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 6)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這個春天,曲府的白玉蘭開得格外芬芳。閔葵夜裡常常被它濃濃的氣味弄醒,睡不著,就坐起來翻一會兒畫冊。入睡前還聽聽無線廣播。這架收音機是港長金志送給曲府的,成了她的珍愛之物。它體積很大,模樣像一隻小櫃子,上面的兩個旋鈕很像動物的眼睛。最奇特的是每次開啟前先要點燃旁邊的一盞燈,那燈上有很多羽片,據說有電流順著羽片流入收音機。她每天都把聽到的新訊息告訴曲予,記住了不少詞兒登6、盟軍、軸心國、新生活運動……這兒越來越依賴她,整個大院讓她『操』碎了心。可是男人陪她的時間日益減少,他正忙一些更瑣碎的事情。她曾提醒他更多地關心一下那所醫院,他瞥了她一眼,點點頭。這實際上等於叮囑他別偏離原來的生活軌道。當時曲予注視著窗外搖動的玉蘭花樹,怔了半天。

她回憶著海北的生活,滿眼裡都是幸福的淚水。

濃濃的花香從窗縫上湧入。她不得不把厚布幔再拉嚴一些。那個姓寧的小夥子已經來到了這座城市,頻繁地出入曲府,一場奇異難測的變故似乎緊緊跟隨,一齊邁入了大門……她的寶貝女兒在這樣的夜晚睡得好嗎?綪子已經在吐『露』那個可怕的心事了——閔葵明白那一天是不可避免的。女兒想讓她說服曲予,既然不可避免……

她那麼想找人傾談。坐了一會兒,開了門,披一件衣服,沿著走廊往前。拐過邊廂就是淑嫂的房間。窗戶黑著,沒有一點聲音。篤篤敲門,沒有回應。原來門是鎖上的。她記起淑嫂和小慧子都到醫院值夜去了。她獨自在石凳上坐了一會兒。這個夜晚真靜,簡直不像戰時的夜晚。遠遠可以望見點點街燈,這說明並沒有實行燈火管制,戰事不再緊迫了——自從黑馬鎮大劫到現在,好像沒有生什麼大事。到處都出奇地寧靜,靜得可怕。

一個人影走近了。閔葵一眼看出那是綪子——她也看到了母親。她在離母親很近的地方站住,似乎想撲到母親懷中。閔葵撫『摸』著她的頭,覺得稍一活動手掌,玉蘭花的香氣就撲面而來。“媽媽,我睡不著……我想,我好想……”綪子的肩頭抽動起來。閔葵扶起她的臉,現這臉已被淚水洗過了。“孩子,讓媽媽再想想,這事兒太大了,連你也不知道它有多麼大……”“我知道的。”“你不知道……”

曲綪的手碰到了母親頭上的疤痕——多麼可怕的疤痕啊!閔葵從來沒有向女兒講述那一切。她只是讓孩子知道有一個善良的『奶』『奶』,說那只是不小心摔在了石頭上。這會兒曲綪卻吐出一句“我真恨『奶』『奶』!”

閔葵愣愣地看著她。

“爸爸告訴我了……媽媽,我永遠也不離開你,不離開你和爸爸,把寧珂接來我們家吧!他會像我一樣待您,他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從很小起,爸爸就騎上一匹紅馬跑了,再也沒有回來……答應我吧媽媽!”

……

對於曲予而言,這真是個痛苦的日子,一連多少天他都在經歷難以忍受的折磨。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閔葵、淑嫂,無論誰都沒有能力阻撓那一對年輕人。一切都已經決定了,這一天只不過是要由他說一句輕如鴻『毛』的祝福……

無濟於事。曲綪已經代表全家,把曲府的命運全部抵押給了什麼。他自己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從未想到要親自詢問什麼關於那個年輕人的一切他都不想細究,甚至連一句都懶得去聽。不過當寧珂走到面前,他的目光還是在對方臉上停留得時間長了一些。這個人多麼年輕,簡直沒有受過任何磨損,歲月沒有好好鑿磨過這張臉,它仍然潔淨光潤,生氣勃勃。不過他只一眼就從這張臉上感到了某種悲涼的東西——為什麼,他說不清。

就是那種說不清的感覺,讓他一個人藏在暗處悲傷。他躲在一個角落,讓家裡人到處焦急地尋找。有好幾次他不再忍心折磨他們,但就是不願出來。最後是一隻溫熱的手臂伸過來,把他從軟軟的大花沙中間牽起。他只從氣息上就能分辨出是淑嫂……他不停地吻她,就像一個初戀的青年。他吻得都有些疲倦了,一遍遍地感覺著她的眼瞼和睫『毛』。他太累了,這才放開她,小聲說一句

“為孩子準備嫁妝吧。”

曲綪永遠不會忘記母親傳來的訊息。她可以和那個人在一起了——永不分離,直至死亡。她大喜過望地哭起來,那個人走近了時,她竟然忘了說出這個驚天動地的喜訊。

寧珂好像並未過分看重這個訊息,他告訴他早就開始準備那個婚禮了,這一次歸來就是為了這事。這真使她驚訝。她盯著他剛剛生了一層絨『毛』的嘴唇,覺得這真是天底下最奇特最可愛的一個生命了,讓人無限『迷』戀又無限信賴。我把生命交給你了,交得一點也不剩。你會怎麼處置呢?你會以為我是玻璃做的,其實……她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脖子。

“我決定把我們的事報告組織了……”

曲綪跳開一步,兩眼瞪得像鹿。

“這是必須的。我已經報告了那個人,他正考慮……”

“如果……”

“不會的。其實同志們都瞭解這兒……你放心吧。我們的婚禮絕不能搞那麼俗氣和老套,這對於我,當然還有你,將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義的。我們一起到那個隊伍上吧,到同志們中間——我們在戰鬥的搖籃中結合!”

曲綪不停地“嗯”著。後來她現自己在咬寧珂的手指,輕輕地咬,就不好意思地鬆開了。

寧珂等待著殷弓的答覆,如今他是這支隊伍的副政委了。時間過得真慢,一個星期像一個季節那麼長。殷弓一開始聽說寧珂要結婚的訊息非常驚喜,後來弄明白女方是誰,就一聲不吭了。他在屋裡急急走動,嫌冷似的又披上了一件大衣。寧珂現他有刀疤的那面臉頰在抽動。最後他坐在了一個小木凳上,一手撐起頭顱說“我再想想吧,我還要和別人商量……”

婚禮在這年盛春舉行了。在八一支隊駐地,一對新人給整個隊伍增添了巨大的歡樂。滿山野花開得燦爛,各種彩蝶交錯飛舞,它們不斷撲到新房的小窗子上。寧珂在這之前已經設法邀請了叔伯爺爺和阿萍『奶』『奶』,他和曲綪將在一週之內返回曲府,在那裡迎接他們。但寧周義一口回絕了,理由是公務纏身。特別讓寧珂感到痛心的,是阿萍『奶』『奶』也沒有答應。他想這不是『奶』『奶』的意思,而一定是寧周義阻攔了她。一想到阿萍『奶』『奶』,寧珂就忍不住地難過,總被深深的歉疚攫住。

新婚之夜,殷弓一個人遲遲不走。後來他又坐了一會兒,說要回去了——寧珂陪他走出,看著他一聲不吭地往前。氣氛有些沉重,寧珂不能獨自返回,就伴在他的身旁。一直往前,繞過營地一條小路,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崖下。

一天的星星離他們如此『逼』近。天空飛過一隻獨鳥,啞啞一叫,羞澀地藏入夜『色』。風完全息了,連遠處刺蝟的咳嗽都聽得見。殷弓揹著手,緊貼在樹上,閉著眼睛。

“殷隊長……”

“哦。我們的隊伍正面臨最艱苦的一次,也許……算了,這個時候我不該說這個了。你的新娘太美了。我還從來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殷隊長……”

“真的。你可能知道,我以前也……見過她。你太有福了。我想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想法,也許這更不該說……”

“請說吧,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忌諱。”

殷弓轉過臉盯住了寧珂。寧珂覺得這目光突然變得又沉又涼。他多少有些害怕,但還是一動不動地迎接了這目光。殷弓呵氣似的說

“夥計!你的福分太大了。獲得這麼大的幸福,久後不會不受挫折……這太過分了,這真的太過分了……”

殷弓說著竟憤憤轉過頭,像詛咒似的,邊走邊用力咕噥“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千真萬確是這樣!肯定是這樣!”

寧珂呆立原地今夜殷弓顯得又小又瘦,腰弓得如此厲害!他再也忍不住,追上去,猛地扯住那隻手臂。殷弓的頭總是扭向一邊,這使寧珂有些慌。他用力扯那隻手,那張臉這才轉過來——寧珂立刻失聲叫了出來——即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這張臉由於憤怒和沮喪已嚴重變形……“殷隊長!你——”

殷弓伸長脖頸呼吸。像是剛剛透過氣來,他撫『摸』著胸部,一下下搖頭。

“算了,剛才我走神了……說點眼前的事吧。你們準備一下,明後天可以離開這裡,到東部那個城市度蜜月去——到我姑媽那兒。這裡條件太差了,婚姻是一個人的大事……”

“不,這兒更有意義,我們不去。”

“算了,這是我的一個決定,不要再爭執了,好嗎?”

寧珂看著他,他覺那個裹在大衣中的軀體有些顫抖,牙齒磕得『亂』響。

在有花園的老式洋房裡,寧珂和曲綪開始了他們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他們會在一生中把這兒當成聖地。老太太無微不至地照料他們,當成自己的一對兒女。她親手剪了窗花,把一間新房打扮得格外溫馨。寧珂和曲綪都叫她“姑媽”。老太太那隻乾燥而溫熱的手時不時地撫著寧珂的頭,長久地扯著曲緒的手。“多好看的一個姑娘,瞧這眼睛、這手……”

寧珂在她的撫『摸』下總想起兩個人——早逝的母親和阿萍『奶』『奶』。他現她們簡直個個一樣。後來他甚至得出了一個悲觀的結論所有特別體貼和溫柔的女人都是不幸的……

老太太還記得上次在這兒養傷的許予明。“多好的一個孩子,傷得真重。那一回不死,閻王爺再也不會收留他了。”她不停地詢問他的情況,寧珂都難以解答。

他一想到許予明就想到那個長了鷹眼的女醫生,那個難堪的場景。他對許予明特別感激又特別惋惜。無論從哪方面看,他的婚禮都應該有這位摯友參加。但他還是忍住了。松林中的槍聲至今響徹耳畔,他想都不敢想那一天。老太太再次提到許予明時轉過臉去,出了嘆息。寧珂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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