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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她說了這是本什麼書嗎?"我問。

"沒有。"母親搖搖頭,"反正是些遺留下來的老古董吧。是她從袋子裡拿出來扔在桌上的,好像她一直隨身帶著,現在又不想要它了。"

母親的神情顯得很悽苦,她一直陷在回憶之中,我不理解她為什麼燒掉家譜。

於是這本小書就放在我的書桌上了。我之所以很少去翻閱,一來因為書的毛邊紙張因年代久遠已經不行了,經常翻動就會從我手中破碎;二來是因為每次我企圖看出點意思來都是徒勞,即使發現一些認得的字,我也想不出它們搭配在一起的意義。後來我就徹底放棄了。我找來一個天鵝絨套子將書放進去,放在桌子角上不去動它了。

不久霞姑就從南邊給我母親寫了封信,信的大意是說,南邊的生活的確是很富裕,親戚對她照顧得也很好,"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以至於她又產生了思鄉的痛苦,她同母親討論她現在是否應回家,利弊何在。母親不以為然地將她的信揉成一團,扔到字紙簍裡,她說她不懂得霞姑的意思。那天夜裡我反覆猜測,一夜沒睡著。天還沒亮時我去上廁所,一陣劇痛使我跌倒在地,勉強爬起開燈一看,原來我腰上長出了幾條帶狀皰疹,疼痛難熬,連衣服都穿不上了。

我去了中醫院,女醫生長得有點像霞姑。她仔細地傾聽了我的訴說後就閉起眼睛來養神。我耐心耐煩地等了好幾分鐘,她才睜開眼。她看著我,但是又沒有看著我,她的神氣令我想起母親,她也是在回憶什麼事,很茫然的樣子。後來她終於回到現實中來,用鋼筆在紙上賭氣似的用力劃,開出了長長的中藥單子。

"這病要緊不?"我遲疑地問她。

"死不了!!"

後來的三天三夜是痛苦的三天三夜,就像有幾條蛇將我的腰緊緊纏住,連呼吸都困難了,水皰和紅腫還蔓延到了胸口。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萬念俱灰,不知為什麼就掙扎著將那天鵝絨套子裡的小書拿出來翻看。我的噴火的眼珠盯著那些小字,忽然小字一行一行地移動起來,它們移到書頁的旁邊的空白處就消失了,這樣就透出了底下的東西。底下是一段一段的文字,比上面的字形更小。我集中精力讀了一段,發現所記錄的是一件古時候的家常事,談到某官吏如何照顧一隻受傷的信鴿,雖然費了很多力,鴿子還是死了。再看下一段,寫的是一位農家少女學習繡花的事。當她正在繡房裡工作時,一隻貓從窗臺上跳到她的緞子上頭,將那塊布徹底弄壞了,少女害怕,就將那塊布藏起,從此繡房的老闆再也沒見過那塊布。翻過一頁,表面的小字又移動起來,露出底下的內容。這一段更離奇,它記載著某山澗裡一隻蛤蟆一天裡的行蹤,包括它去了哪些地方,吃了多少蚊子,屬什麼蚊類,什麼時候發出了幾聲叫,表達的是什麼情緒等等等等。寫完蛤蟆的事又接下去介紹被它吃掉的蚊子的生長情況,它們的生活習性,當地的水土情況等等。當我看到此處時,身上的帶狀皰疹發生了變化,我覺得沒有那麼痛了,活動也自如了好多,然而同時,眼前的文字也漸漸地變得模糊起來,最後那本書又恢復到了原樣,我又一個字都看不懂了。

我想和妻子談一談這本書。我剛一開口,妻子就很害怕地左右環顧,然後起身將門、窗都關死了,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來。

"你已經翻過這本書了吧?"我問。

"那天你去看病時我就翻閱了它,它差點要了我的命!這裡頭有巫術,我懷疑你太姑是個巫婆!"

"怎麼回事呢?"

"書裡面有隻老虎,我一開啟書,它就跳出來了,後來我就昏過去了。你看看我的手吧,全是那畜生的爪子抓的。"

我看見她的手好好的,心裡就想,也許傷痕在她頭腦裡面吧。

"這樣一本巫書,激起了我的仇恨。"她誇張地又說。

"我們怎麼辦呢?"

"我想來想去,惟一的辦法是搬走,我們帶著小寶另找房子。"妻子說,眼裡隨之射出一線希望之光,但很快又熄滅了。

我們離開了鬧鬼的房子,搬到郊區一所小樓房裡頭。頭一天,妻子在陌生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很晚都沒有睡。她推測說,我母親一定會跟蹤到我們的新住址來,因為我母親身上有我太姑的魂。說著她又問我記不記得太姑母總是用左手拿東西,右手很少動。我聽得煩躁,就氣呼呼地先睡了。

短篇小說(二)第184節 太姑母(2)

頭一天就這樣無事地過去了。到了第二夜,妻子又鬧將起來,用腳後跟將樓板弄出大響,說老虎已經上樓了。但是外面進來的並不是虎,而是我母親。我把她領進房內,妻子已恢復了常態,她們客氣地寒暄著,問了些事情,又叫小寶出來見了奶奶。我和妻子都不敢問母親那邊老屋的情況,那是我們倆共同的心病。

母親離開之後,妻子很嚴肅地問我道:

"如果你媽媽要帶小寶回到她那裡,你讓不讓?"

"她並沒提出來。"

"是啊,可是我昨天一整天都在想這個事。我想,如果她提出來的話,我們就讓她帶走吧,我知道她會帶他到哪裡去,就讓小寶為我們還債吧。"

妻子說這些話時,我發現她的表情同母親一模一樣。是不是住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人就變得相像了呢?從前她可是個敢想敢幹的人啊。我跟在她後面,看見她躡手躡腳地往小寶房裡探了探頭,然後將門在身後掩上,示意我回房裡去。她變得如此憂心忡忡,令我大為沮喪,早知搬家是這樣個結果,倒不如在原地硬挺下去。我記得以前有很多棘手的事都是一硬挺,危機就過去了。這一回到底是怎麼啦?我怎麼會這麼快就決定了從原來的家逃出來呢?

母親來過之後妻子倒是安靜了,只是上床後還輕輕唸叨了一句:"明天就把小寶送過去,反正他在那邊的幼兒園已經習慣了。"

我是在黎明前到達先前的家的。當時家附近除了路燈下的那一塊,四周黑乎乎的。我剛要抬起腳進大門,就聽見了她們倆的聲音。我母親和霞姑站在大門邊的陰影裡,兩人都瞪著我。

"原來是太姑回來了,太姑好!"

"我只是路過,馬上要走。"霞姑高傲地說。

她倆進了母親的臥房,關上門,一會兒就熄了燈。可是隔著窗子我也能聽見她們在熱烈地討論什麼,她們兩個真有精神啊。我站在屋前的空坪裡,想起不久前母親同霞姑一道在這裡燒家譜的情形。似乎一切都和原先一樣,只除了我從這裡搬走了這件事。我又繞到我的臥室外面坐了下來,我想像著房內的擺設,那雕花木床,那古舊的大櫃,那笨重的書桌,還有書桌上的那本奇書。我沒有勇氣進去,這個不眠之夜,還有先前的好多不眠之夜把我拖垮了,我沒來由地感到膽怯。但我也不敢馬上離開,我隱隱感到媽媽和霞姑正在商量同我有關的事,當然也同妻子和兒子小寶有關。這個家就像一張無形的網罩住了我,我現在比沒有搬走之前更為深切地感到了這一點。每一個角落,每一張門背後,每一件用具裡面都聚集了一些難以預測的能量,稍一疏忽,我就會被打倒,正如同先前被那本小書打倒一樣。我感到我有點理解母親同霞姑一道燒家譜的事了。這個老女人,已經過去了幾十年,才從記憶中走進我們這個家,她怎麼會輕易地放開我們呢?她必定會是我們家(母親的家)的常客了。我們越是躲開她,同她的聯絡越是緊密。現在我看見母親房裡的燈又亮了,她們兩人正相攜到廚房弄東西吃。廚房裡傳出碗盆的聲音,一會兒我就聞到了辛辣的紫菀羊肉的氣味。這氣味令我惆悵。很多年以前,父親還沒死時,母親天天做紫菀羊肉給我們吃。後來我們給父親上墳時,母親就在墳頭上放上一盆紫菀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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