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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讀書筆記(一)第213節 屬於藝術史的藝術(2)

瀰漫在兩人藝術世界中的另一種東西就是那種清醒的創作意識,那種執著於藝術天堂本身的方向感。這種意識不是藝術家意識到自己要寫些什麼,而是意識到他要怎樣寫,怎樣的寫法才能寫出靈魂。這種意識是說不清的,藝術家能夠說的也就是作品本身;他用一篇又一篇的作品告訴讀者他在怎樣寫,天堂的體驗是怎麼回事。這種非凡的才能產生於作者自身那堅強的理性,以及得益於這理性的藝術形式感(請看卡夫卡《致某科學院的報告》中關於船上的海員--理性象徵--的描述和博爾赫斯《死亡與羅盤》中關於夏拉赫的描述)。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可以清晰地感到,有兩個人在進行創造,一個是無法無天的狂人,他所向披靡,賓士在幻想的王國裡,寫下了那些奇怪的句子;另一個則是冷靜的老哲人,他呆在高處,觀照著下面那個人的運動,不斷逼他,暗示他越無法無天越成功,任何的鬆懈反而是不可饒恕的失敗。高處的觀照者又具有致命的威懾力,下面的表演者的生殺大權就在他手中,表演者只有用殊死的反叛來粉碎觀照者設下的那些要消滅他的陰謀才有出路。表演越出奇,陰謀的設定也越高超,時常導致白熱化的結果,充滿了殺氣,充滿了殘忍,而死神的扮演者戴著不同的面具反覆出現,那種短兵相接的緊張和恐怖,是靈魂求生的可怕影象,也是自由意志現身的永恆瞬間。二元對立的模式也在作品中得到體現,如《城堡》裡面那個無法無天的k和以不變應萬變的官員克拉姆;在博爾赫斯則有《曲徑分岔的花園》中"我"與上司的對峙,《皇家典儀師小介之助》中赤穗、武士同小介之助的對峙等等。清醒的創作意識又使作品中的氛圍異常濃烈,每一句話都不能離題,都有天堂的烙印;每一句話都說的是那種不能說的東西--因為不能說、無法說而不停地說。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類作品非常狹窄,因為它們只關心一件事--靈魂或精神;從另一種意義上來看,這類作品無限寬廣,因為它們關心的是那個比我們這個世界要大無數倍的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只能在人的"說"當中凸現。能夠在創作時施用"分身術"來"說"的藝術家,其勇猛的探索對於靈魂的涉及已達到了驚人的深度,其作品的張力也顯示出精神在歷史長河中的不斷更新與發展的現狀。具有這種清醒創作意識的寫作者本人,一定比古人更為痛苦,因為他只能生活在分裂的人格當中,這種分裂到了這樣勢不兩立的程度,以至於雙方不進行血腥的殺戮就無法達到統一,或者說不用死亡的境界來作為最後的戰場就不能突圍。卡夫卡三部曲中的生死搏鬥,博爾赫斯永恆不破的迷宮痛苦,都是這種意識的體現。在作品中,做夢的人永遠盲目地在下雨的沙漠上奔跑,在高處則有各種鐘錶在提醒棋局的鐘點。在這樣的模式中寫下的每一篇作品,都必然是原始生命力的讚美和理性精神的張揚,在極限境地中達成的統一產生了迄今為止最奇特、最自由的想像。它們向人類表明,人的承擔痛苦的能力可以達到何種的程度,人的靈魂又是一種怎樣的最不可思議的東西;它們也向人類表明,那些最豐富的靈魂,那些可以無限制地分裂、無限制地發展的靈魂,會成為人性的代表,將精神的檔次不斷提高。

清醒的創作意識導致的人格分裂又形成了創作的另一種特點,即貫穿到底的那種嚴厲的自審。當人把批判的戰場從外部移到內部來之後,自省這件事就變得複雜而有點古怪了,它不再像大部分古典作品那樣,透過角色將作者的理性思考傳達給讀者,而是總像蒙著一層霧似的,在劇情的內部隱秘地進行。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因為在這種特殊的藝術中,自省這件事已改變了方向,它們不是透過作者的"向後看"來進行,不是如一些古典作品那樣遵循"先作惡,後認識"的規律,而是以惡(力)的放任的突進本身來達到認識,也就是說當人企圖深化認識的時候,他只能藉助於身體的醜惡表演,而不是頭腦裡的推理。這樣也就將無意識、生命的衝動、創造性等推到了首位。於是讀者在閱讀這樣的作品的時候沒有固定的思路可循,一切都有賴於自己的審美的積累,以及創造潛力的調動。此種類似於創作的閱讀使讀者可以跟隨作者進入同樣的靈魂的層次,從而在那裡發現自省精神的起源,弄清這種精神如何透過作品而發展壯大,它的對弈的格局或形式又是怎樣在作品中貫穿的。弄清了這一點也就是弄清了人性中的基本矛盾,以及困擾著藝術家的那個表達的問題。讀者將會看到,這兩位作家是最為專注的"純"作家。他們對藝術的虔誠絲毫不亞於宗教的狂熱,而那種從生命出發的自省也同宗教的宗旨不謀而合。同時也就使作品具有了這樣一種特色,即所有的描寫都同日常的現實密切相關,但所有的描寫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它們說的不是日常的現實,而是另一種不為人所注意的、前景更為廣闊的現實,在那種現實裡,善惡的社會界限消融了,人所面對的永遠是、也只能是自己。如果一個人不願在精神上滅亡,他就只有把內部的搏鬥進行下去。因為處在這種條件下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他的理性所要否定的;也因為處在這種條件下的人,除了遵循理性的暗示用邪惡的淫慾來發洩他的活力,將理性本身踩在腳下,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除非他不活。自省精神遵循歷史的規律發展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的確是很多人所不曾料到的,這也是為什麼大多數人面對真相無法認同,這類作品的底蘊鮮為人知的原因。真正的藝術家是人類的良心,他們不會掩蓋任何東西,他們要做的就是將真理揭示出來,哪怕這真理是嚇人的東西也決不妥協。他們那遭到自己理性嚴厲否定的生命體驗,全是為了一個永遠達不到的目標。當自審咬齧著他們的靈魂,讓他們在痛不欲生之中生活時,藝術精神就在孕育之中了。所以沒有類似體驗的讀者也進入不了這種作品。又由於畢竟是一種表演,這種自審還具有遊戲和惡作劇的性質,那裡面透出的幽默和自虐傳達著這樣一個資訊:就彷彿對自己的傷害越深,越厲害,自己越有快感,因為只有如此,靈魂才有救。於是卡夫卡將k判死刑押上刑場,博爾赫斯設計多種迷宮來殺死他的主人公,在這種以假亂真的陰謀設計中將靈魂的張力發揮到極限,在文字後面處處透出惡魔般的樂不可支的形象。這種遊戲同一般的文字遊戲或結構遊戲又有一個根本的區別,即它是個人內部自我的分裂,是生存狀況的直接顯露,是以自身做犧牲的極其嚴肅的玩笑,而不是充斥於中國文壇的那種觀念先行的遊戲。做這種高超的遊戲需要高貴的氣質,以及一種同死亡下棋的特殊本領。也就是說這種遊戲絕不是可以刻意為之的,因為它是致命的。人如果從來沒有被逼到過九死一生的地步,他也創造不了這種高階的藝術,當然這種逼迫與外界無關,是藝術家自身那稀有的天分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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