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 7)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這是平原西部最大的一個鎮子,望上去黑鴉鴉一片,全由一些蒼黑的古屋疊成。街巷窄長,曲折幽暗,響徹著無業遊民淒涼的笑聲。鎮子中部有一幢紅『色』木樓,油漆剝落,看上去更顯得怪異。二樓前廊上偶爾出來個剪了齊耳短的姑娘,讓行人駐足去看。她可真夠白的,胖臉上有一對凹凹的黑眼。她伏在欄杆上往下望,無業遊民朝她做個手勢,她就笑。民兵把無業遊民轟走,然後再轉回來看她。

民兵不在時,無業遊民很快聚過來向二樓仰望。如果那兒空空的,他們就咂著嘴,坐在地上。多麼好的太陽啊。他們互相撫『摸』起來,其中的一個不知為什麼往另一個『亂』蓬蓬的頭上吐了一口,立刻捱了一巴掌。幾個人在地上滾動,直到民兵把他們重新趕走。

民兵輪流值班,都圍繞著木樓。這樓以前屬於一個大商人,他在外面胡鬧,斷了後,木樓就收為公有。很少有人能親眼去樓裡看上一眼,只是傳說某某大官來了住在裡面,怕吵,四壁釘了毯子;夜間,他又嫌躁,就讓衛兵領來三五個有模樣的姑娘,大官待姑娘真好,姑娘哧哧笑……還傳木樓裡住了兵,都是前線開來的,個個攜槍帶刀,滿口髒話,然而極守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至於這一次為什麼二樓上出現個凹眼姑娘,誰也不懂。

民兵驅趕無業遊民時,他們就嚷“讓俺看看!看看!”民兵瞪著眼喝問“這是隨便看的嗎?你們知道她是誰?”無業遊民爭先恐後地答

“凹眼婊子!”

“天哪!打嘴……虧了她沒聽見。”

民兵嚇得捂了一下嘴,轉臉看看木樓,把頭縮排衣領裡。

這些無業遊民在大街上轉悠了半輩子,看樣子要轉悠到死。以前民兵指導員勸說他們加入民兵,保衛鎮子,他們就翻白眼。指導員說“麻臉三嬸禍害了多少民眾,該是扛槍的時候了。”他們就噝噝吸一口涼氣,說“俺日麻臉三嬸。”

鎮子一連幾年都是麻臉三嬸的地盤,她按時派人來收“地皮貢”。來人除了要走豬羊米麵布匹之外,還要挑選“中意的東西”。這或是幾頭牲口、一個八仙桌、花瓶古玩,或是人——當時麻臉三嬸年紀不像現在這樣大,願把年輕小夥子收為“貼身衛兵”。有一次鎮上被挑走了五個英俊小夥子,最大的才十七歲。父母跪下哀求留下孩子,收貢的罵“不識抬舉的東西,修下幾輩德才能跟上三嬸?”結果五個小夥子一去不歸。鎮上人都知道他們被麻臉三嬸採了元陽,然後又當土匪——那隊伍中有不少精壯漢子就是這樣入夥的,從此不認爹孃。

八一支隊出現在這一帶,從此斷了可怕的“地皮貢”。鎮上成立了民兵大隊,配合支隊保衛民眾,參加了有名的幾次戰鬥。戰鬥結束後支隊秘密轉移山區休整,只留下少量兵員和一些傷號——那幢木樓變為臨時病房,凹眼姑娘是支隊的一個護士。

她個子很大,實際上只有十七歲。她生於東部城市的一個教師家庭,醫專畢業就參加了戰地醫院,後來八一支隊要人,就給“支援”來了。她從小長在一種純潔的環境中,什麼汙濁的事情也不懂。所以當街頭那些無業遊民朝她做手勢時,她還以為是友好的表示。她悉心照料傷員,一旦他們有了笑意,她就高興得唱歌。有個傷員馬上要痊癒了,為他上『藥』時,他就小聲說“我要困你。”她告訴領隊說“他說要困我。”班長暴跳如雷,指著那人的鼻子訓斥。事後那個人找到她承認錯誤“我再也不困你了,一定不困。”她感到深深的愧疚。

風聲有些緊,除了重傷號之外,其餘的都分散在一些老鄉家裡。他們前些年挖的地窖這會兒都用上了。

無業遊民仍舊到樓前來看。他們又見過一兩次凹眼姑娘,心滿意足。民兵揮著槍托問“就不怕打?”“別說打,誰能得她,死也值!”“臭美……”

有個賣野糖的男人幾次挑著擔子在樓前轉,無業遊民就追著要糖。他不給,他們就不縮手。男人小聲說“樓上住了什麼人?告訴了就給糖。”一個人搶答“凹眼婊子。”男人搖頭“是支隊的吧?”另一個四下看看說“他們早撤了,我親眼見的……炊事員走時背一個豬頭……”

賣野糖的男人在街巷上轉了三天,關心的都是支隊和民兵的一搭子事。有一次他正向小姑娘伸出一支野糖,被背槍的人一把擒了。他不停地喊冤,就給拖到了民兵大隊部。指導員不在,副指導員主持審問

“狗日的東西,從實招吧!”

他的鼻孔有些外翻,他們就叫他“翻鼻”。他『揉』著鼻子“俺家三輩都是賣野糖的,河西胡家從東往西數第六個門是俺家……”

副指導員想了想,明白那是麻臉三嬸的地盤,無法對證,就大喝“告訴你‘翻鼻’,你這三天的事兒都在我把裡攥,你要不是個‘探子’,我就算驢下的。”

“翻鼻”一笑“那你就算驢下的了,大叔。”

副指導員一拍桌子“好膽!來啊……”

一邊擁來幾個人,三五下把“翻鼻”捆了,然後拴到一個滑輪上,哧一下拉起來。

“招不招?”

“招哩。俺是賣野糖的。”

“好。放哎。”

“嘭”一聲,那邊攥繩子的鬆了,“翻鼻”跌到地上,大叫不止。大約有什麼地方跌折了。

“招不招?”

“翻鼻”一聲不吭。於是又被拉起。剛拉到頂部他就喊了“我招我招,招了放我回去好啵?家有八十老母啊!”

副指導員笑著“那中。”

“翻鼻”被緩緩放下。他坐在那兒,像個不倒翁一樣搖動著“俺是麻臉三嬸派來的,那邊有訊息說武工隊走了,該來收收地盤了……我先探個虛實。”

“什麼時候她來?”

“半月準來。”

“你這個‘翻鼻’好膽,敢給麻臉三嬸當探子,還想喘著氣兒離開黑馬鎮?”

“我的爺爺!咱說好了的,不能說話不算然後……爺爺,我給你跪下了!”

副指導員一哼,四下的腳都一齊踢;踢累了又用竹片拍,用鞭子抽。呼叫聲震動屋樑,一會兒就沒了聲音。用涼水潑過來,再打,打一下問一句“還敢不敢跟麻臉三嬸了?”“不敢了爺爺!哎喲放了我,我變驢變馬報答,爺爺哎!”“日你媽都晚了。”

幾個人精疲力竭,天也黑了。點起燈,副指導員用一根木片觸火點菸——一伸手想起個事情,笑了。“笑啥個指導員?”“笑咱太笨太拙,也便宜了這個探子,燒根火棍子吧!”

他們燒好了一支火棍。副指導員先用它點菸,然後讓幾個人把血肉模糊的“翻鼻”下衣脫了。“翻鼻”粗重喘息,還在求饒。他們把他按了,把屁股翹起。火棍赤紅的尖頭先觸了一下他的下部,他立刻一聲長嘶,身子大扭,又被按得鐵緊。昏過去,再潑涼水。他緩過來,求饒,詛咒,再求饒。副指導員咬著牙,將赤『色』的火棍猛地『插』入他的屁股,用力地『插』……又是長嘶——但只半聲就垂了頭。

再潑涼水,再沒緩過來。

副指導員扔了火棍,拍著手。“真不經摺騰,狗探子。哎,咱忙著,咱忘了什麼?”

幾個人對視。後來都記起該把得到的訊息報告支隊的人,就毫不耽擱地跑開了。

無業遊民知道黑馬鎮要出事了。他們現民兵在擦槍,幾個管事的在看地形,點點劃劃。再到那個木頭樓前看凹眼姑娘,沒了。“多麼好的一個吃物。”他們搓手。

“俺要凹眼閨女啊——”

午夜裡,無業遊民的尖叫像春貓長嚎。星空一片銀亮,最遙遠的邊角像在垂落火焰。街巷漆黑,戶戶閉緊門窗。無業遊民抄著手走,想找個草垛子睡下,又嫌太早。他們對視著,想再喊幾聲,無邊的漆黑壓得張不開嘴。前邊有點光亮,那是打馬蹄掌的銅頭老漢在做手藝。他們立刻圍過去。

一個煙火燻黑的小矮屋,一座土爐子,一架風箱,一個鐵砧子,這就是銅頭老漢的全部家當。風箱一拉爐灶裡的火一『射』,省了燈油了。銅頭專心地燒一個紅鐵塊兒,四周圍了幾個人。無業遊民在邊上。他們最親銅頭,因為這老傢伙夜裡做活拉呱兒,什麼都說。

鐵塊燒紅了,拖出來趕緊錘打。“打個什麼器具?”“打支矛。”“好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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