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京城城東瑞王府的隔壁,就是施家人在京城的住宅,比鄰親王府,佔地遼闊,兩扇硃紅色的大門威嚴氣派,頂端懸著一塊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面龍飛鳳舞的五個大字“神威將軍府”,大理石鋪就的臺階兩側立著兩個強悍威猛的石獅子,表情莊嚴,凌然不可侵犯。

施不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房之中,他閉著眼,似在思考什麼,又像是在等待什麼,屋內已燃起了炭火,炭火燒的旺旺的,書房內很是暖和,可施不為的膝蓋之上還蓋著一張虎皮,他這幾十年戎馬生涯,身上落下的暗傷不計其數,如今老了,各種病痛就來了,施大將軍揉揉膝蓋,心道:終於快要結束了。

“將軍”,有人在書房外喚他,那是他的心腹施讓:“四皇子求見。”

施不為緩緩地睜開眼睛,靜默良久後,終是說道:“請。”

四皇子是帶著季白和沈清一起來的,他們進到書房之後,施不為並沒有起身,他看著四皇子,眼中平靜如深淵,他道:“原來是你。”

四皇子沒有說話,施不為望向窗外,那裡本來有一棵銀杏樹的,秋天時黃燦燦的好看極了,可是如今葉子都掉光了,光禿禿的,在這陰天裡顯得格外淒冷,施不為看向那棵樹,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他轉頭看向四皇子:“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三人落座後,施不為看向沈清,就像是長輩看著家裡年輕的小輩一樣,目光和煦,聲音亦是舒緩的:“你見過我家宛初了吧,她很漂亮對嗎,可是沒有她的祖母好看呢”,施不為的臉上帶著一絲懷念:“我年輕的時候脾氣不怎麼好,也容易衝動,可是自從娶了宛初的祖母,就像老鼠碰到貓一樣,她明明那麼嬌小,說話還總是輕聲細語的,可我卻有些怕她,從來不敢在他面前吼一句,出去做事情的時候也惦念著家裡有這麼一個人,怕死的很”,施不為低頭一笑,神色溫柔:“你知道我最怕她什麼嗎?我最怕她不理我,只要她不理我,我就覺得難受的很,心都是空的。”

“後來她懷了鬱兒,你都不知道我多開心,我首先就去給我最好的兄弟”,施不為看一眼四皇子:“也就是你父皇說這個喜訊,我想著他應該為我開心的,可是沒想到,他是沒有心的。”

“後來馮氏就出現了,那時候我正準備去大同領兵,一天到晚忙的很,馮氏就打著照看宛初祖母的名義常常來府上,我並沒有多想,後來才知道她偷偷給宛初祖母說,說她與我早就有情,而皇上也答應了讓她給我做平妻,等我知道的時候,外面這個訊息已經傳遍了。”

施不為嗤笑一聲:“馮氏可真會說啊,說什麼讓我們成全她,說什麼皇上的意思不可違背,還說若是我不娶她的話,她的名節就毀了……更重要的是”,施不為目光凝結,黑沉似海:”她告訴宛初祖母,我以後是鎮守邊關的將軍,我若是娶了她做平妻,皇上會放心很多。”

施不為撫著膝蓋,語氣哀慟:“她怎麼就那麼傻呢,竟然就聽了那賤人的話,任我怎麼說她都不信,一個人懷著孕還傷著心,思慮過盛鬱結於心,後來還難產了,好不容易生下的鬱兒身體不好,而她也纏綿了幾年就去了,我那麼用力的救她,我一有空就守著她,她還是去了。”

眼前之人曾是叱吒風雨的大將軍,而今的他卻只是一個受了傷的垂暮老人,一個人在孤獨地舔舐著傷口。

“你說,為什麼呢?”施不為看著四皇子,眼中似有淚光閃動:“我想要為他守護江山,我想要做他一輩子的好兄弟,可他為什麼一點兒都不信任我呢,他玩笑著說一句人不風流枉少年,實際上卻是在我身邊安插眼線,他默許馮氏做下這一切,還讓宮裡的雲貴妃給馮氏送了一件大紅嫁衣,宛初祖母就是因為這難產的啊……我的妻子因他而死,我的孩兒也從小體弱,這就是我為他鞍前馬後該得的嗎?”

四皇子低下頭,良久後才說了一句:“抱歉。”

沈清其實是有些明白崇德帝的心思的,他想要的不是一個好兄弟,只是臣服於他的人罷了,他非要讓施不為娶馮氏,是因為他要看到施不為對他的言聽計從,他是如此的自負,又是如此的自卑,他不相信情誼,只相信帝王心術,可就是因為他不相信情誼,所以他不會明白施不為會對範氏如此情深,情深到這一向爽朗豪邁的大好男兒,也會玩弄起心計來。

崇德帝可能並沒有讓範氏死的意思,可是造化弄人,範氏還是死了,這對於崇德帝來說,只是死了一個女人,無關緊要,而對於施不為來說,卻傾覆了整個人生。

“你不用對我說抱歉”,施不為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父皇對不起我,我也不會生受著,他以為他派來的馮氏是什麼好東西,不過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罷了,這樣的女人是他的利器,也是我的呢,端看怎麼用了。”

施不為道:“我明面上寵愛馮氏,讓你父皇放心,實際上我厭惡她至極,她也明白此事,可是她不敢說,因為一旦說了,她就沒有利用的價值了,我誘導她去參與軍中之事,讓她獲得權力、利益,她終是陷進去了,連著她的兒子,一起生吸著大同軍的血,生吸著崇德帝的血,我每每想到此處,真是好不暢快,這就是你父皇安插的好棋子啊,出自你父皇之手,最終卻開始反噬他。”

施不為哈哈大笑了起來,似是舒心至極,卻掩蓋不了眼中的一抹蒼涼。

“你不在乎馮氏,難道你也不在乎她為你生的兒子嘛?還有大同軍那麼多士兵,他們又何其冤枉”,季白站起身來斥聲道,他最是看不得這種為了私情而置國家利益而不顧之人。

“那是她的兒子,可不是我的,我怎麼會跟這種女人生兒子,施文殊和施文序不過奸生子罷了”,施不為臉上帶著嘲意,後又慢慢轉化為沉重:“大同士兵,是我對不住他們。”

施不為此話說完,臉上神色轉為鄭重,他看向四皇子,肅聲說道:“我想跟你們做一個交易。”

四皇子靜靜聽著。

“想必你們在大同那邊並沒有查到什麼有用的證據吧,不過我可以提供給你們,全部的,足可以讓你除掉二皇子和三皇子,讓你在朝堂之中名聲大震。”

“你想要什麼”,四皇子沉聲道,這世上從來不會天上掉餡餅,施不為引著他們追到這裡,恐怕就是為了換取什麼吧。

“拿證據換文鬱和宛初的平安,和尊嚴,他們是無辜的,而我,自會伏法”,施不為臉上的肌肉繃的緊緊的,目光熱切。

四皇子眯起眼:“你覺得我可以做到嗎?”

“可以”,施不為道:“我從一開始借宛初的手往京城送賬目,就是在選擇,我想看看是誰可以最終找到我,今天你做到了,我就相信你有能力有手段,而今後的皇位也很可能就是你的,所以我願意和你做交易,你若應了,剷除施家的功勞就是你的,以後”,施不為目光如炬,直直看向四皇子:“大同的虎賁軍也會是你的。”

四皇子心裡猛地一跳,虎賁軍雖只有五千人,但卻是大同最精銳的一支軍隊了。

“你可能心存疑慮”,施不為開啟抽屜,拿出一個虎符:“虎賁軍的長官林陽本來是你父皇的人,但現在是我的人,以後就算大同軍遭到清洗,他們還會是完整的,以後但凡有需要,你可以調遣他們。”

施不為將虎符遞出,那隻佈滿老繭的手就懸在那裡,紋絲不動穩如泰山,四皇子看著,躊躇良久後,終是起身接了過來。

……

崇德四十六年十月底,四皇子上書,參大同將領施文殊剋扣軍餉、倒賣兵器、勾結匪賊、欺壓百姓等十項大罪,證據確鑿無可辯駁,中間更是牽扯到與朝中大臣的勾結與分贓,此奏一出,舉朝譁然,崇德帝大怒,一邊令四皇子統領,三司協助共同查辦此案,一邊令禁衛軍包圍神威將軍府,抓捕施家人,等禁衛軍到達神威將軍府的時候,發現施不為和馮氏、施文鬱施宛初都在,而罪魁禍首施文殊以及他的胞弟施文序都已經逃走了。

此處負責抓捕的禁衛軍統領趙森來之前已經被四皇子招呼過了,因此對施大將軍和施文鬱父女很是客氣,而馮氏就正常對待了,馮氏被抓走的時候依舊保持著貴夫人的姿態,只是在走到門口之後,轉過身來對著施大將軍笑了一笑,帶著癲狂地說了一句:“施不為,你這輩子都擺脫不了我的,我死也要和你死一起。”

施文鬱父女和馮氏進了天牢,而施不為直接進了皇宮,他需要和自己的好兄弟做一個了結了,沒有人知道崇德帝和施不為在一起談了什麼,只知道施不為從皇宮離開之後就一個人回家了,在窗邊有著一棵銀杏樹的書房裡服毒自殺,而施文鬱父女第二天就被釋放了,他們為施不為收殮、下葬,然後被圈禁在府邸中不得外出。

一代將星就此隕落。

可是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施文殊兄弟倆逃回了大同,四皇子奔至大同追捕清查,同時整頓大同軍隊,而京城這邊三司更是查出施文殊與二皇子三皇子都有所勾結,還牽扯不淺,大同那邊是血雨腥風,京城這邊是風聲鶴唳,崇德帝更是大病了一場,身體每況愈下……這一場混亂直到第二年四月份才平靜下來,二皇子三皇子在朝中勢力被削尖大半,四皇子卻威信日重。

朝廷終究是要變天了。

而此時沈清也從翰林院畢業了,得授吏部郎中,正五品,同時兼任詹事府少詹事,前者是實打實的清貴官職,後者的少詹事更側重於一種榮譽,因為詹事府是為太子服務的,可是如今還沒有太子,不過,不會等太久了。

沈清身穿緋色直襟長袍站著吏部衙門門口的時候,門前一棵桃樹正開的爛漫,有微風拂來,粉嫩的花瓣兒落了沈清一肩,沈清輕輕取下一瓣,只覺得這花瓣兒嬌嫩的很,若是落在地上恐怕很快就要零落成泥了,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這世間總是生生不息的,明年的這個時候,這裡依然會是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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