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家最初底派別(1 / 3)

小說:道教史 作者:許地山

自老聃、關尹以後,道家思想瀰漫天下,楊朱、列禦寇、魏牟各立一說,於是道家漸次分為兩派。依武內先生底說法,第一是關尹、列子底靜虛派,第二是楊朱、魏牟底全性派。靜虛派主張人當舍自己底慾望,斷絕知慮,順著天賦的真性來生活。全性派以為情慾乃人類底本性,當捨棄人間底名利,放縱本能的情慾。前一派可以說是消極的道家,為田駢、慎到所承傳。後者為積極的道家,莊周底學說從這派發展而來。

齊威王、宣王在位底時代,自西曆紀元前三五七年至前三○一年,五十七年間,齊底都城為中國文化底中心。當時底齊都即今山東臨淄,城週五十里,闢十三門,其南門名為稷門。因為威宣二王禮聘四方學者,於是天下人物都聚於臨淄。鄒人孟軻,楚人環淵,趙人慎到,宋人宋 [造字。左邊為“牛”,右邊為“經”的右半部分],是外國學者中受特別優待底人物。他們受王金錢及邸宅底厚賜,地位等於上大夫。還有齊國本地底學者,如三位騶子、淳于 [造字。上為鬢字的上半部分,下為幾字。]、田駢、接子等,也聚於齊都。淳于 [同上。上為鬢字的上半部分,下為幾字。

]是仰慕晏嬰底學者,見梁惠王,一語連三晝夜無倦。惠王要留他,待以卿相之位,辭不受。三騶即騶忌、騶衍、騶奭。《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齊有三騶子。其前鄒忌,以鼓琴幹威王,因及國政,封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騶衍,後孟子。”騶衍是宣王時人,唱五行說,傾倒一時。騶奭稍後,採騶衍之術以紀文,頗為齊王所嘉許。這幾位都是齊人所稱許,當時有“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 [同上。上為鬢字的上半部分,下為幾字。]”底頌。對於田駢、接子,當時也號為“天口接田”。在這班人以後還有齊襄王時底荀子。當時他們底邸宅多在稷門之下,所以齊人稱他們為“稷下先生”。

在稷下著書底學者,我們從《史記》、《漢書》裡還留著些少名字。其中與道家思想有關底,如環淵、接子、慎到、田駢和後世假託底《管子》及《太公書》。環淵為老子弟子,從楚至齊,為輸道家思想入齊底第一人。他底學說已不可考,《史記索隱》說:“環淵、接子,古著書人之稱號也。”《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慎到傳下說“環淵著上下篇”,《漢書》作《蜎子》十三篇。蜎子就是環淵。接子底著述也失傳,《史記正義》記“《接子》二篇,《田子》二十五篇”,《漢書》同,記“《田子》二十五篇,《接子》二篇”。《史記》記“慎到著《十二編》”,《漢書》有《慎子》四十二篇底名目《隋》、《唐志》有滕輔注底十卷本。後來連十卷本也不傳,從《群書治要》錄出七篇。馬聰《意林》錄《慎子》佚句十三條,宋以後,只餘五篇殘本。田駢底書今亦不傳。騶衍底五行說到戰國末年各派也染了它底色彩,在道家思想上最為重要,當於說莊子以後略論一下。

<h3>甲 彭蒙、田駢、慎到底靜虛派</h3>

在舊籍裡,彭蒙、田駢、慎到三個人常並提起。彭蒙底思想如何,已不可考。《莊子·天下篇》引彭蒙之師底話:“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看來,他所師承底是淵源於列子。田駢、慎到底學說也不外是從貴虛說演出來底齊物棄知說。《呂氏春秋·不二篇》說“陳駢貴齊”,是知齊物論為田子所特重。齊物論底大旨是“齊死生,等古今”。以為古今生死乃是大道連續的執行,本不足顧慮,所以對此能夠不動情感,不生執著底便是見道底人。鎮到底學說是從棄知著眼。《莊子·天下篇》介紹他和彭蒙、田駢底思想說:“公而不當,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虛,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冷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 [造字。言字旁加個 奚]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形,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 [造字。“車”字加“&#39;完”字。]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傑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

彭蒙、田駢、慎到,都以為萬物平等,各有所長短,若以人底知慮來評衡,那便違道了。故自身應當絕慮棄知,等觀萬物,無是非,無進退。假如有進退往還,亦當如飄風,如羽毛,如磨石,純是被動,能任自然而後可。知慮於生活上無用,所以不必力求,由此可見天下之尚賢為可笑。墨子底尚賢論也當排斥。從這理論發展出來,人間一切若得其法,雖然沒有賢智的人來指導也可以治理,結果,只要有了固定的法則,天下便治了。慎到被歸人刑名家就是這個原故。《荀子·解蔽篇》說:“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有法無賢,是稷下道家底一派。這種對於法底全能底態度是道家一派轉移到法家底樞紐。又,《荀子·天論》說:“慎子有見於後無見於先。”先後也是從《老子》底“聖人後其身”及“不敢為天下先”底意義而來。《呂覽·執一篇》述田駢對齊王說:“臣之言無政而可以得政,譬之若林木無材而可以得材。”也是《老子》“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底意思。可見法家與道家底關係。

還有從齊物思想引出農家一流底實行運動。這派假託神農之言,主張從事農業,自己生產,自己生活。社會分業是不對的,納賦稅給人君是不對的,物價有貴賤,交易用鬥衡,都不對。社會無論是誰都要工作,齊貴賤,同物價,泯善惡,一味以歸到自給自養,君臣並耕底境地為極則。關於這派底學說現已不存,《漢書·藝文志》有《神農》二十篇為戰國時代底著作,而作者不詳。《孟子·滕文公》出許行底名字,想當時這派底宣傳很用力,《神農》書也許是他們所用底至典。因為許行不主張社會分業,與儒家底王道思想不合,所以受孟子排斥。但《孟子》裡沒細說許行底思想,我們到底不知道他主張用什麼方法才能達到目的。大體說來,不外是道家底齊物思想底具體化吧。《呂氏春秋·審為篇》記:“神農之教曰:士有當年而不耕者,則天下或受其飢矣。女有當年而不績者,則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親耕,妻親織,所以見致民利也。”這也許是戰國時隔農家所奉底經句。社會組織越嚴密,人必不能不分工,齊物主義底不能實行,乃意中事。齊物主義是教人再反到自然去過禽獸式的生活,雖然實現,未必是人生之福。

<h3>乙 假託管子所立底法治派</h3>

《管子》八十六篇相傳為管仲所作。劉向序說:“所校讎中《管子書》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書二十七篇,臣富參書四十一篇,射聲校尉立書十一篇,太史書九十六篇,凡中外書五百六十四,以校除復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漢內府所藏篇教最多,依定本八十六篇算,其中重複篇數,總在四倍左右。現存《管子》分為《經言》、《外言》、《內言》、《短語》、《區言》、《雜篇》《管子解》、《管子輕重》八部,《內言》亡《王言》、《謀失》兩篇,《短語》亡《正言》一篇,《雜篇》亡《言昭》、《修身》、《問霸》三篇,《管子解》亡《牧民解》一篇,《管子輕重》亡《問乘馬》、《輕重》丙、《輕重》庚三篇,計亡失十篇。書中最古部分為《輕言》,但其中底文句有些屬於很晚的時代,從思想內容看來,不能看出是齊宣王以前底作品。並且書中底思想很複雜,新舊材料互混,看來不是出於一人底手筆。大概是稷下先生假託管仲底名字以自尊,而思想上主要的派別屬於道家與法家。故《漢書·藝文志》列入道家,《隋》、《唐志》列入法家。諸篇中最顯出道家思想底是《心術》上下篇及《白心》、《內業》二篇。《內業》解道底意義,《心術》、《白心》說依道以正名備法。這幾篇恐怕是稷下底道家所傳誦底道經。在《心術》上篇中可以看出由道轉移為法底傾向。如說:“虛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君臣父子人間之事謂之義。登降揖讓,貴賤有等,親疏之體,謂之禮。簡物小未一道,殺僇禁誅,謂之法。”在另一段又說:“天之道虛其無形。虛則不屈,無形則無所位 [造字。“趕”去掉幹,加上“午”。]。無所位 [同上造字、],故遍流萬物而不變。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得以職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謂所得以然也。以無為之謂道,舍之之謂德,故道之與德無間,故言之者不別也。間之理者,謂其所以舍也。義者,謂各處其宜也。禮以因人之情,緣義之理,而為之節文者也。故禮者,謂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逾義之意也。故禮出乎義,義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殺僇禁誅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權,權出乎道。道也者,動不見其形,施不見其德,萬物皆以得,然莫知其極。”這是明禮義理法皆出於道德,而此道德同體無間,其所以不同只在所舍及所以舍而已。《老子》以為“失道而後德”,這裡說道德無間,語辭上雖然有點不同,但終極的原則仍是道。“法出乎權,權出乎道”,這道是天地之道,不會有過失底,所以底下說,“天之道虛,地之道靜。虛則不屈,靜則不變。不變則無過”。

法本從道出,所以至公無私。君子能抱持這一道以治天下便不致於喪失天下。《心術》下說:“是故聖人若天然,無私覆也;若地然,無私載也。私者,亂天下者也。凡物載名而來,聖人因而財之,而天下治;實不傷不亂於天下,而天下治。專於意,一於心,耳目端,知遠之證。能專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兇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問於人而自得之於己乎?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氣之極也。”這一段與《莊子·庚桑楚》所出老子之言很相近,想是當時流傳底道家言。人能得道,一切都可行,知巧也可以捨棄。《白心篇》說:“孰能棄名與功而還與眾人同?孰能棄功與名而還反無成?”又說:“孰能去辨與巧而還與眾人同道?故曰思索精者明益衰;德行修者王道狹;臥名利者寫生危;知周於六合之內者,吾知生之有為阻也。”因為“道之大如大,其廣如地,其重如石,其輕如羽”,所以很容易得,容易用。在同篇裡說:“道者,一人用之,不聞有餘,天下行之,不聞不足,此謂道矣。小取焉則小得福;大取焉則大得福;盡行之而天下服;殊無取焉,則民反其身不免於賊。”舍一切以求道,就不致於滿,不致於滅亡,而達到虛靜底地位。雖然,道是不可摸捉底,為政者既舍知巧,就不得不正名備法,所以說,“建當立有,以靖為宗,以時為寶,以政為儀,和則能久。” [註釋。《管子校正》(戴望)“建當立……以政為儀”校正說,“王雲‘當’當為常,‘有’當為首,皆字之誤也。建常立首為句,以靖為宗為句。首即道也。道字古讀若首,故與寶久為均。”卷十三,八頁。靖同靜,政同正。]建設當立在適當與有上頭,雖仍以靖為宗,而時與政卻是實在的施設。注說:“建事非時,雖盡善不成。時為事寶也。政者,所以節制其事,故為儀。”實際的政事是時間與手段底運用。運用得當,天下便治了。所以說,“非吾儀,雖利不為;非吾當,雖利不行;非吾道,雖利不取。上之隨天,其次隨人。人不倡不和,天不始不隨,故其言也不廢,其事也不隨。原始計實,本其所生;知其象而索其形;緣其理而知其情;索其端而知其名。故苞物眾者,莫大於天地;化物多者,莫多於日月;民之所急,莫急於水火。然而天不為一物枉其時;明君聖人亦不為一人枉其法。天行其所行,而萬物被其利;聖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是故萬物均,既誇眾矣。是以聖人之治也,靜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正名自治之奇,身名廢。名正法備,則聖人無事。”這尚法正名底思想與慎到底主張相同。總之,棄嗜慾知巧.恬愉無為,正名備法,是稷下道家因倡齊物底論調,進而主張絕聖棄知,專任名法底結果。

<h3>丙 假託太公底陰謀派</h3>

法治思想發達,便要想到怎樣使人君能保守天下,和怎樣使人民不變亂底問題。能解決這問題才能為人謀國。因此從道家分出來底陰謀家便應運而起。當時稷下有些道家講用兵行政底方法都假託太公之言。太公望是齊底始祖,《史記·齊世家》說:“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故後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想當時必有一種託為太公所造底兵書及陰謀書,《漢書·藝文志》道家書籍中有《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其中《謀》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注裡明說篇中有些是後世為“太公術”者所增加。梁阮孝緒《七錄》有《太公陰謀》六卷,《太公雜兵書》六卷,這恐怕是《太公書》中《謀》與《兵》底殘本。現在完本固然不存,即如殘本也不能見。現存底《陰符經》和《六韜》也是後人偽撰,不足憑為戰國時代底陰謀家言。《史記·蘇秦傳》說秦周遊列國,歸家後,閉居不出,讀《周書陰符》,期年,乃作《揣摩》。《揣摩》見於《鬼谷子》,《正統道藏》本列入第七、第八篇。《史記》載鬼谷子為蘇秦、張儀底師父,但劉向、班固所錄書中沒有《鬼谷子》,《隋志》始列《鬼谷子》三卷,或者是《漢志》縱橫家《蘇子》三十一篇底殘本。今本《鬼谷子》或者有一部分是戰國時代習太公術者底聖典,自《捭闔》至《符言》十二篇筆法略同,或者是講太公術底較古材料。《本經陰符》七篇乃附加底部分。陰謀家底主張可以從《鬼谷子·符言篇》得著大體的意思,或者那便是當時所傳《太公陰謀》底訣語。《符言》裡底脫誤處很多,註解也是望文生義,不容易讀得通。現在依《管子·雜篇·九守》可校對出其中底大意。

安徐正靜,柔節先定;善與而不爭,虛心平意,以待損傾。右主位柔節先定,《符言》作“其被節無不肉”,欠解。“靜”應作“爭”,“傾損”似應與靜、定、爭為韻,故改作“損傾”。“有主位”之“有”,應作“右”,下仿此。

自貴明,耳貴聰,心貴智。以天下之目視者,則無不見;以天下之耳聽者,則無不聞;以天下之心慮者,則無不知。輻湊並進,則明不可塞。右主明德之術,曰:勿望而拒之,勿望而許之。許之則失守,拒之則閉塞。高山仰之可極,深淵度之可測,神明之位術正靜,其英之極歟?右主德“德”,《九守》作“聽”。“堅”,依《九守》改為“望”,補“勿望而許之”一句。以上三節與《六韜·大利》第四相同。

用賞貴信,用刑貴正。貴賜賞信,必驗耳目之所見聞。其所不見聞者,莫不暗化矣。

誠暢於天下神明,而況好者於君?右主賞末句《九守》作“誠暢乎天地,通於神明,見奸偽也”。注:“既暢天地,通神明,故有奸偽必能見之。”此節與《六韜·賞罰》第十一意義相同。

一曰天之,二曰地之,三曰人之,四方上下,左右前後,熒惑之處安在?右主問心為九竅之治,君為五官之長。為善者,君與之賞;為非者,君與之罰。君因其政之所以,求因與之,則不勞。

聖人用之,故賞之。因之循理,故能長久。右主因《九守》作“心不為九竅,九竅治;君不為五官,五官治。……君因其所以來,因而予之,則不勞矣。聖人因之,故能掌之。因之修理,故能長久”。

人主不可不周。人主不周,則群臣生亂。寂乎其無端也,內外不通,安知所怨?關閈不開,善否無原。右主周“寂乎其無端”以下原作“家於其無常也,內外不通,安知所開?開閉不善,不見原也”。意晦,今依《九守》改正。

一曰長目,二曰飛耳,三曰樹明。明知千里之外,隱微之中,是謂洞天下奸暗。洞天下奸暗則莫不變更矣。右主恭“明知千里之外”以下原作“千里之外,隱微之中,是調洞天下奸,莫不暗變更”。今參校《九守》擬改。

循名而為實,按實而定名。名實相生,反相為情。故曰:名實當則治,不當則亂。名生於實,實生於理,理生於名實之德,德生於知,知生於當。右主名原作“循名而為實,安而完,……故曰:名當則生於實……德生於和,和生於當”。意義未妥,今依《九守》校改。

從《九守》、《符言》和《六韜》相同的部分可以推得稷下當時所傳底太公術底大概。蘇秦、張儀諸人遊說諸侯時所用底語訣也不外乎此。所謂《符言》或者是《太公陰符》底節錄。《符言》前三節以靜為為政底體,四節以下以刑賞名法為為政底用。這也是從靜虛派道家底棄知任法流衍下來底刑名法家思想。

<h3>丁 莊子一流底全性派</h3>

自稷下道家由靜虛主義分為齊物與棄知兩端,影響到法家與農家底實行。關尹、列子底思想可以說發達到極點。因為法、農自成派別,不是道家正傳,到莊子出世,才把道統接下去。但莊周底道統是承接楊朱、魏牟底,其學說以保全天賦的真性為主,從《莊子》裡還可以知其大意。

子 莊子

《史記》莊子底傳很簡略。莊子所出莊周底事蹟多為後人所加,不能盡信,《傳》說他是“蒙”人,到底是宋底蒙抑是楚底蒙,學者中間有不同的意見。劉向《別錄》和《呂氏春秋·必己篇》都說他是宋底蒙人。《太平寰宇記》載:“楚有蒙縣,俗謂之小蒙城也,莊周之本邑。”閻若璩據《史記正義》“周嘗為蒙漆園吏”句下引《括地誌》說,“漆園故城在曹州冤句縣北十七里”,以為冤句城在今曹州西南,其地春秋時屬於曹國。魯哀公八年,宋景公滅曹,其他遂屬於宋。蒙城在今河南商邱縣南二十里,莊子時屬於宋,後並於楚,漢朝隸於梁國。因此有宋人、梁人、楚人底異說。依莊子底年代,最正當的是以他為宋人。《史記》記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但這正是孟子游說梁、齊底時候,同住在一個地方,為什麼孟子一句也沒提到?《史記》裡又記莊周拒楚威王底聘,這段事情,《莊子·秋水篇》及《列禦寇篇》都出現,不過文句不同而已。依《六國年表》,梁惠王、齊宣王都與楚威王同時,或者孟子在梁、齊時,莊子在宋底本邑,所以他們兩人沒會過面。《史記》又說他“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從這一段也可以推想孟子沒有提到莊周底原故。第一,莊周很會做文章來攻擊儒墨,雖當世宿學也不能自解免。孟子是不得已而後辯底人,莊周若不在齊梁底闕下向他挑戰,他也樂得避免。第二,他底學問既為王公大人所不器重,自然在廟堂上沒人提起,也不會被孟子一流人物所注意。因此莊孟二人雖然同時,卻沒有什麼關係。還有一個假定,是莊周活動底時期比孟子稍後幾十年。《初學記》引《韓詩外傳》說楚襄王遣使持金千斤欲聘莊子為相,莊子固辭不許,《文選》卷三十一注與《太平御覽》卷四百七十四所引略同。這樣看來,聘莊子底乃是楚襄王了。襄王即頃襄王,即位於威王歿後三十年,時代自西紀元前二百九十八年至前二百六十三年。《史記》與《韓詩外傳》底記事,莊周底年代,相差三四十年。如果莊子《說劍篇》與《秋水篇》所記莊子與趙太子俚底關係和同梁相惠施會見底事情靠得住,莊子應是頃襄王時代底人物。趙太子俚底父趙文王即惠文王,與頃襄王同時。《徐無鬼篇》又記莊周詣惠施之墓,惠施死,當在梁襄王十三年(西紀前三○六年)後,其時也與楚頃襄王相差不遠。

莊子底事蹟,如《齊物論》底夢,《至樂》底與髑髏對答,《山木》底異鵲,都是寓言。《知北遊》底東郭子,《則陽》底長梧封人,都是假託底人物。《逍遙遊》、《德充符》、《秋水》、《至樂》、《徐無鬼》、《外物》、《寓言》諸篇都記與惠子對話。此中也不盡是史實,如《德充符》中對惠子說“於以堅白鳴”,明是時代錯誤,想是莊子之徒為壓服公孫龍一派底辯者而作。又,《田子方》記莊子與魯哀公會談,主題為儒服。這明是造作的事實,哀公當於孔子末年,而儒服問題,起於戰國末及漢初,哀公決無提前討論之理。《秋水》底許由為隱士時代底產物,也當屬於戰國末期。所以《莊子》裡,關於莊周底事蹟,多不足信。

<h3>醜 莊子底著作</h3>

現存《莊子》三十三篇乃晉以後底本子。《莊子》在《漢書·藝文志》裡記五十二篇,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底敘錄說晉議郎崔譔[部首言字旁改為簡體字。]刪定五十二篇,注二十七篇。晉向秀依崔譔[部首言字旁改為簡體字。

]注本作新注,郭象又竊向秀注,增《天道》、《刻意》、《田子方》、《讓王》、《說劍》、《漁父》六篇,為三十三篇。因為經過幾次刪定,《莊子》底本來面目便難以分辨。《史記》說《莊子》“作《漁父》、《盜蹠》、《胠篋》,以詆訿[偏旁改為簡體。]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又說他著書十餘萬言,大都是寓言。《漁父》、《盜蹠》現在《雜篇》中,《胠篋》在《外篇》中,然而是否原作,也屬疑問。現在把《莊子》三十三篇檢閱一下,便知道這書不是出於一人之手,並且不是一個時代所做成。

在《莊子》裡所出思想矛盾底地方很多。如《胠篋》底“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與《天地》底“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底實仁義忠信相反。《天道》又說“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在《天運》裡卻說“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記宿於義,以遊逍遙之虛”。這又是承認仁義在某種程度可以存在。《天地》底“至德之世不尚賢”,與《天地》底“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互相矛盾。對於孔子,在《盜蹠》裡極力詆譭,在《人間世》、《天運》、《漁父》、《列禦寇》裡卻又恭維幾句。《天道》裡讚美舜底無為,在《駢拇》卻又排斥他。《大宗師》、《知北遊》諸篇贊黃帝通大道,《在宥》卻又說他“始以仁義攖人之心”。《齊物論》、《大宗師》、《天地》、《刻意》、《馬蹄》、《胠篋》諸篇底“聖人”為得道家之道者底稱呼,在《在宥》、《天運》、《知北遊》,卻是指毀道德亂天下底儒家聖人而言。《養生主》、《人間世》、《達生》諸篇講養生長壽之道,《大宗師》卻講齊生死,《至樂》甚至有卑生尊死底思想。以上不過舉其大端,至於文辭上,表現底方法,與思想底混雜,讀者隨時都可感覺出來。

在《莊子》中有些是從一篇底意思發展出來底。如《秋水》、《庚桑楚》、《徐無鬼》、《寓言》,乃採取《齊物論》底思想而成。《刻意》取《天道》篇首底一部分。《盜蹠》與《胠篋》底意思相同。《外物》所出老萊子之言是從《大宗師》底一部分取出。《庚桑楚》取材於《大宗師》和《齊物論》。《漁父》也與《人間世》底楚狂接輿故事有關係。《天下篇》底首段與《知北遊》中東郭子問“道惡乎在”一段也有因緣。當時或者有一種底本,因口口相傳,時代與地域木同,便產出許多不同的篇章。還有許多流行底故事,後世編《莊子》底也把它們列入,如《齊物論》底胡蝶故事,《應帝王》底渾沌,都可以看為竄入底章節。編者甚至未注意到莊子學說底一貫,將不相干的故事加在裡頭,如《養生主》講老聃底死,與全篇似乎沒有關係。又如《大宗師》末段說顏回忘仁義禮樂,這顯與《駢拇》、《馬蹄》諸篇所說有關,但與前頭所記堯與許由底故事比較一下,態度卻又不同了。《齊物論》中 [造字。“契”字去掉大字,下面加一個“齒”]缺與王倪底問答,在全體上頗覺混亂。《達生》與至樂》,《山木》與《達生》都現重複的文義。這樣,《莊子》並非一人底著述,乃是後人增改過底。

現在《莊子》是從戰國到漢底著作。《逍遙遊》、《齊物論》、《德充符》、《駢拇》、《胠篋》、《天地》、《天道》、《至樂》諸篇,有堅白之辯或辯者之辯,或是成於公孫龍底時代。公孫龍,《史記·平原君傳》說他與平原君同時,是西曆紀元前三世紀前半葉底人物。《齊物論》、《大宗師》、《在宥》、《天地》、《至樂》、《知北遊》等有黃帝底名,以他為修道者。黃帝為古帝王底說法也出於戰國末年。在《大宗師》裡說黃帝得道以登雲天;西王母得道,坐乎少廣,莫知其始終;彭祖得道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天地》有“上仙”底名:都是神仙說盛行後底說法,當是漢代底思想。《天運》有“三皇五帝”底稱謂,這也不能早於《呂氏春秋》。又,《在宥》裡記廣成子之言,“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不為王”;《胠篋》記“田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十二世有齊國”;《大宗師》、《駢拇》、《馬蹄》,連稱仁義與禮樂;《天道》說孔子兼愛無私——皇王底分別,田氏滅齊,荀子底仁義禮樂學說,儒墨底混同,都是戰國末年底事情。孟子底仁義禮智說,漢儒加信為五端, [註釋:“仁、義、禮、智、信”初見於《漢書·董仲舒傳》。]而《庚桑楚》有“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闢金”底文句,可見這篇有為漢代所作底嫌疑。此外,漢代思想竄入《莊子》裡頭底如《天道》底“帝王天子之德”,“玄聖素王之道”;《天運》總稱《易》、《詩》、《書》、《禮》、《樂》、《春秋》,都是。《天下》純是漢人底作品。《天地》也含有多量漢代思想底成分。

《呂氏春秋》與《莊子》也有相當關係。《逍遙遊》底許由與《慎行論?求人篇》底許由同出一源。《胠篋》底盜蹠與《仲冬紀·當務篇》所記一樣。《天地》底伯成子高見於《恃君覽·長利篇》。《山木》與《孝行覽·必己篇》底一節相同。《田於方》底溫伯雪子見於《審應覽·精諭篇》。《庚桑楚》為《似順論·有度篇》底一節。《外物》為《孝行覽·必己篇》底篇首。《讓王》所取底材料更多:子州支父底話出於《仲春紀·貴生篇》;石戶之農、北人無擇、瞀光、卞隨,出於《離俗覽?離俗篇》;大王亶父與子華子、魏牟,出自《開春論·審為篇》;列子出自《先識覽·觀世篇》;孔子、許由、共伯,出於《孝行覽·慎人篇》;伯夷、叔齊,出於《季冬紀·誠廉篇》。《盜蹠》底“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 [造字。“姜”去掉女字,下面加一個“久”]裡”,與《仲冬紀·當務篇》“堯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湯武有放殺之事,五伯有暴亂之謀”同出一源。這裡有些是《呂氏春秋》抄錄《莊子》,但多半是後人依《呂氏春秋》編成底。

《莊子》全書稱“莊周之言”、“莊子曰”及莊子事蹟,約在三十上下。這顯是後人集錄底痕跡。《荀子·解蔽篇》評莊子底學說為“蔽於天而不知人”,從這一點可以推想原本《莊子》思想底一斑。原本《莊子》所說底,或者是對舉天人、非人而是天、以人歸天一類底問題,在《人間世》、《在宥》、《秋水》、《達生》諸篇所說底,可以看為保留著荀子以前底《莊子》底面目。《列禦寇》中底“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大概也是《莊子》原本底文句。《天道》與《外物》所引用底大概也出於《莊子》原本。《史記》說莊子著書“明老子之術”,現存《莊子》裡累見老子底事蹟和老子之言,但引《老子》底文句底除《寓言篇》引用四十一章外,其餘都不見於今本《老子》。這些關於老子底章節,或者也出於《莊子》原本,如《德充符》、《胠篋》、《達生》、《知北遊》等都有一部分是。《史記》又說莊子“塔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其說洸洋自恣以適己”。現存的《逍遙遊》、《應帝王》、《秋水》、《至樂》諸篇,多屬空想和寓言,實有“洸洋自恣”之概,但《逍遙遊》所出列子之言和宋榮子底名字,乃後人加入。宋榮子是與荀卿同時底人物。《秋水》所出公孫龍與魏牟底問答,以後屢出“莊子之言”、“莊子曰”底文句,也是後加底。《胠篋》與《知北遊》中有“故曰”、“故”底文句,或者是從原本《莊子》引出。《呂氏春秋·有始覽·去尤篇》“莊子曰,以瓦 [造字。“沒”去掉三點水,左邊加上“主”]者翔”一節與《莊子?達生篇》“以瓦注者巧”一節字句稍微不同,大概也是從同一原本引出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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