱下,又將人遣去了別處。
盛糖的攢盒上繪了垂絲海棠的紋樣,還是阿拂上次送來的那隻。
停了一會兒,周瀲伸出手,從攢盒中拈了顆松子糖丟進口中,拿舌尖抵著。
糖粒在舌尖化開,帶著馥郁的松仁甜香。
阿拂說,這是謝執秋時愛吃的東西。
謝執向來挑剔,鋪子裡的蜜餞都要精挑細選才入得了他的眼,一味松子糖竟能年年記著,可見是當真喜歡。
那簍松子並不算多,剝殼取仁後怕是更少。瞧著攢盒裡的份量,謝執大約送了一半過來。
這人待他有心,又好似無心。
誆騙了他那樣久,話裡九分假摻一分真,半點破綻都不曾露過。
若無這次意外,這人還打算瞞自己到幾時?
他想起謝執藏著笑的眉眼,眼尾微微向上挑,長睫茸密,像是初霽的山嵐。
這人性子冷淡,不大愛笑,每每露出這樣的神情,大都是使壞的前奏。
他栽進去不知多少回,下回見了,依舊生不出提防來。
周瀲覺得自己大約是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