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緩緩吐出一句:“無論天子是何心思,謝氏一脈不可斷絕,以往他遠在京城,書院鞭長莫及,如今他既來到襄城,我書院便不可袖手旁觀!”
“方山長——“他話聲方落,旁邊卻響起一道冷喝,“若謝氏不肖,作奸犯科,如前朝末帝一般昏聵害民,那即便他是謝琰唯一後人,我莫問荊也不願護他!”
說話的是法院之長莫問荊。他年不過四旬,向來性情剛直,冷言冷麵,除了卜若地,各山長中他是最為敢言之人,只是他素來寡言少語,兼生得一張冷麵,法院又比農院勢大,因此聲望風評都比卜若地強上許多。
方淮山幽幽地望了他一眼。
莫問荊難得地噎了一聲,但仍話鋒一轉,繼續道:“只是如今他不過一介庶民,向無劣跡,又是疾廢之身,又能做什麼惡!”
“還不是一個意思,”卜若地不由翻了個白眼,嘟囔道,“老莫你怎地也這般不痛快!”
莫問荊挺揹負手,全當沒聽見他的嘟囔。
“咳,”周冷槐終於發聲,“看來諸公與庭深所思無二。”
“如方山長所言,謝氏來到襄城,我書院既蒙其先祖恩惠,自不可對謝氏後人置之不管。只是那李恆泰話裡卻也並非要將他置之死地,只怕是想令其不得回京,又想讓章長陵給他些苦頭吃罷了。諸位不妨暫且旁觀,可暗地裡提點幫助一二,若章長陵做得過分,也可敲打一番,只是目前形勢不明,也不知李恆泰會如何吩咐章長陵,諸位還是暫且觀望為好。”
這在目前也是最好的辦法了,在場眾人只得默默點頭。
待到書院眾人也散去,京城來的賓客都被領去客房休息時,天色已經黑透了。
女眷們仍舊陪著老太太,周冷槐卻與長子周清晗、二叔周均善,及其他幾位周家人在書房議事。
周冷槐的院子便叫做槐庭苑,此刻槐庭苑書房明燭高照,僕役小廝列守書房兩側,顯然在商議什麼要事。
午飯過後不久,周清楓便與幾個相熟的夥伴們在花園裡瘋玩,後來不小心在假山後睡著,一覺醒來發現天色已黑,幾個小夥伴也不見了蹤影,不禁鬱鬱不樂地獨自一人返回自己院子。
行至槐庭苑院門時,他頓了頓腳步,下意識地趴在院門,朝裡望了一眼,想著說不定能瞅見父親一眼,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下背影也好。
剛一趴上去,卻冷不丁瞥見旁邊有一黑黢黢的人影,他嚇得立時便要叫出來,“啊——”
“別叫,”暗中之人忽而捂住他口鼻,沉聲道,“清楓,是我。”
那聲音,赫然是周清柯。
“二哥?你怎麼在這裡。”周清楓忙點點頭表示自己不叫了,待周清柯將手拿開後便道。
周清柯牽著周清楓的手離開槐庭苑,“沒什麼,恰巧路過而已。”
周清楓懵懵地點點頭,覺得哪裡似乎不對,又待再問,卻聽周清柯問道,“對了,還沒問你,那個福壽南瓜你是打哪兒得來的?倒是心思巧妙,只是你之前做事莽撞,若不是我與清楊弄了那麼一出,你這南瓜即便獻上去,說不得便爛在庫房了,能不能被祖母看到都是兩說。”
周清楊便是那在榮華院中提出獻禮之策的二房庶子。
周清楓雙眼立刻亮了起來,方才所思夜拋到腦後,興高采烈地道:“二哥我跟你說,那南瓜是鶴望山下秀水村的一個小丫頭弄出來的,她叫襄荷,才比我大一歲!”
周清柯微微有些驚訝,“哦,這倒稀奇。”
☆、 對不起
襄荷醒來時已經是在秀水村的家中。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目光正對著東邊的窗欞和窗前那盆蕙蘭,晨光彷彿極細的絲線,絲絲縷縷地漏進屋中,落在蕙蘭墨綠的葉子上,也落在她的臉頰上。
門外不斷傳來聲音,有汲水搖井的轆轆聲,有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還有小奶狗饅頭不時發出的一聲嗚咽。
唯獨沒有人聲。
她摸了摸自己額頭,發現上面已經纏上了繃帶,腦袋有些昏沉,但並不痛,只是肩膀活動時會泛起一陣陣的痠痛。
她用沒傷的那隻手扶著床沿,悄無聲息地挪下床,去到門口,開啟門,正看到沐浴在晨光中的小院。滿院花木仍舊生機勃勃,根莖處有水溼的痕跡,似是剛澆過水,井臺上也有水痕,打水的桶還地放在臺上。
對面廚房中忽地走出一人來。
他微微低著頭,手中端著一個木盆,盆裡放著一些未洗的菜蔬,走出廚房門便要向井邊去,眼角餘光卻忽地瞥到對面穿著中衣臉色蒼白的小姑娘。
“襄荷!”
他的眼中泛出不容錯辨的驚喜光芒,木盆掉落地上,他卻不管不顧,只跑上前來,一把將襄荷抱入懷中,“你醒了、你醒了,真好……”
他的聲音不似往日那麼無波無瀾,從昨日到今晨,變故突生,一家三人只有他還清醒著,即便村民們都熱心相幫,但從昨夜到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守著這個偌大的清冷庭院。
他整夜都沒有睡著,心臟被恐懼撕扯著,擠壓著,彷彿棉絮一般被隨意揉搓成任意形狀。他不時檢視蘭郎中和襄荷的情況,期盼著他們忽然睜開眼,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可是沒有,從出事到早晨,兩人都一直昏昏沉沉著,臉上沒有痛苦的表情,面容安詳地彷彿只是在睡覺。
他開始後怕,怕是不是那藥膏出了問題,他應該再等等的,等到確信無誤後再給他們上藥,而不是如現在這樣將希望寄託於別人的“好心”施捨。
天邊泛出一絲魚肚白時,他坐在蘭郎中的床前,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彷彿回到了幼年。
那時他身體羸弱,家中兄長們常拿他的身子打趣,一向溫柔的母親便不假辭色地將兄長們一頓好訓。似乎還有那人的身影,那高大的,彷彿迎光而立的軒昂身影,他一身甲冑,光將甲冑鍍上一層金色,將那人襯得彷彿下凡的神將。
他開心地跑了過去,伸出雙手,叫著“爹!爹!”
可那身影卻邁開腳步,彷彿沒有聽到他的叫喊般,步伐堅定地邁向前方。他急了,他哭喊著,使出所有的力氣追趕,卻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在光中消失。
然後身邊忽地變得昏暗,他蜷縮在骯髒的泥潭中,汙濁的潭水快要堵塞他的口鼻,耳邊不斷傳來女子尖利絕望的哭喊,以及無數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喝罵。
幼小的心臟彷彿炸裂開來,想要張口,潭水卻湧入口中,想要掙扎,四周卻無一物可依附,潭水鋪天蓋地地湧過來,眼前變得一片黑暗,女子的哭喊,男子的喝罵,統統消失無蹤。
……
“小孩,你可願跟我走麼?”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清清朗朗,稍微帶著些北地的口音。那口音讓他覺得有些安心。
常駐北疆的兄長們,還有那人,他們每次剛回家時,便有一段時間別不回口音,說話總帶著些北地的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