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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天邊已顯出了魚肚白,我還坐在屋前的空坪裡。房間裡頭,母親和霞姑吃完飯後又沒有動靜了,大概她們又上床去了。我非常羨慕她們這種悠閒神秘的生活,可我今天還得去上班,否則不能養家蝴口。

我回到自己家中時,妻子和小寶早就起來了,現在正坐在桌邊吃早飯。小寶撅著嘴不願去新的幼兒園,妻子正在哄他。我溜進廚房,飛快地洗漱完,胡亂剝了兩個妻子煮好的雞蛋吃了,就整理東西去上班。

妻子走進來,將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盯著我的臉說:

"今天不用上班了。"

"為什麼?"

"我幫你請了假。我們今天把小寶送到他奶奶家去,這也符合你的心願。"

"那你剛才怎麼對他說要送他去這裡的幼兒園呢?"

"我是騙他的,小孩子有時要嚇一嚇,膽子才會大。我想我們把小寶送到那邊去後,你的大姑就沒理由揪住我們不放了。我熟悉這種人啊,他們有肚量,而且也不甘寂寞。再說小寶跟著我們兩個也受不到什麼好影響,還不如讓他去適應環境。"

我頹然坐在椅子上,我對她說要她獨自送小寶過去,因為我在街上溜達了一夜,現在站都站不穩了。

"太姑說了些什麼?"她突然問。

"你怎麼知道我夜裡回那邊了?"我嚇了一跳。

"你還能去哪裡呢?昨天從你母親的話裡我就聽出太姑回來了。"

"媽媽一句都沒提到……"

"嘿,還用提!她的話裡早透出那種資訊了。所以啊,我就考慮了一夜的對策。你不去麼?一點興趣都沒有?那你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吧。"

他們走了。我睡不著,我想起了好多往事。那時家中有一個深深的米缸,母親從不將缸裡的米吃完,總是吃到三分之二左右又買來新米倒在上面。那時我擔憂地想道:那底下的米總不吃,會不會長黴?有一天,缸裡的米又快吃到三分之二了,我趁母親出門就到米缸裡去扒弄,扒了幾下,手就觸到一個硬物,將那些米弄開些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木製的鳥,做工粗陋,上面塗著紫色的漆,年代已很久遠了。我將它取出放在桌上,它就漸漸呈現出兇惡的樣子,這是一隻烏鴉。當我再伸手去拿它放進米缸時,它在我手中抖了一下,我嚇得大叫一聲,它掉在了地上。後來我回過神來,再仔細瞧,發現烏鴉還是木的,並沒有變成真烏鴉。我匆匆將它塞進米缸,掩蓋好,逃出了那間房。以後我再也沒去動過它,而是將它忘了個乾乾淨淨。現在那隻鳥怎麼樣了呢?我又想起父親。那時父親已經很衰弱了,但是他還不時拄著柺杖,掙扎著在各個房間裡走動。有一天夜裡,他將熟睡中的我喚醒,告訴我轟炸已經開始了,我必須趕緊和他一道去外面。我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後,他在屋前的空坪裡被絆倒了。我焦急地喊他,想扶他起來,他卻用生氣的聲音阻止我,要我密切注意天上的動靜。那天下著毛毛雨,我朝天望了好久,什麼都看不見。毛毛雨很快就使我們身上溼透了,他又伏在地上不肯起來。萬般無奈之中,我哭了起來,心裡暗暗希望母親聽見我的哭聲會走出來。"你哭什麼呢,孩子?"父親柔聲說,"我們不是都還活著麼?你還沒有出生時,屋後有一個長滿了牡丹花的花園,你母親一到那裡面就睡著了,她這個人總生活在夢想之中。"後來雨停了,母親卻始終沒從家裡出來。我和父親天亮了才進屋去。

短篇小說(二)第185節 太姑母(3)

那一回我和父親一道整整病了一個月。我在高燒中一次又一次地同父親走到房子外頭,躺在地上,一起談論轟炸的事。病好之後父親不承認這事,說我一定是產生了幻覺。現在我真的從那裡搬開了,這些個怪事就漸漸顯出了它們的作用;假如我不搬走,那些回憶恐怕反倒會漸漸淡忘。父親提到過的那種花園,那種一進去就讓人產生瞌睡的花園,也許僅僅存在於久遠的記憶中吧?父親的死也是很出格的。他已經很多天沒起床了,那一天忽然喚我扶起他到那邊的雜屋裡去,進去後他又讓我扶他坐進那把破舊的、蒙了厚厚一層灰的太師椅,然後他的頭部往背後的牆壁靠上去,就那樣一動不動了。開始我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嚇得大喊大叫,後來母親進來,嚴厲地制止了我。她有條不紊地處理著父親的後事,於是我對她本人感到的驚奇和佩服壓倒了對父親的悲痛。實際上,我所記得的這些事和母親記得的完全不一樣。我有次同母親談起米缸裡的那隻烏鴉,母親矢口否認有那種事,還說她每隔一個星期就把缸底的米翻上來透氣,怎麼會把那種奇怪的東西放在缸底呢?關於父親的死,她的說法也有完全不同的版本,她說父親是摔倒在廁所里長眠不醒的,當時她還讓我去叫了救護車來,將父親送到醫院搶救。現在我躺在這個郊區的租來的小屋裡,深深地感到回憶是最最無用的事,誰也沒法將那些紛繁的記憶整理出哪怕一點頭緒來,也沒法確定那些事是否真的發生過。但是我卻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個神秘的、把握不了的本質的東西!這是怎麼回事呢?

在屋子外面的天空裡,太陽正緩緩地移動著,大群的黑蜻蜓在水蒸氣裡頭飛翔,盤旋,雷聲隱隱地可以聽見。我想像著我的兒子小寶正在往那個奇異的世界走去,多年以後,那記憶中的夢幻花園也會出現在他面前。小寶這麼小的年紀就已經顯出了對隱秘事物的嗜好,他總是有些事要躲開我和他媽,他一點都不依戀我們,這既使我擔憂又讓我有點高興。有一天我撞見他同霞姑一道將一些釘子埋在屋前的樹下,他弄得滿身都是泥巴。過後我同他之間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我:"小寶,剛才是幹什麼呢?"

小寶:"把釘子埋在那裡,誰都不知道。"

我:"別人不知道有什麼好呢?"

小寶:"就是好。我還要埋幾個地方,剛才這個地方被你看到了,就不能算數了。"

那麼妻子把小寶送到母親那裡去是好還是不好呢?我知道妻子並不考慮這個,她考慮的是我同她如何從這個家庭脫離,那種充滿了隱私的日子她實在是過得很煩了。但是能脫離得了麼?一離開那裡,我和她就開始失眠,鬧到現在連班都不去上了,而且整天所想的,就是同我們所要脫離的那個家有關的事。我有時又覺得,妻子把小寶送到那邊去,會不會是為了自己更方便地往那邊跑?莫非她說要脫離只是為了矇騙我的?我的妻子詭計多端,比如說吧,我從未同她談起霞姑留下的那本奇書,她卻揹著我將那本書翻了又翻,還編出謊言,說自己被書中跳出的虎嚇得昏過去了。

有一對青年男女從隔壁屋裡走出,站在了我房間的門口,他們正在談論地震的事,似乎兩個人都很驚惶,男的說要往山裡跑,女的說還不如就呆在空坪裡。後來那女的哭哭啼啼起來,同那男的相攜走遠了。我心煩地在床上翻了個身,也開始將自己的思路往地震方面引,這一來反倒有了瞌睡。我一直睡到妻子回家還在地底冒出的滾水中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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