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 6)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人們堅信這是山區和平原的最後一戰,是一個彪炳史冊、一生都難以遭逢的盛會。一股激流在民眾間積蓄了許久,今天終於衝『蕩』起來。殷弓的隊伍和三支隊正迅完成對港城的三面包圍。剩下的是水上通道,因為沒有艦隊,實際上還是等於網開一面。縮在城內的敵人除了加固工事、強化民團,所能做的大概只有等待援兵解圍,或從水路加快逃竄。金志的大量兵員和輜重絕不可能在緊急關頭一併撤完,他遲遲不動的原因只能是企盼戰局在最後一刻出現轉機。

“這個龜兒還做好夢!”殷弓在戰前會議上罵。他如今成竹在胸,人比過去胖了,臉上的疤痕顯得更加深重。“東面一線簡單些,就讓三支隊打吧!”他語氣堅硬,使人相信沒有任何更改的餘地。同時這語氣也流『露』了對三支隊的一點藐視。其餘幾個人笑了。

寧珂沒有笑。他很長時間都未曾笑過了。

大家主張早些起攻擊,以防金志率人從水路逃跑——如果我們行動得快,會堵截更多的敵人;反之等對方醒悟過來,奢望不存,就必然進行有組織的撤離——那樣損失就大了。討論幾次,最後決定儘早打響,不給守敵喘息揣摩之機;迅動員和調整部隊,成立一個能夠攻堅的突擊連,爭取在最短時間內突破敵人防線。

寧珂提出由他率領這支隊伍。殷弓沒有思想準備,左右看了看。誰也沒有聲音。寧珂沉沉的嗓音又說

“不會耽擱整個戰鬥的,我以自己的生命作出保證。”

還是一片沉默。殷弓輕輕說了一句“同意。”

經過一天一夜緊張的調整,最後準備全部停當。深夜十一時,寧珂率突擊連出動。

戰鬥打得非常艱苦。殷弓的部隊從西線和南線、三支隊從東線起進攻。港城的第一道防線築於離城區五里之遙的郊外,異常堅固。突擊連從西南一側突進,直拼了四十分鐘才初獲戰果。如果殷弓不能率隊馬上搶佔工事,寧珂這支隊伍將很快腹背受敵,承受可怕的壓力。又過了二十多分鐘,突擊連已進入城區外那片光禿禿的開闊地,猛烈的火網把前後左右都織起來……殷弓的主力部隊仍膠著於第一道防線。巨大的槍炮聲伴著慘烈的嘶叫,震動了滿天星辰。火焰在泥土上躥起,騰跳,有人狂吼一聲倒下,再無聲息。通紅的訊號彈在城北隅升起。開闊地的火網越織越密。“天哪,進不得退不得啦,政委!”有人呼號不止,火光點燃了他的雙眼。寧珂臉上已經被硝煙和泥巴抹得蒼黑,他咬緊牙關左右看看,又仰臉看看天空,大喊一聲跳起來。“跟上啊,跟上!”身後是一聲聲呼叫。

寧珂耳畔又被尖厲的鳴響填滿了,這使他再也聽不到吶喊聲、槍炮聲、負傷的呼號。耳廓上尖厲的嘶鳴以前也有過,那就是叔伯爺爺行刑之前。從那時起這尖厲的嘶鳴時有出現——這可怕的聲音讓他無法安眠,讓他坐立不寧;他的雙眼脹疼難耐,雙手像火炙過,十指變成了紫『色』。他用這手去捂眼、抓撓周身。他的全身都是撓傷,這尖厲的鳴響啊,頂得耳廓快要裂了。雙眼快脹出眼眶了,他用力按了一下,長嘶一聲衝進火網……他渴望這一次能焚燬自己的肉軀。那個盼望熾熱到極點——肉軀焚燬的一刻,靈魂就會追趕那匹火駒了。那是父親的馬,也是曲先生最後一刻的坐騎。開闊地上此刻奔突馳騁著無數的火駒,快揪住任意的一匹啊!

……

戰鬥持續了十餘小時。黎明時分,殷弓的隊伍已經突入城區,緊接著是三支隊;巷戰異常激烈,一直到中午槍聲才稀疏下來。黎明時敵人曾從西部派來增援飛機,但因為戰鬥已移至城區,敵機只好象徵『性』地扔下幾枚炸彈撤去。金志一夥在上午九時左右乘一艘艦艇逃去,戰鬥於是進入尾聲。突擊連揮了巨大作用,但傷亡極為慘重,最後只剩下十幾名戰士。令人大為驚異的是,指揮員寧珂只受了一點擦傷——人們在一座炸塌的瓦礫下找到了他,眉『毛』和頭已經燒焦大半,兩眼血紅,嗓子完全嘶啞……

殷弓和飛腳被喊到寧珂身邊,他們大驚失『色』地望著這個黑炭般的人。寧珂兩條腿變得像木棍一樣,不得不被人扶住。殷弓緊緊握住他的手“老寧,你們受苦了!這座城市永遠不會忘記的!……”寧珂茫然地看看遠遠近近升起的煙霧,嘴巴張大。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飛腳把耳朵貼上去,轉身對殷弓咕噥“紅馬?!……”

殷弓讓人快點兒把寧珂,還有那些傷號送進醫院。

他在醫院裡昏『迷』,反覆呼叫戰友的名字,主要是許予明和李鬍子。醫生不得不對在他耳邊上說“戰鬥結束了!”他說遍地都是紅馬駒,他一直想抓住它,於是狂奔啊,伸手抓它們飄飄的長尾啊,沒能如願。紅『色』馬駒迅捷已極,四蹄騰飛,踏起的煙塵遮天蔽日……

寧珂高燒不退,生命到了垂危邊緣。殷弓等人忙於戰後繁瑣事務,後來還是被召喚到病房裡來。他們對寧珂的病況非常費解,只得叮囑醫生傾盡全力搶救。

無論如何寧珂還是康復了,並趕上了港城至為重要的一個儀式成群結隊的市民擁向街頭,歡呼步伐整齊的戰士。殷弓的隊伍,還有三支隊,這會兒個個軍服簇新,英姿勃,在人群中持槍正步向前。其時陽光燦爛——許多人認為這是幾十年里港城最好的一個天氣,太陽不僅是白亮,而且還少有地溫煦,它使整個街巷、軍人、歡笑的市民,都變得如此美麗鮮豔。最引人注目的是隊伍前面幾個騎大馬的人,他們是殷弓、飛腳、寧珂及三支隊的負責人。這幾個人是全城公認的功勳卓著者,一個個胸前掛了鮮花……歡呼的聲浪淹沒了這座城市,馬上的人不斷向四周人群敬禮。每一張臉龐都紅紅的,冒出了微微的汗粒……

寧珂騎在馬上,兩眼在人群中急急尋找。他渴望見到一雙眼睛,他堅信她一定會在人群中……找啊找啊,陽光刺得雙目『迷』蒙,還是沒有看到。“我的綪子啊,你在哪裡?你安然無恙嗎?綪子!綪子!我差點再也見不到你。我敢肯定有神靈在那一刻護佑我——神靈也是在護佑你啊!……”

初夏的白玉蘭被雨水洗過一遍又一遍,飛騰的煙塵再不留一絲痕跡。其中有一株被彈片颳去一點皮,其餘未受任何損傷。整個曲府大院安靜下來,沒有一點聲息。很長時間了,這裡只剩下了女人……金志將大院封個嚴嚴實實,一度還禁止院裡人進出理由是保護府上安全。金志特別向女主人指出,曲先生被害是殷弓一夥所為,或者是圖財害命的散匪……他為此感到愧疚。閔葵當然不會相信連篇鬼話,只是未吭一聲。

在大院封鎖十餘天后的一個晚上,飛腳奇蹟般地出現了。閔葵泣不成聲。她現在最急於知道的還是寧珂。飛腳讓她們放心好了他一切都好,正在執行重要任務……他著重轉達了支隊對曲府的慰問,並說一定要為曲先生報仇。飛腳追憶與先生多年的友情,涕淚交流……淑嫂已經臥床不起,曲綪正由小慧子照拂。飛腳特意去探望了淑嫂,現這個女人面如白紙,伸出的兩手已經枯了。他心裡有說不出的震驚一個人竟可以凋敗得如此之快!後來他又去看曲緒,並最後把小慧子叫到一邊,反覆叮囑一定要照看好她們,一定,直到小城解放!他說這些時不停地撫『摸』她的頭。後來她就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裡,嗚嗚慟哭……閔葵手持蠟燭過來,飛腳把小慧子扶正,拍打她的肩膀說“堅強些吧!勝利已經不遠了……”

就在飛腳離去兩天之後,小慧子突然失蹤了!閔葵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把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連個影子都沒有。閔葵在深夜不停唸叨“天哪,曲府到了什麼時候,老天爺慈悲吧!”大院前門後門,甚至是高牆外,都有防區司令部派來的人,他們是絕不會放小慧子出去的……一個與曲府血肉相連的姑娘突兀消失,這使閔葵感到了莫名的恐懼。“緒子爸啊,你離開得太急促了,你把千斤擔子留下來!”

閔葵儘快擦乾了眼淚。她明白自己不能倒下,因為這兒還有曲予留下的一切,有淑嫂和緒子……她記住了飛腳的話等待勝利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捱到了春天。這個漫長的冬季讓人把最後一點耐力也耗盡了。大雪把玉蘭樹上一條手臂粗的枝幹壓折,它折斷時出了撕裂的聲音。閔葵和綪子都跑出來,踏雪跑到近前。一層厚雪隨著撲地的枝條跌散,那枝椏斷裂處是雪白的骨骼,棕『色』面板撕開,泛著嫩綠的內皮上滲出一滴滴晶瑩……“媽媽!”綪子把枝杈抱起來,看著母親。

當時淑嫂也聽到了枝幹撲地聲。她在走廊拐角那間廂房裡,手扶牆壁挪過身子,佇立窗前。大雪地上幾隻麻雀跳躍著,尋覓吃食,瑟瑟抖動。她終於看清最高的那棵玉蘭樹下有一截撕下的枝杈……屋內爐火正旺,出了嚕嚕聲。她穿了很少的衣服,是一身素服白的上衣,白的褲子。這是先生最喜歡的一種顏『色』。長長的頭披在肩上,腳上是粗麻綹編成的拖鞋。已經好久沒有走出這間廂房了,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前些日子她再不想吃東西,閔葵和綪子哭著勸她。閔葵說“姊妹啊,世上還有比咱倆再親的姊妹嗎?你撐住,幫幫我吧……”淑嫂摟緊綪子,一下下撫弄那淚水打溼的頭。

淑嫂記得很久以前那個夜晚,在醫院那張窄窄的床上,她就穿了這樣的衣服。而後她從來沒讓這身潔白柔軟的衣裝沾上一點灰汙。只要有時間她就把它細細地洗、輕輕地擦,永遠讓其葆有純淨的、白玉蘭花瓣那樣的『色』澤。她周身都散著那樣的氣味——這是曲予先生告訴她的。曲先生還說你看上去就像一隻純白的鴿子。她不動聲『色』收下了這份讚美,一個人時細細品咂,感激得淚水溢流。她在那對真摯的目光下、沉著關切的撫愛下感受了那麼多。一個女人一生裡的全部奢求她都得到了。她已經千萬次地感謝和懇求過冥冥中的什麼讓我擁有、儲存和照料一生吧,我真是他生命的一葉一瓣,是不能分離的。

大雪無聲地降落了一天,又是大半夜。入睡前閔葵和綪子在她身邊坐了一會兒,後來喂她吃了湯『藥』,放下夜宵才離去。綪子離開時貼了貼她的臉龐,又親她的額頭……當綪子戀戀不捨地要離去時,突然淑嫂心裡湧過一陣滾燙,她喊了一聲。綪子轉回。她的手伸出,綪子抓住了。她把綪子扳到懷中,緊緊抱著。後來她又把綪子的頭頂按得低一些,用下巴去摩擦,用雙唇去親吻。她從孩子的身體上清晰地嗅到了先生的氣息。“我的孩子,你可要有志氣,好好過,好好長,好好服侍媽媽啊,曲府裡只有你這一棵根苗;你不要以為自己是個女的,就……”她哽咽著說不下去。綪子一遍遍應答她的話,說一定聽淑嫂的話;淑嫂,你快快康復吧!

午夜裡淑嫂坐起來。她睡不著,甚至可以聽到雪朵落地之聲。站到窗前,一絲螢光下勉強可以看見遠遠近近的玉蘭樹、長廊的剪影、一旁假山石的輪廓……遠處有幾聲槍響,然後又是沉寂。她開了門,奇怪的是走到長廊裡竟然一點也感不到寒冷;相反,一股巨大的熱氣圍裹了她,並輕輕推擁著她。她沿著長廊往右拐了一下,在一扇黑門前站住。篤篤敲,敲兩遍。後來她直接推門而入。可別打擾了什麼,她輕輕的。外一間是小小會客室,裡邊一間是小書房;再裡邊是臥室……先生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她按著胸部。屋裡黑得不見一物,可她什麼也沒有碰撞,轉過幾張茶几、一個桌子,把地毯上的一雙拖鞋往旁輕輕一移,然後坐在床邊。

她伸手試了試床上被子,到處探試了一遍,覺得一片溫熱。她掀開被子躺下……喃喃自語、急促地喘息,臉龐貼緊枕巾。“只這一次了,我知道。我要讓你陪伴,從午夜到天明。天一明我就走了,我這就能相隨……你不該抱這麼緊,你的手勒疼了我。你啊,啊啊,你啊。我的淚水又把你打溼了,那是我太高興了。我一輩子也沒今天這麼高興過,我們相依,貼緊,然後就成了一個,一個分不開的……我不必從頭想,不想你也不想我。因為我們原本是一個啊。”

淑嫂的身體越蜷越緊,頭深偎在枕部凹陷裡……黎明前的微光中她坐起,一雙眼睛顯得從未有過的明亮,這光亮甚至使整個屋子從墨『色』中褪出;她把一頭『亂』梳理一遍,整好衣衫。床上的每一件物品都好好歸束過了,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枕巾扯得那麼平整。她把一雙拖鞋正正地擺好,然後站在中間看著。她看得細極了,一點一點看過,看遍了整間臥室。她點點頭,最後是退著出去,把內室的門掩了。

一切都籠罩在黎明前的顏『色』中。那個潔白的身影從長廊上飄過,又回到那一間廂房。

在自己的屋裡,她安靜了一刻,然後開始收拾雜物。一切都弄得有條不紊,窗戶泛起灰濛濛的光『色』。

“閔葵姐,我不能伴你了,這是我對不起你的地方。我真的隨先生去了,你罵我吧,我得隨他去!綪子,好孩子……”

她輕輕念著,從梳妝檯下的抽屜裡找出了一條長長的綾子。

……

這就是那個可怕的冬天。誰知道曲府要經歷這樣一個季節?曲府沉沉的步履灌了鉛與鐵,淌著血與淚,踏入春天,又捱到初夏。

全城都在為解放歡呼。可是曲府的人木了,呆了,她們甚至沒有注意自己的城市是怎麼解放的。鞭炮聲和槍聲都分不清,直到歡暢的鑼鼓響起來,綪子才猛然站起,喊了一聲

“珂子!——”

閔葵被綪子扶上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陣陣的聲浪。多麼燦爛明媚的陽光啊,它怎麼照不透曲府的圍牆?“快看哪!他們過來了!”有人嚷著,手指那些扛槍計程車兵。曲綪的心撲撲跳,她揪疼了母親的胳膊。“媽媽,你好好看著啊,這真是我們的隊伍!”一句話出口,淚水一下湧出。

閔葵『揉』著眼睛,只想從隊伍中現自己的女婿。沒有,沒有他的影子。“綪子,看到他了嗎?”綪子搖頭。隊伍太長太多,到哪兒去找呢?

……真像一個陌生之地。空曠的房間注視著來者,掩下了去者。青石板被踏得亮,它們親近過多少代、多少人的腳板。青石板鋪滿了偌大一個院落,馱起整整一個家族的往昔。寧珂在這令人驚悸的長廊上走走停停,有時突然睜大失神的雙眼。這就是那個熱鬧非凡、又整肅嚴厲、在整個平原上威名赫赫的曲府?他搖搖頭。

只有在天氣晴朗、上午九時到下午四時這一段光陰他才敢邁進曲予先生的書房。曲綪總是陪伴他,坐在一邊。他好像一個突然失去了語言的人,整整一天裡不說一句話。閔葵和綪子的話語也明顯減少,但她們還是對一個沉默非常的寧珂感到驚訝。坐在那張棕紅『色』的大書桌前,摩挲兩個光滑冰涼的硬木健身球,會被什麼所籠罩。有時他一頁書不翻,只是坐上半天……

從書房出來,沿長廊走幾步就到了那個廂房,他於是趕緊越過那扇紫紅『色』的門……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次進入曲府的情景,那時的感覺。多麼神秘的、曲折迴環的古老宅院。他懷著探險般的心情走近了它,看著這灰藍『色』的大門,鼓起一個年輕人的勇氣按響了門鈴。他至今記得一個剃了光頭的、年紀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開了門——他走路輕快利落得很,自己不得不快著步子跟上……

那個男人現在何方?聽說他在拓荒,還搭了一座茅屋。“清滆,你一切都好嗎?”

眾多的僕人都散去了。後來的“僕人”僅剩下了兩個淑嫂和無家可歸的小慧子。

……小慧子歡蹦跳躍的模樣還在眼前。從得知她失蹤的訊息那天,他就未曾停止尋找。他讓城管會的一個科長負責查訪,並準備在剛剛恢復的市報上刊登尋人啟事。一天飛腳突然喊住了他。他們扳著肩膀往前走了一段路,拉拉雜雜談著。臨分手時飛腳突然問了一句小慧子,寧珂說正尋呢!飛腳嘴裡的粗雪茄不知何時熄滅了,取下來,吹了吹直接『插』到上衣口袋“她的事嘛,今後你就不要管了!”“你知道下落?……全家人都急壞了!”飛腳的臉『色』有些冷“……今後不要管了,她沒事的……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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