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 4)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寧珂甦醒後,現自己躺在溼漉漉的碎石上。旁邊幾尺遠就是一張小床。他努力想著,記不清是自己從床上跌落下來,還是那些人根本就沒往床上放。他們可能只是把他架進門,胡『亂』往地上一扔了事。他伸手動腳、張嘴巴,都會引劇疼。嘴裡的凝血把口腔內膜與牙齒、舌頭等粘住了,稍一動嘴巴就一陣撕裂的疼痛。他慢慢等待舌頭潤溼一點,一絲絲活動,半晌才張開了嘴巴。他試著張開很大,張到最大限度。他忍住了疼。

大概是上午十一點鐘。他從窗戶上『射』入的陽光判斷了時間;還有,他料定這是晴朗的一天。外面有稀疏的蟬鳴。小屋有十幾平方米,卵石壘成的牆基;窗子不大,窗欞外面照例鑲了鐵條。屋內空空,除了小床還有一張白木桌——桌上擺了幾隻大碗。難忍的飢餓泛起,他往小桌那兒移動,當伸手能『摸』到桌腿時,就抓住它往上攀……終於伏在了桌上。疼痛使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刺鼻的酸黴味兒。原來幾份飯菜都是餿的。他把鼻子貼近一一嗅過,最後選定其中一份。不敢咀嚼,只勉強喝一點湯汁。嘴上的血漬染了碗沿。他盯著這暗紅『色』,閉閉眼睛。後來他把飯糰摳出塞進嘴巴,不顧一切吞嚥……大口喘息,汗水淋漓。他坐在小床上。

小屋裡極悶,出奇地『潮』溼。蜥蜴在牆上躥跑,蚊蟲大白天嗡叫叮人。離小床不遠有一個木製便桶,裡裡外外都是乾結的糞便。他終於明白這令人作嘔的氣味是怎麼來的。視窗有人伏身看了一會兒,咔啦一聲把門開啟。一個戴了套袖的老頭走到桌旁,收起瓷碗,又低頭看看便桶,走了。

他現在想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這種小屋不像城區的房子。這座城市他可太熟知了,它的每一條巷子差不多都親手撫『摸』過。可他不認為眼下離城區太遠。他極力回憶每一個細節,什麼都記不起。那時耳廓陣陣鳴響,尖厲的聲音讓他不能支援,就連呵斥也聽不見——那些人見他無動於衷,就格外憤怒。他聽到她在人頭攢動的臺下呼叫,看到她披頭散地撲來……這個場景算凝在腦海中了!他想永遠忘掉這個場景,它會讓他心尖滴血。他明白勒傷打傷難以危及生命,心上流血才是危險的。

把一切都遺忘吧,幾十年了,看到的太多,想過的太多。神靈為了挽救他,使用了特殊的方法一隻又一隻拳頭迎著額頭直搗過來。如此兇悍無情,一下又一下。它在告訴我什麼?

遠遠離開那座讓人心燙的城市吧,越遠越好。離開那些撲撲跳動的心靈,離開白玉蘭的綠陰。如果去死,那就倒在一條陌生偏僻的溝壑。

夏天的烈日烤灼這座卵石壘成的小屋,讓它在正午化為灰燼,在午夜化為石流。讓我熔鑄其間吧。我是沒有情感沒有記憶的沙粒與泥土,是十月秋洪沖刷在河道里的粉塵碎石……

一連幾天過去,他沒有踏出小屋一步。每天都由那個戴套袖的老頭送來一碗覆了白菜條的糙飯。他漸漸可以站起,在屋內走幾步,可以在窗前觀望。在這有限的視野中,他現這小屋與另幾座小屋相鄰,並一塊兒被一道有鐵絲網的高牆圍住。一些背了步槍計程車兵在活動,沉默無聲,面『色』冷肅。這顯然是一處看守地。但他記不起城內有這樣一處監獄或類似監獄的地方。以前他曾到關押犯人處去過,那是城南郊一個看守所,小城解放後所有人犯都要押在那兒。作為城管會領導人,他去那兒提審犯人,而且常常是突擊審問。午夜兩點突然將白亮的手電光『射』到臉上,那是很令犯人惶恐的……眼下這個看守地不大,但好像格外嚴密,透著一股說不清的殺氣。

入夜,蚊蟲一團團在床邊攪弄。他不得不用衣服把臉包起。只是一會兒,汗水就把全身溼透。傷口鑽心癢疼,他爬起來走,一刻不停,直到精疲力竭再躺下。這樣一連過上好幾夜,身上再沒一點力氣時,才有一次熟睡。有幾次被深夜的尖嚎驚醒了,坐在暗影裡傾聽。辱罵聲傳過來,還有噼噼啪啪的擊打聲、嚎哭聲和求饒聲“饒了我吧!哎呀饒了我吧——”有一天他聽到了一個老人的告饒之聲,又痛又憐。他為這個人感到害羞。

有好多次他把那個告饒的男人想象成自己,這讓他心驚肉跳。呼叫之聲此起彼伏,從不同的方向響起,讓人弄不清此地同時有幾個人遭到折磨。“說不說?你這個混賬!”一個粗暴冷酷得使人抖的聲音吆喝著,又是噼啪的抽打、又是號叫……寧珂極力分辨,終於明白這兒不是監獄,也不是一般的看守所,而是集中審訊嫌疑犯、尚未判刑的犯人的地方。這是一個服刑犯一開始所要經歷的最為可怕的一個階段。

這天進來一高一矮兩個人。高個子有五十歲,瘦削,青黑『色』的臉,一雙眼透著狠勁兒,嘴唇是黑紫『色』。奇怪的是他不畏炎熱,穿了軍衣,腰上甚至紮了油漬漬的皮帶。跟在身邊的是個年輕人,有兩撇鼠胡。年輕人進門就說“喂,你聽著,這是尚科長……”尚科長的眼睛彷彿要從對方身上剜下一塊肉,上上下下打量,說

“你在這兒是塊獨料兒,有人叮過,讓我們沉住氣。有話直說吧,我這兒一視同仁,不管是誰。就是一張鐵嘴,我也得讓它開個縫兒——希望咱倆別傷了和氣!”

他們臨離開時留下幾張紙,一瓶墨水。

所有問題都是以前反覆提過的。多麼殘酷的追逐、瘋狂的剿殺!寧珂在這之前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的同志會產生如此的想象、令人『毛』骨悚然的質疑。他明白,在這樣的提問面前,辯白既無用也多餘。他記起剛剛被捕的日子曾給殷司令寫的滿滿幾張紙、那些尋求理解的申訴,多麼可笑啊!他再也不會那樣做了。

兩天過去,幾張紙上沒有一個字。

第三天尚科長找他談話。在一間有鐵皮門扇的屋子裡,尚科長拿出了最大的耐心。他告訴寧珂我可是第一遭花這個閒工夫!咱還是好說好商量,誰也別惹了誰。

幾個鐘頭過去,寧珂沒說什麼。

“你他媽是啞巴?你有什麼了不起?死到臨頭還硬撐!我就有權把你斃了,連個報告也不用打!就地處決,上報的花名冊多幾筆就完了!你信不信?”

寧珂看了他一眼。這個人,還有以前審過自己的兩個,都一律醜陋怪異。他心中湧過難言的痛楚。他好像最近才產生了這種痛苦。

一對錐子般的目光『逼』過來。這樣一會兒,他突然伸手抓住寧珂的手臂,猛地一扯。毫無防備的一下,寧珂的臉擦在地上,剛剛結疤處、沒有受傷的地方,都一塊兒擦破。沒等他爬起,那人又跨前一步,抓住頭一拉、一掄。寧珂的身體一旋,噗一下給掄到了兩米多遠的地方。

科長站在一邊點了支菸。他吐痰,大口吸著,走來,看了地上趴的人足有十分鐘,一下踩住那隻流血的手。他用勁兒一轉腳跟,想聽到一聲尖叫,沒有。他拔下煙,又是一轉腳跟。仍然沒有那樣的尖叫。他彎腰想看看怎麼回事。剛一低頭,寧珂猛一下咬住他的腳踝,順勁兒擰住一條腿。他栽到了地上,躲過那對沾血的拳頭,一邊滾動一邊大喊……門推開了,幾個看守擰住了滿臉淌血的寧珂。

科長跳起來,揍他的臉、肚子、胯部,直到他昏死過去……

那個炎熱的夏天寧珂不記得參加了多少次公審會、遊街示眾和連夜審訊。他為自己那根弦的堅韌而暗自驚訝。好多次他在心中默唸就要折斷了,馬上要折斷了……綪子,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的臉龐在眼前閃跳,快看不見了。我要走進黑夜了……這默唸一停,他真的栽倒了。可後來他還是甦醒過來,還是重新站立……

這期間有三五次特殊的經歷。一天清晨天還不亮,門外響起咚咚的奔跑聲,進來兩人架起他。“『奶』『奶』的,就別浪費糧食了,今天打你走了!”他被急躁計程車兵架著,腳不沾地拖出門外。他要自己站立,他們就猛力拉扯。後來又有人捆他,捆個十字,用力煞緊,最後再掛一個牌子,拖上一輛敞篷車……他沒有恐懼,只有慶幸。最後的總結來臨了。綪子,還有那些難忘的戰友,你、他、他們——特別是你!就這樣分手吧。淚水因為思念而旋動,但沒有湧出。他曾在黑夜裡一千次下過遺忘的決心,差不多成功了。除了綪子,他真的使一個個面孔都模糊了。可是當最終的思念和憶想湧起時,簡直化為不可遏制的狂濤巨瀾……他伸長脖子遙望四周——這個簇新的、熱乎乎的、嬰兒一般的世界啊!太陽還沒有出來,天空一抹紅雲,夏麥剛剛收割,綠『色』點點;一叢叢灌木在路邊渠畔上搖動……真想不顧一切跳下來,摟住那叢光葉繡線菊,撫『摸』它親吻它……

呵斥、推搡;有人在顛簸的車上還忙著為他做最後準備紮上褲腳、往嘴裡系一條帶子——它勒得難受極了。這是防止他到時候呼喊。擂鼓似的心跳,一陣湧起一陣平復。這不是恐懼,這是突如其來的喜悅和悲慟,交織難分,使人難以承受……一切都完結了,漫長短暫得讓人厭煩!惟一使他感到絞痛的是她……不再回顧了,上路吧!

烈日升起,四周像熱水澆潑過一樣。車子三晃兩晃駛進鬧市——好像是黑馬鎮!這座鎮子啊,飽受蹂躪的搖籃啊,你那個遊子這般模樣歸來……人群蜂擁,嘁嘁喳喳指點著。沒有一個人認出他!是的,儘管他離開沒有多久,但時代變了。時代使人雙眼『迷』離。

又有五六人五花大綁押上車子,車子重新開動。轉過了三個主要街道,太陽昇得更高。照例是圍了白席子的會場,他們幾個給拖上飛跑,箭一般拖到臺子中央。大會開到半截,臺下的人群像沸水一般擁動。寧珂知道這時主持人在宣佈處決命令。他閉上了眼睛。太陽要把一切都融化,它開始施展自己的魔力。魂魄在強光下升騰,浮到雲端,從空中俯視攢動的人頭;一會兒他們冒出濃濃的蒸氣,紙人兒一樣輕飄了,在微風裡顫動不止……有人呼叫幾聲,又是箭一般拖走捆綁的人。他們被士兵架到車上,然後一直架著,隨車往前。人流太稠了,車子開得極慢。每個車上都有一個高音喇叭在嘶叫,像屠宰手的哭泣。

又是樹木稀疏的河邊,又是乾涸的河道。寧珂被揪下車,由兩人架往河心。一會兒他和另一個就落到了後邊,眼瞅著那三個捆綁的人被架到更遠一點,然後又被按跪了。一排士兵在檢查手中的槍。一股從未有過的衝動和急切像火焰一樣從頭頂澆潑下來,他大聲呼叫,只是舌頭被布條勒住了。他催促兩邊架他的人快些,快些走啊,馬上要開始了,我們落到後邊了!誰知兩邊的人狠狠扳住他,不讓他動。四周人群湧動、呼叫,最後又是死一樣沉靜。槍響了,不如預料的那麼響。三個人都倒在河沙上。寧珂這才明白,自己和旁邊的人不過是陪綁者、觀望者。“可恥!”兩個字吐在了舌尖上……

遊街和公審的間隙就是審訊。除了偶爾幾次白天進行,大多審訊都安排在半夜。他的沉默使審訊者暴怒和費解,他們瘋狂地洩,恨不得馬上摧毀這個人。但他奄奄一息時,又有人急匆匆趕來搶救。科長是審訊的主持者,輪番搞下去,直到主持人也疲憊和絕望。

夏天過去,秋天也過去。冬雪飄落的日子,寧珂的小屋滴水成冰。他現在已經知道這處看守地大約在小城東郊,即那場解放小城的慘烈戰鬥開始之地……如果在這片開闊地上流盡最後一滴血,該有多麼幸福!這出奇的完美總不屬於自己。如今要在這片炮火翻掘過的鬆土上一點點流血了,這是另一種滋潤的方式。這兒原來如此寒冷,真是始料未及!他蜷伏在床上,薄薄的被子只能蓋住身體的三分之二。窗外的看守走動著,腳下出冰塊的碎裂聲。

半夜門又被開啟。幾個人嬉笑著“太冷了不是?起來烤火!”他們不由分說把他架起,一直拖出門去。雪在月『色』下泛光,屋前空地上因為潑了水,此刻結了一片冰。他們架著他走過冰地,來到一間大屋子——幾次審訊都在這裡進行。科長披著棉大衣坐在一大盆嫣紅的木炭旁。屋子暖和極了。寧珂直眼盯著那個可愛的火盆。後來又趕緊把眼睛轉開。

“來來,把他揪近一些!”科長嚷。

幾個人推他一下。“不要以為一聲不吭就沒法兒治你。其實罪行一條條清楚著呢!不過是看看態度,老實一點就輕判;頑抗到底,就打你回老家——你也親眼見了,殺個人一動手指就行,省勁得很。”科長嫌熱,脫下大衣,“也不要以為自己是個‘獨料’,前些天外地抓了一個師級幹部呢!你小子!”

科長使個眼『色』,有人上前揪他的頭,讓他站直,又踢腳踝,直到把他踢倒。“今晚上烤火,讓你舒服點兒!”

寧珂在他們的哀嚎聲中沒有多少驚訝。他已經習慣了這些人的花樣。這哀嚎在午夜裡會傳得很遠,甚至有點悽切——寧珂覺得這聲音那麼熟悉。他想了許久才想起,在山區老家附近那個兵營被捕時,往死裡折磨他的一個老兵油子就出過這樣的哀嚎!

幾個人過來脫他的衣服。他傾盡全力抵抗,他們不得不喊來兩人幫忙。科長在一旁看,並不動手。寧珂被脫得精光。幾個人大呼小叫,嬉笑著揪緊他的胳膊往外拖。“鞋子也脫掉,也脫掉!”科長嚷。

他們把他拖到刺骨的寒風中,拖上泛亮的冰地。萬枚鋼針穿過腠理,扎進肌骨,他在冰面上跳動,蜷起,再跳動……“哈哈,這一下好了吧?你老實了就舉舉左手——不舉?那你就蹦躥吧!”

風把雪粉揚過來,撲到臉上、頭上。像踏在赤炭上,他聽到了烙去皮肉的嗞嗞聲。燒灼順著兩腿往上,腹部、胸部,大片大片皮肉變得焦黑,濃濃的煙霧罩住了他——這『乳』白『色』的血肉汁水化成的霧氣一霎時籠罩四野,風不見了,雪不見了,樹木不見了,只有『乳』霧一片……他聽見母親或綪子,或其他人,是個女『性』,在重重霧靄之後呼喚……呼喚陣陣急促,又變得極為尖利。

……

這個冬天他死過幾次又活轉過來。那根弦真是堅韌。春天快來吧,綠『色』蓬勃的時候是生長的季節。人要活著,要生長。他的手指摳在窗欞上,一多半的指甲都脫落了。

春天也許真是重要的。圍牆外邊事情稍稍起了一點變化,劇烈的追剿排查告一段落,甚至有幾個案子得到了甄別。這其中偶有牽涉寧珂,卻不足以構成解脫的證據。他仍得關在這座卵石砌成的小屋中。

有一天,大約是暮春時節,他終於聽到了一個宣佈,案子作結判處七年徒刑——任何抗議都不起作用,儘管他們沒有一條像樣的證據,宣判之後就解押服刑地,他總算離開了九死一生的狼『穴』。

那天他被架到一輛大卡車上。他感到它在向南駛去。做夢也想不到新的去處會如此熟悉。它是南部山區,是他誓一輩子不再歸來的故地……寧家大院不遠處的兵營改成了一座監獄,原先兵營的圍牆和角樓正好被利用。

每天天不亮一溜犯人押出來,在看守的嚴密監視下走到大山腳下;然後每人一根鋼釺或一把錘子,開始敲鑿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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