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一路上,邱敏教沐澤認了不少字,大約是對邱敏叫他“木頭”不滿,沐澤也給邱敏起了個外號,叫“蚯蚓”,每當邱敏喊他“木頭”的時候,他就默默地在地上寫“蚯蚓”兩個字回敬。邱敏暗想這小子還蠻記仇的,這麼多筆畫,他寫得也不嫌累,可惜這外號起得沒啥新意,要是她在現代,損友八成會叫她“邱處雞”。

倒是她現沐澤的記性真的很好,邱敏教書其實並沒有什麼規律可言,一般看到太陽,就教沐澤寫“日”,看到水,就教沐澤寫“江河湖海”,說到“草船借箭、火燒連營”這些故事的時候,她又給沐澤補充一段“三十六計”,有時還教算術。這種沒有邏輯可循的散性教學,也幸虧遇到的學生是沐澤,才能將她所說全數記下來,至於消化了幾層,就不得而知了。

他們走了十來天,中間還迷過路,最後邱敏想也許老馬識途,便讓放開韁繩讓那匹馬帶路,最後三人原路返回了渭水邊。距離上次渭水邊的那場屠殺,已經過去二十來日,河邊的屍體堆成了山,卻無人掩埋,血和腐肉將河水變得渾濁,四處都是追逐血腥的蒼蠅和喜食腐肉的禿鷲。

河邊的那些屍體,女子皆是不著寸縷下身狼藉,男子則被殘忍的亂刀分屍,有些被砍去了頭顱,有些被拉出了肚腸,有些還是年幼的孩子,甚至還有襁褓中的嬰孩,被掛在樹枝上當作箭靶子射死……

空氣中飄著濃濃的屍臭味,欒安一個沒忍住,直接吐了出來。邱敏比他好些,她中午只喝了些稀薄的野菜湯,此時腹中空空,就算想吐也沒東西可吐,只能乾嘔幾聲。倒是沐澤睜大了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人間地獄,神情木訥。

他從前在皇宮中生活不如意,只覺得自己不被父皇重視,太監宮女都輕視他,就已經是世界上最悽慘的事了,沒想到到了宮外,他才真正見識到了什麼叫人間地獄,什麼叫命如草芥。

邱敏以為他是被嚇傻了才沒反應,抬手將他的眼睛捂上,擁入自己的懷中。沐澤十分乖順地靠在邱敏身上,兩臂環繞著她纖細的腰身。邱敏緊緊地抱著沐澤,覺得這個時候也只有感受著活人的體溫,才能讓她不害怕得暈倒,所以她也不知道,此刻是她在安慰沐澤,還是沐澤在給她以支撐。

欒安雖然吐了個昏天地暗,到底還是個“男人”,還沒嚇到腿軟走不動路的地步,但這片駭人的墳場,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多呆了。邱敏和他一樣,他們出山的目地是想尋找活人,重新回到人類社會,可不願意呆在死人堆裡。

欒安本想沿著渭水往下游走,下坡路好走些,而且人類要生存必然離不開水,順著河水走容易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邱敏立刻反對,此地死了這麼多人,河水都被汙染了,若是往下游走,豈不是意味著要喝漂著屍臭的水?萬一染上瘟疫怎麼辦?欒安和沐澤一聽邱敏的分析,頓時覺得有道理,三人很快統一了意見,決定往河的上游走,上游的水應該還是乾淨的。

因為恐懼,邱敏和欒安都想離那片死人堆遠一點,所以憋著勁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了才停下來宿營。夜裡寒涼,欒安點了篝火,三個人圍著火堆取暖,受到河邊慘況的刺激,邱敏和欒安的情緒都顯得十分低落。

欒安本是個話多的,平時就算沒人理他,他自己一個人都要說上半天,這會卻是呆滯地看著火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邱敏和他差不多,內心既痛苦又憤怒,更多的還是一種物傷其類的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落到那般悽慘的下場。

倒是沐澤因為原本表情就不多,這個時候反而看不出和平日有什麼區別。過了一會,沐澤蹭到邱敏身邊,纏著她給自己講三國,雖然已經從頭到尾聽過,但邱敏說的生動,讓他百聽不厭。

邱敏此刻其實沒什麼心情說書,但她對面對小孩的時候素來寬容,甚至有些寵溺。上輩子的她因為是個不婚主義者,所以也一直沒有生育,但女人到了一定年齡,難免母性迸,她自己沒有孩子,對待別人的孩子就特別親切,每到逢年過節,親戚家的小孩都喜歡來找邱敏玩,因為從她那裡,可以得到玩具、點心、和零用錢。

上輩子臨到死的時候,邱敏的心裡很後悔,覺得自己就算不想結婚,其實也該生個孩子,或者領養一個孩子。一輩子沒有嘗過當母親的滋味,是她的畢生遺憾。

如今碰到沐澤,隨著相處的時間久了,她漸漸有些把沐澤當成自己的孩子來養,此刻沐澤想聽書,她就算心情不佳,也強打精神給他說了一段“劉備借荊州”。

沐澤託著小臉聽完,評價“劉備可真陰險。”

邱敏淡笑,她雖然也覺得劉備虛偽陰險,但對他的能力還是十分佩服的“曾經有個很有智慧的人,說過這麼一句話古之為英雄豪傑者,不過臉厚心黑而已。劉備出身貧寒,父親早逝,曾經以織草鞋為生,他要錢沒錢,要勢沒勢,文不及諸葛亮,武不及關羽,但他卻有一個極為有利的身份——他是中山靖王之後。他憑著自己皇室後裔的身份,厚著臉皮依附過公孫瓚、呂布、袁紹、劉表,雖然這個陰險的傢伙投靠誰,誰就倒黴,但他自己卻一點一滴成長起來。而且他臉皮極厚,特別擅長哭,動不動就痛哭一場,低頭向他人借力,最後常常在別人的幫助下反敗為勝。劉備其人,臉皮之厚,三國中無人可及,可就是這麼一個落魄的皇室後裔,最後得了三分之一的天下。”

邱敏說完後,四下陷入一片沉默,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刻意對沐澤說這麼一段話,許是相處了一段時日,有了感情想提點他罷,畢竟他現在有的也就是“皇長子”這個身份了,用皇長子的身份低頭求人,應該還是很好用的吧?

好一會,沐澤才低聲問邱敏道“皇族的身份,真這麼有用?”他貴為皇長子,反而處處受人欺凌,皇長子的名頭對他來說,不是榮幸而是包袱。他常常在想,如果他不是皇長子,那是不是就會幸福許多?母妃是不是也不會死了?

邱敏朝欒安那看了一眼,許是今日太累,欒安此刻已經躺在火堆邊睡著。

邱敏壓低聲音道“自然有用,凡舉兵起事、或建立政權,都講究個師出有名,這樣才有理有據,有號召力,能得到民眾的支援。否則以曹操的才幹,為何還要‘挾天子以令諸侯’?”

她看了沐澤那瘦弱的小身板一眼,終於下定決心把話挑明“殿下,你是皇長子,大祈皇室最正統的皇位繼承人,哪怕你現在一無所有,但只要你報出皇長子的身份,自會有人趨之若鶩,為何你卻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要知道這世上除了皇帝和太后,還有誰能尊貴得過你?”這些日子以來,邱敏現沐澤雖然聰明,但卻很自卑,這或許跟他的成長經歷有關係。

沐澤瞳孔微縮,邱敏告訴他的,和從前母妃跟他說的完全不一樣!從小母妃就告訴他,他是宮女生的孩子,比不上林貴妃所生的皇次子尊貴,所以連父皇都不喜歡他。母妃說只有認命不爭,逆來順受,他才能活下去。

沐澤的眼中升起了難以置信“怎麼可能,我是宮女生的,皇弟是林貴妃生的,難道他不比我尊貴多了嗎?”

邱敏聞言嘴角一抽,忍不住在沐澤的頭上點了一下“你聽誰說的!你們都是小老婆生的,他能比你尊貴到哪去?”

“小、小老婆?”沐澤磕巴,“小老婆是什麼?”

“除了皇后是正妻,皇帝所有的妃子都是小老婆。換作是老百姓家,那就是小妾。”邱敏忿忿不平“那林貴妃不就是個妾嗎?她的兒子不過是個庶子!當然,雖然你也是庶子,可是皇后無子啊,你至少還佔了一個長字!自古長幼有序,本朝更是明文規定無嫡立長。天地不可欺,祖制不可違,皇帝再大,他能大得過天地?能大得過祖宗?就算皇帝不喜歡你又怎麼樣?你可是祖宗認可的,所以如果真要論個尊卑,那也是你尊,皇次子卑!”

沐澤的嘴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他比林貴妃的兒子還尊貴。沐澤只覺得自己這些年來的認知都被推翻了,過了許久,他才回過神來,緩緩搖頭道“如果皇長子的名頭這麼有用,為何卻沒有人肯幫我?就連逃難的時候,大家都把我丟下?”

邱敏冷聲道“殿下,就算有人肯幫你,你自己也要值得別人幫!你自己想想,過去在皇宮中,你主動爭取過什麼嗎?你有展現出你值得讓別人幫助的一面嗎?雖然在逃難的時候,很多人都忘記了你,可這難道不是因為你平日在宮中總縮著,才讓大家都忘了你嗎?你凡事總是躲在後面,又怎麼能讓別人記起你?而且皇后不是還派了馬車去接你嗎?如果不是因為你是皇長子,她會去接你?”邱敏雖然沒見過在皇宮的沐澤是什麼樣的,但看他這沉默寡言的個性,就知道沐澤在宮裡肯定是個連冒頭都不敢的。

沐澤愣住,忽然想起從前有一段時間,皇后娘娘時常召見他和母妃去鳳儀宮小坐,可母妃說父皇不喜歡皇后娘娘,如果跟皇后娘娘走得太近,會惹父皇不高興。所以每次見到皇后,他都低著頭不敢說話,久而久之,皇后也就不再召見他。

每逢初一十五,他都要去慈寧宮向太后請安,二皇弟也會去。母妃說不要跟皇弟搶著在太后面前表現,不然會惹得林貴妃不快,太后年事已高,保不了他幾年。所以每次見太后,他除了請安,就是看著二皇弟舌燦蓮花的哄太后開心。後來,他每次去慈寧宮中請安,太后讓他請完安就走……

原來,他錯了嗎?母妃也錯了嗎?

邱敏執起沐澤的手,給他灌心靈雞湯“殿下,人可以很脆弱,就像渭水河畔的那些屍骨一樣。但人也可以很強大,因為有思想的人會懂得去爭取。你想要別人拉你,自己就得先把手伸出來。凡事都等著別人來幫你,最後只能陷入死路,有機會你要懂得抓住,沒有機會你也要學著去製造機會,未來是登上高處看風景,還是成為別人的踏腳石,全憑你自己!”

邱敏心想今晚一時口無遮攔,若能給沐澤增加些信心,那也算是有所值了。只不過日後他若有機會返回皇宮,她是萬萬不能跟他進宮的,不然若干年後,等沐澤長大了,難說他會不會拿今晚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治她的罪。

夜已深,明日還要趕路,邱敏催促沐澤早點休息。沐澤也不磨蹭,偎入邱敏懷中躺下,只是今晚邱敏的這番話,讓他久久難以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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