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 5)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在那個寒冷的早晨你試了試我的手,握住了它,又牽著它往前。你要把僅有的一件棉衣脫給我,我害怕得難以拒絕。我到現在都沒有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

但我知道自己是勇敢的,只是這勇敢要尋找一種方式才能……我會有很多的、永不頹敗的勇氣,正像我有深深藏起的摯愛與仇恨。長期以來我都處於奇特的兩難之中,在徘徊中咀嚼了無數痛楚。我渴望,我追求,可又只能遠遠地凝望。我充滿了疑『惑』,我不相信——誰能讓我相信?

如果有一隻與眾不同的、真實而善良的野狼,你想象一下它的處境吧。誤解和剿殺會伴隨它的一生。因為命運有了一個規定,它無法掙脫。正像它無法脫掉上帝給它那件連血帶肉的衣裝一樣,雖然上帝在當時那一刻是要命地草率。它從此開始了逃竄和流浪,獨自來往,沒有同伴。荒野中的萬物都不停地詛咒,它又無法走進狼群,它對它們也是仇視的,它與它們可算是同形異類。它們也是它的敵人。

它在成長,兩眼盛滿了淒涼。它強壯而又不幸的身軀貯滿了力量,需要一個正常的生命所需的一切水、食物、友誼、愛情。可是流竄逃奔的歲月早已教會它不存奢望,使它懂得怎樣忍受屈辱和更大的不幸。它一年四季都奔走在最荒涼最險峻的山地,在人跡罕見之處。既要提防獵人,又要提防“同類”。各種牙齒都磨得尖利,不放過任何撕咬的機會。它身上的皮『毛』已經在逃脫中傷痕累累,留下了永難除掉的瘢痂。這是它的印記。

你想象它回到一個新的世界時,會有怎樣一副眼神?它變成了他,可是恐怖的記憶已經無法消除。你簇新的藍『色』棉衣多麼柔軟蓬鬆,像一件聖物。它帶著你的體溫與氣息,將我簇擁了。

可是你能讓我相信嗎?

致命的矛盾和猶豫割傷了我的肉體,讓我賴以生存的血汗日夜滲流。我只相信母親。我記得母親最後與我分手時的囑託。她說你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提到那個人,不要。於是我心中被一個石塊壓住了。我一生都在設法搬掉這個沉重的石塊,一生都難以成功。在它的壓迫下,我甚至不敢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

我在夢中吻過了你的頭,嗅到了它濃濃的香味。我在這時才敢握緊你的手,與你悄悄私語。我害怕初升的太陽,正像害怕突如其來的一聲呵斥。願這溫暖的夜『色』包裹著我,溶解著我,直到把我化成一片透明的水汽——那時我就可以盡情地飛翔了,可以與雲霞匯攏,可以與綠『色』結伴,可以親近你的臉頰。

你從來也不知道自己意味著什麼,你是什麼。這種深刻而真實的理解只存在於某個人的心域,而這個人只能是我。這種自信從來沒有化掉,所以我就永遠幸福也永遠不幸。你一輩子都會離我很近,又無限地遙遠……我藏起的這個古典的果實是永恆的,永恆的甘美。

正因為我懷抱了這樣一顆果實,才能幻想和沉湎,能夠頑強地迎接和承受。世上再也沒有比日復一日的煎熬、漫長而庸碌的重疊更為可怕的了,可是我奇蹟般的承受了。我觀察著四季,在第一朵鈴蘭出現的時候激動不已。關於春天的回憶是最好的人生禮物,我自己的春天哪,一個一個排列在那兒,燦爛奪目。你和你的故事就是我的春天,我在鈴蘭花旁看到了你,你穿了一雙淳樸動人的老式棉靴,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就這樣來到了我的身邊。

誰能理解一隻手掌只要輕輕撥動頭,對方就會渾身戰慄?濃濃的黑不甘屈服地直立著,你撥動時它掉下了一點草屑,散出淡淡的煙味兒。那草屑是從山地帶來的,關於它有不少可愛的故事;那煙氣是常年的焦慮燻出來的,是少年眼前的『迷』惘。煙味嗆得你頻頻咳嗽,柔和純潔的少女之聲讓人想起一隻貓弄出的響動。你從這堅硬粗糙的絲中尋找謎語、傾聽土地和山巒的聲息。

我來告訴你——不使用聲音,只用沉沉的眼神——那些山地的浪漫故事。我在奔跑了一天之後,找到了一處有溪水的地方蜷下,嗅著一棵野椿樹散出的濃辣,看著它通紅的葉梗浮想聯翩。一天的星星越『逼』越近,深夜即將來臨,大山裡的各種聲息都向我靠近。小甲蟲的走動細如遊絲,麻雀翕動嘴巴剛剛結束囈語,草兔在噩夢中驚慌一抖,花面狸醒來後磕打牙齒的第一聲;就連山霧從岈口流過也有噝噝的隱聲,傍晚時分徐徐降落的一堆黑雲輕放在大山頂,出呼呼的巨獸般的喘息……我閉著眼睛,無一遺漏地裝到了耳膜中。這時沙沙聲突然增大,一隻小獸到溪水邊來了。半夜口渴的動物越來越多,這是個乾燥的秋天。小獸走了,伏到溪邊上飲水的該輪到我了。多麼甜的泉水,它是從山隙滲流彙集、順著小溪淌來的。

秋天過去就是冬天。大雪中焐著的秋果冰涼紅潤,那一串懸鉤子紅得像櫻桃,又如同串起的玻璃糖果。冬夜裡撥一堆火,火中爆出的炭花啪啪響,美麗得讓人思念往昔。我想著媽媽和她的小茅屋,想著小茅屋內熱乎乎的大炕、炕上蜷著的貓、貓的稚嫩臉龐上長長的鬍鬚……那個人不在,惟有那個人不在了,他常在這樣的夜晚離開小茅屋。連線著小茅屋的是無邊的荒原,荒原的一端是浩淼的大海。嚴冬的標誌在那兒不僅是雪,而是呼嘯的沙丘、林濤和一塊塊在波湧下碰撞的巨大冰礬。一些比豹子小的貓科動物在冬夜也不會安寧,它們先是踞在粗壯的枝椏上,然後尋一個機會,藉著風勢一躍而起,像飛翔一樣掠過半空。雪地上白天到處是獸痕,深深淺淺的蹄印、廝打的痕跡,向人暗示這是個怎樣的夜晚。那個人啊,那個人在這樣的夜晚總是被迫離開他溫暖的茅屋。

有一天,我在背風的山崖下邊攏了一大堆草,然後成功地鑽進去躲避寒冷。大約是半夜時分,我感到了另一個生命也因為同樣原因擠進來,我甚至聽到了細細的、可愛的喘息。好奇心促使我小心地伸手觸了一下,我的手馬上感到了滑潤潤的皮『毛』——一隻四蹄動物!我的心上立刻一緊。可是它一點也沒想驚擾我,周身散的熱氣卻溫暖了我。它是一隻失去家園的狗、『迷』路的家養動物,還是山中的小狐?我就在一陣猜度中平靜下來。可是我再很難睡去,只是小心地等待什麼。一會兒,它在動,一邊翻身一邊出細微的囈語,嗚嗚的。它活動時碰到了我的手或其他部位,立刻醒了。它一聲不響地呆立了一會兒,竟然一點點湊近了,嗅著。我屏住呼吸等待這一場過去。後來它溼漉漉的三瓣小嘴碰到了我的臉頰,再移動,又碰到了我的鼻子和嘴巴。也許是無意的,它在我嘴巴上停留了一會兒,蹭得癢癢的,挪開了。接上去我們兩不相擾地睡到了天明,那時我真的睡著了,醒來時已是天地一片光明,它已經無影無蹤了。

不能傾訴,不能面對一雙聰慧的眼睛,不能讓你那樣的一對眸子映出我的面龐。我朦朧中覺得自己已化進了莽野。我是山隙中正在努力吸吮的一株楓楊、一棵節節草。我的一切的希望與悲傷只有身旁的泥土知道,傍晚的微風再把我的訊息告訴崖畔那棵蒼老的麻櫟樹。哦哦,我的關於那匹火紅駿馬的先人的傳說啊,你在夢中安撫了我的孤寂思緒,讓我痛飲一口世紀的活泉吧。我不敢去想那個人弓背上壓著的石塊,他流血的雙腳,不敢想永遠為他流著淚水的母親。我是個棄兒,一個孤兒,我把千萬遍的呻『吟』都藏在了山角里,微笑著走進你的視野。

所有的膽怯都伴著難以啟齒的故事休眠了。我願意這樣遙望著,思念著,把一種嚴整的心緒守在深處,讓它冶煉著生長著。我們是分開的,分在了兩個現實之中。我們又是一體的,同處在一個溫暖的長夜之中。在不祥的鴞鳥的悽長呼號裡,我們相距遙遠地爬起來觀望星空,極力想從中找出什麼隱秘。歲月使我們不約而同地衰老了,除了一顆心還是依然如故,其餘的都白了。白白的從鬢角延長到前額,再延長到想念。到處都白白的,像雪地,像秋後收過了果實的大地。

只有守著才有意義。那就守吧。我一時一刻也不鬆懈地看住了它,不讓它改變。是的,對於一個孤單的人而言,白天是非常具體的,而夜晚就抽象多了。夜晚使人失望無告,又使人放聲傾訴。夜晚必須牽引白天,白天必須正面迎上去。誰能捨棄這兩個不同的世界?誰能沒有這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誰會失去它們的滋養而又能活下去?每個白天來臨的時候我都會悄聲地告訴自己一聲瞧啊,又來了,這是人的一天。

對於我們的頭兒朱亞而言,每一天大概都不那麼容易度過。一天裡給一個人設定了多大的障礙,讓你費力地透過,好比一個關口,只有透過了才算一天。有時候人真的通不過它……朱亞好幾次吃了一點食物又吐掉,整個人已經瘦得可怕。他領導的這支隊伍也不如意,因為是幾個單位湊起來的,所以大致分成了幾攤,各自為戰,只有到了大匯總時才聚一聚。難得開一個會,因為人員難以召集,平時又都分在各處。我想這次勘察工作會大大地傷害朱亞的身體。他的副手黃湘已經完全不聽排程,有時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回機關去了。他也相當忙碌,好像正從事與我們完全不同的工作。

有一天我無意中現了黃湘在所有圖表的複製件上都註上了另一種資料——誰也弄不明白這些資料是怎麼搞來的,因為這與勘察中全部推敲核實的資料相去甚遠。我問他,他不答,只是不停地吸菸,眯著眼看我。他嘴角的笑意十分含混。我不得不去問朱亞,朱亞只是說“要嚴格標註,每一件圖表要訂正核對多次……”

他正處於特別的憂慮之中。他不願意與我交談壓迫心口的那一切,這我已經感到了。也許他覺得我是一個不足以信任的人,可是他在有些方面卻能與我推心置腹。他給我看一大本一大本的歌子,這都是在野外寫下的。他甚至跟我談起了野外相逢的姑娘——小水的故事。他對她的思念一直深深地埋著。

黃湘又一次進城去了。我想這傢伙不是去找那個糟爛小報的女記者,就是去向領導打小報告。但我從沒向朱亞說出類似的判斷。

深夜,我偶爾寫寫歌子,餘下的很多時間都在閱讀陶明教授的著作。有時我請教朱亞有關問題,談起陶明的時候他才話語滔滔。我聽說陶明後半生歷盡了坎坷,晚年十分悲慘,但一問到這上邊,朱亞就把話題岔開。

天開始溫暖,槐花凋謝了,滿地的綠草長得越來越高。朱亞要與我徒步穿越平原東部,填補幾處圖表上的空白。這兒惟一的一架簡易帳篷也被我們帶上了,同時還有野炊的東西。僅僅是朱亞的『藥』物就帶了一大包,這不免令人沮喪。行前我曾建議他再做一次複查,他說一切自己都心中有數。就這樣上路了。

一路上他的興致很高,原野改變了他的心情。只有胃部陣痛襲來時他才皺皺眉頭,其餘時間都樂呵呵的。他好幾次『吟』出了新的歌子。我們沿著蘆青河堤向北,一路看著茂密的蒲葦和荻草、一些高大的青楊、矮矮的擠到一起的河柳和灌木,聽著嘁嘁喳喳的大葦鶯、樹鷚、山斑鳩的叫聲,偶爾還能聽到大魚在河裡擊水。但是眼下的河道已經比記憶中的窄多了,它的大部分已被茂密的蒲葦所佔據,最窄的水道只有幾米寬。在離大海十幾公里處,我們開始注意接近入海口的一些變化。這裡屬於河『潮』土,土中基本沒有被氯化物侵蝕,所以非常適於耕種。不過一些鹽鹼地植物已經開始出現,像鹽角菜、灰綠鹼蓬等等。朱亞說以前有過海水倒灌的報告,那都是由於過量開採地下水,水位過低時海水壓入6地水層造成的。現在看這兒控制得很好,一直到離海岸線很近的地方,水樣中只含極少的氯化物——眼下的地表植被與前一段的報告是相一致的。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一座座的沙丘鏈了,不過它們的綠化仍然很好。朱亞伸手指著前面一片開闊地說“這是我十幾年前來過的地方,我對這一帶還熟。不過今天那些林帶已經沒有了……”

我們在到達那個扇形河口之前折向了東部。我知道我們將由此徑直走向那個有名的農場。奇怪的是兩人從來沒有約定,但我卻知道。只是我從不提起它,對方也不。這兒離那個農場有三十多公里,我們卻要走兩三天,因為其間還有幾個勘察專案。一路上我們儘可能地繞開那些大一些的村鎮,在野外歇息過夜。這是一種職業習慣。

越往東走,那種平疇開闊、麥浪翻湧的景象越是罕見了。土地被割成了一個個小塊,莊稼的種類和長勢都不同,大部分都顯得很瘦弱。幾乎所有的地方都缺水。田邊上沒有多少樹,連過去見到的那些『毛』白楊也只剩下了殘枝斷葉。上一個季節里長出的矮小玉米棵沒有收,在原地腐爛。田野上極少見到人做活,而稍微開闊一些的大路上卻總是流動著身揹包裹的人。聽口音他們都是來自遠處的打工者。已經實施的開專案就在平原東部,而我們正著手準備的卻是比那個專案大幾十倍的另一次“大開”。它將改變整個平原。

一處處積滿了汙水的大坑散出刺鼻的氣味,顯然是附近的工業小區排放出來的。在通向河海的疏通渠道挖開之前,這些汙水就只能存在這兒,這完全是為了提前開工。前邊是一道道鐵絲網和磚牆圈起的大片土地,地上生滿了荒草,新生的木賊科植物已經長達數尺,像蛇一樣在地上爬行。老鼠大白天在荒地上溜達,見了鐵網外的行人並不理睬。本來挺好的一條路就這樣被截斷了,我們不得不繞開。那些村莊過去都被高大茂密的樹木圍攏著,這個初夏卻像被突然剝去了綵衣,那麼寒酸地『裸』『露』在泥土上。一個個灰『色』的低矮瓦房伏在那兒,張望著一個喧囂的平原。

在那些打工者成群結隊的寬路上,不斷擁過一些高階轎車,把打工人群都擠到了路邊窪地,引起了刺耳的叫罵。越往東這種轎車越多,簡直像是從土裡冒出來似的,陽光下像一串閃亮的鐵鏈子。前邊一道高圍牆上『插』滿了彩旗,揚聲器正播放出一個男人嘶啞的搖滾,接著這搖滾又被一陣猛烈的鞭炮聲打斷了。一輛輛轎車在牆外的空地上停下來,越聚越多,我和朱亞不由得站下觀望。

鞭炮聲越炸越烈,一直持續了半個多小時。這時太陽昇到了半空,空地上的各種轎車已經排成了闊大的一片,遠看似一個彩『色』的大湖。我從未見過這麼多車輛聚在一片原野上,不由得驚歎起來。“又一個開專案要剪綵了。”朱亞自語似的說一句,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夥計。”

再往東走幾乎看不到大片莊稼地,有一多半乾脆就給拋荒了。這真可惜。一個老人在田邊上剷土,我們走了過去。朱亞問這裡的耕作情況,老人說青壯年都出去打工——有的搞建築,有的進山開礦,沒有幾個留下種地的。種地也沒有水,地下抽不上水來了,從西邊河裡引水又太遠……走開不遠朱亞說“他不知道,西邊那條河也保不了多久,那個大專案如果一開,這兒所有的河流、渠水,包括這一帶沿海,全部都要完蛋……”

為了看一下東部近海區域,我們繞了個遠路,走向了海灘。這裡原有一片片的洋槐樹,它與西部平原上春天的槐花海是連成一體的;可眼下我們看到的卻是一片片焦死的槐棵。連矮矮的小葉楊、紫穗槐棵子也在作最後掙扎。地上的隱子草、大畫眉草和華北臭草、朝鮮鹼蓬,已經早早迎來了自己的冬季。它們都開始枯黃幹。這顯然是海水倒灌引起的。偶爾看到一些遠東羊茅還綠瑩瑩的,那也全靠了地表的一點淡水。一旦地下海水泛上來,一切也就完結了。

前面有一群人正脫了上衣挖排汙溝,一溜兒排開,望不到邊;問了問,大多都是附近村裡的人,有的還是極遠的地方來的打工者。朱亞說,這就是準備把積在那些大坑裡的汙水引到海里……這個海灣多麼可愛啊。這一下完了……

這個夜晚我們在海灘上支起了帳篷。由於備有一個膠皮水囊,所以宿營地不必依賴一處淡水灣。儘管這樣,我們還是設法找到了一片小小的水窪。這是很久以前人們挖來灌溉的一個大沙坑,現在已經淤塞得只剩下了幾平米的水面。我蘸了一點水嚐嚐,現基本上還算淡水。晚飯我們用一個大號茶缸熬了一點米粥,米粥中投了一點乾菜,主食是焦乾的鍋餅。其實朱亞已經吃不下多少了,因為他一路上都靠一種特製的餅乾止疼。

天暗下來,我們讓火繼續燃著。野外有一堆火總是個安慰,這是我在山區生活時留下的一個習慣。想不到朱亞也喜歡這樣。我們對著火聊天,喝一種花茶——它又香又苦。可能是這堆火的吸引,一會兒有了嘁嘁的說話聲,接著我們看到了靠近的兩個人一男一女,都十分年輕,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他們蹲在火旁,嘻嘻地笑。問了問,知道是打工的,男的在海邊上挖溝,女的在開區刷油漆。他們是新婚的一對外地人,夜裡要聚到一起。我們找出一個杯子給他們喝水,他們高興極了。朱亞對他們的到來十分高興,話也多起來。原來小夥子是邊遠省份的人,高考落榜後就出來打工了,一路向東——妻子是他在一傢俬營工廠壘牆時熟悉的女工,那個工廠主每個月都要欺負她,他看不下去,就在一個深夜大雨中領她逃了……

小夥子很瘦,但眼睛很大很亮,牙齒潔白。女的眼窩很深,顯得額頭很鼓。她的面板略黑,一雙腿長長的,讓人想起一匹很能奔跑的馬。她捂著杯子喝水,不時地給男人喂一口,笑眯眯的。這樣待了一會兒,她突然說“他會唱歌呢……”

朱亞眼睛一亮“那唱呀!”

小夥子咬住下唇停了一會兒,推了女的一把,然後就手撐著地唱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那歌聲先是柔細,越來越寬闊、越響亮;他唱著唱著閉上了眼睛,微仰著臉兒,換氣時像口吃一樣,下巴搖動著。這歌聲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我忍不住和朱亞一同叫起好來。朱亞說“太好了!這比舞臺上那些歌手唱得好……”

姑娘自豪地推推他“都說他唱得好。他還考過什麼院來……那些人瞎了眼……”

小夥子接答“藝術學院。”

朱亞嚴肅地低下頭。

『露』水使衣服有些『潮』。我們往一起湊了湊。天上的星星又大又近,它們怎麼離我們這樣近哪。夜深了。我們四個人喝過了很多水,水囊空了,這使我有些擔心。誰知小夥子抓起水囊就要到那坑裡去灌,朱亞說不知那水好不好;小夥子說沒事,一連幾天他都喝這水……他倆要在這兒過夜,可帳篷又太窄;他們說根本就不需要帳篷,把一些乾草攏一攏,然後就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躺下了。

我們睡不著。朱亞這個夜晚很激動。他說自己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時大學剛畢業不久,跟上陶教授到野外勘測,就這樣睡過帳篷。陶教授自己嗓子不好,可他喜歡聽年輕人唱歌,總是動員我唱一個唱一個,他……朱亞的嗓子啞下來。我似乎看到他頰上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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