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虞重銳的車回了洛陽。
從安喜門入城,往南經過上林坊時,他問我:“要不要……”
“不要!”
我知道他要問什麼,我家——彭國公府就在上林坊,但我不想回去。
他也明白我的意思,之後沒有再說話。
城內已經入夜宵禁,不過他有三品大員的特權,遇到幾次巡防守衛都恭敬地放他過去了。車馬過了上林坊、洛水橋,從南市東側一路往南,直到看見南城的城牆時才拐入裡坊。
他住在集賢坊,隔著一兩座裡坊就是東南城牆。皇城在西北角,所以洛陽有西富北貴的說法,洛水以北是權貴們的專屬之地,越往東南則越多貧苦人聚集。
上次我尾隨他走的路確實是去往他家,他居然住在這麼偏的地方。
樊增和紜香說得沒錯,我真的跟一個才見過幾面的男人回家了,那人還是祖父口中心懷叵測、不擇手段的豎子鼠輩。
虞重銳的家也很小,前後只有三進,比我在國公府的院子大不了多少,庭院房舍更是清貧簡陋,黑瓦灰牆,完全不像一個尚書家該有的樣子。
祖父說他網羅的那幫人貪贓枉法、唯利是圖,專揀戶部、工部這樣不算顯貴但油水豐厚的衙門。虞重銳身為他們之中的翹楚領袖,更是屢屢被祖父罵得狗血淋頭,數落他的罪責足夠凌遲一百遍。
如果他真的貪了那麼多,都貪到哪裡去了呢?
他家的僕從還沒有伺候我的人多,進門後我統共就見到兼管養馬護院的車伕、一個與其說守門不如說打瞌睡的白髮老僕和一個正在掃地澆花的廚娘。
“沒想到我家這麼窮,是嗎?”
我收回四下打量的眼光。我不擅說謊,在他面前尤其如此,所以我就抿著嘴不吭聲。
虞重銳笑笑說:“這院子是剛到京城時租賃的,升官升太快了,還沒來得及換。”
我忽然理解了祖父為什麼總把青磚地當作他的臉,用茶盞、鎮紙、筆架以及一切手邊能拿到的重物猛砸。
那三名僕人都忙得很,沒空搭理我,所以我什麼都沒看到。能在一個院子裡同時遇上四個舉止尋常沒有歪唸的人,對此刻的我來說,這個清寒小院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走到後院門口,迎上來一位風姿綽約、粉面綠鬢、濃妝豔抹的麗人。我心裡一咯噔:虞重銳他竟然有老婆了?!
不對,昨日姑姑還請他來赴宴,說明他尚未娶妻成婚。
那就是他的妾侍?
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原來他跟宋公子一樣輕浮孟浪,還沒娶妻就先納妾。
那麗人眉目靈動,第一眼沒有落在虞重銳身上,而是先滴溜溜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遭。我看見她朝天翻了個白眼,鼻孔裡冷哼道:「哪來的狐媚小妖精,跟我的少爺貼這麼近!身上還披著少爺的衣服!」
我的衣裳全淋溼了,虞重銳就把他的披風給了我。
須臾她又換了一副妖嬈嫵媚、脈脈含情的面孔,對虞重銳柔聲道:“少爺這麼晚才回來,用過飯沒有?”
原來她不是妾,不過也差不多,寵婢或者通房丫頭之類的;這院子也不是我以為的人間仙境世外桃源,裡頭的人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真叫人失望!
虞重銳轉頭看了看我,吩咐麗人:“去弄兩樣清粥小菜來吧。”
我又看見她咬牙恨聲咆哮:「什麼!清粥小菜!少爺從不喝粥的!難道是專門給這小妖精吃!」但面上她又裝作好像剛注意到我的樣子,怯怯地問:“這位是……”
虞重銳大約在想如何介紹我的身份,我搶先道:“我叫齊瑤,我是……你家少爺撿回來的!”
虞重銳對我說:“這是鳳鳶,家裡雜務都歸她掌管,凡事你跟她說就行。”
看吧,我就知道,她肯定不是尋常丫鬟。
我盯著鳳鳶,她也盯著我,心中向我點了點染了鳳仙花汁的手指:「撿回來的丫頭得意個什麼勁兒,回頭看我怎麼收拾你,安排你到廚房燒火去!」
不一會兒鳳鳶就麻利地從廚下端過來兩碗粥和四碟小菜。虞重銳陪我一同入座,但把那兩碗都推到我面前:“慢慢吃。”
他這麼做就太替我招人恨了,鳳鳶看我的眼光怕不是要把我毒出一個洞來。我捧著粥碗,想起在樊增家的遭遇,心中猶疑:鳳鳶猜到虞重銳是專門給我點的粥,不會在裡頭偷偷加了料吧?
鳳鳶氣得直絞手帕:「看什麼看,怕我害你不成?對,我放耗子藥了,一碗粥裡半碗藥,吃完叫你七竅流血腸穿肚爛,死得很難看!」
她這麼想我反倒放心了,因為我見過毒死的老鼠,耗子藥是不會讓人七竅流血腸穿肚爛的。再說一碗粥裡放半碗藥那還怎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