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 7)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東巡·九》

烏鴉在空中翱翔,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它們就像黑『色』的衣裙罩住了緩緩流動的車隊。密密的烏鴉好像更多起來。

始皇明白了,烏鴉在給緩緩流動的死亡車隊穿上一件喪服。

這支又熟悉又陌生的車隊令始皇越來越驚詫。他知道自己的聲威之大,籠罩四野,籠罩了海內所有的疆土;可是如今對這支死氣沉沉的車隊竟然有些茫然,不知是怎麼回事兒。他只覺得自己繼續在空間飛昇、飛昇;他一輩子都沒有到達過這樣的高處。漸漸地,他可以俯瞰更遠更開闊的地方了。他看到了巍峨的群山,還看到了起伏的山嶺之上有一條青白『色』的巨龍。沒有尾的巨龍啊,原來它就是很久以前修起的長城。那個下令築城的人是誰?是我嗎?

始皇覺得一切恍若隔世,它們變得撲朔『迷』離,有時清晰,有時模糊;有時近了,有時又推得遙遠——直推到遠古,推到了先王的時代。他似乎又聽到了“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那種奇怪『迷』人的『吟』唱。他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那個英姿勃、渾身都是力量的人。那時面對的是強大的六國,以及比六國更為悍暴狡詐的群臣。宮內臣僚們交頭接耳,厚厚的帷幕掩著他永遠也搞不明白的玄機。宦官嫪毐炙手可熱,更有呂不韋和母后的帷幄運籌。他們將一切都藏在幕後。繆毐君臨一切,母后對他言聽計從。他們打得何等火熱。呂不韋在治理朝政之餘尚有閒心『操』縱文事,竟然讓文人墨客著書立說,而且懸千金於門上,說什麼著作定稿之後,誰能改動一字,就贈予千金。這是何等的傲慢驕橫。當時宮內竟然文事興隆,一片書聲,誰也不知道這朗朗書聲之下掩藏著一個竊國大盜。

那時的始皇只在暗中將劍磨亮,認定不久就是繆毐倒黴的日子,即便是生母也要囚禁。人們議論他有鷹隼一樣的雙目,兩道劍眉——它們又粗又長,眉梢還要往上揚起。他的細長眼睛稍微有點小,他就把頭紮成一束,緊緊一繃,這就使兩隻眼角往上吊著。這一切都說明他是一個剛愎自用、心比天高、內藏悍厲的君王。他面對銅鏡這樣想過,也就開始動作了。

嫪黨滿門抄斬;呂不韋喝了鴆酒;母后在囚禁中度過殘年。他二十多歲才算真正執掌了權柄。這期間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變法的商鞅,手邊幾乎從未離開那部後人整理的商君言論書簡——這個施行嚴刑峻法的人令其無比懷念。他死得悲慘,車裂四肢,卻是大地上一個不散的英魂。商鞅,還是商鞅!他抽出盧鹿劍,在臥榻之上的板壁上刻了“商鞅”兩個大字。

從哪裡飄來了陣陣琴聲?如此美妙婉轉。他聽出,那是齊國的靡靡之音,令人陶醉。他曾經布命令,任何人不得唱齊歌、奏齊樂。因為就是這些軟綿綿的齊國之音奪去了秦人的魂魄。秦人的歌唱都是粗獷有力、高亢嘹亮的。只有這樣的歌聲才能令人振作,催人奮勇。而這齊樂完全是另一種調子,它們讓人腿軟骨酥。有人就哼著這樣的歌在咸陽大街上扭動不止,『臀』部划著弧形,兩手奓著在身側擺動不停。這種奇怪的舞蹈——他專門問過一個見多識廣、從東部沿海來的儒生,對方說那是東部沿海的漁人模仿一種大魚的扭動;那種大魚一鑽出水面就是這麼扭動,水浪嘩嘩響著為大魚的舞蹈伴奏。當時他怒喝“咸陽街頭,只要看到跳這種舞的,立斬!”

命令傳下,一天就斬了二百多。可是如今看來,這些引誘腐蝕人心的東西總是久禁不絕。他連連嘆息。回憶起這一切,他覺得武力似乎可以將一切堅硬的東西磨碎,但就是對這種軟綿綿的沁人心脾的東西無能為力。比如說,在把這些跳魚舞的人斬絕之後,僅僅是一年多的時光,又傳來另一種東西,它們仍然是從齊國傳來的,那裡靠近大海,打魚人與胡人、與那些奇怪的島人頻頻接觸,傳來了各種不可思議的癖好和物件。比如說從齊國的大商人載來的一些男女中,可現有的穿了一些奇怪的粗布褲子。這些褲子乍一看粗糙不堪,細一看又別具心裁。它們緊繃腿上,身腰『臀』部具顯,結果引得全咸陽城的人都大睜雙眼去看,有時還尾隨他們走上很遠。後來咸陽城內的姑娘少『婦』們跟上穿緊身粗布褲的男人走,而那些小夥子們則跟上穿了這種緊身粗布褲的女人走。成何體統!他把那個大聊客老齊喚來,問個端底。老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只說

“這種褲子不可小視,看來只是遮羞之物,實際上是毀國之衣;穿上這種褲子,難保不會心思詭譎啊;秦國的風習規矩將會掃『蕩』一空,法治也將不保。”

“這種褲子怎麼稱呼呢?”

“它們最早是那些沿海人模仿魚皮做成的;因為所有魚都穿了緊繃繃的粗鱗衣,他們於是特意紡出像魚鱗一樣的布穿在身上。他們喚這種褲子為‘魚皮衣’;可是幾千年後,人們也將給它取下一個新名兒。”

始皇皺起眉頭。他本來想佈一個新的旨令,就是將咸陽街頭所有穿“魚皮衣”的人全部斬;但後來一想恐怕“過猶不及”。他細長的眼睛閃了閃,生出一個嶄新的念頭。他讓人在咸陽街頭騰出一溜兒巨大的空屋,將所有穿“魚皮衣”的人一律收進屋中,然後命令那些最為悍暴、粗野和好奇計程車兵手執剪刀,將所有這些衣褲都剪碎割爛,並且不再給遮羞的新衣,讓他們帶著條條布褸走上街頭,讓他們無地自容!

一聲令下,咸陽城裡紛紛行動起來。結果最時髦的男女全都暴『露』了身子。當時在咸陽城暴『露』身子可是一件羞辱族宗之事,於是他們一族再也不願收留。又因咸陽城內早就施行了商鞅的什五連坐法,所以街坊鄰居都不敢收留這些年輕男女。他們一個個下場悽慘,不得不忍辱負重逃到邊關,加入了修築長城的隊伍。大將蒙恬來者不拒,馬上給他們了套裝。這些套裝也是粗布製成的,不過寬大結實,上面編了號碼。

有一天,始皇正穿了民裝在咸陽街頭閒走,竟然聽到了齊國的靡靡之音。他想不到有人竟如此大膽,也想不到執掌京畿的中尉竟這樣鬆弛。因為唱齊歌奏齊音樂是必定要遭受落的。可是這次卻是一個例外——

他迎著那聲音走去。原來是一個華麗的車子,車上由貝殼裝飾,一看就知道從齊國而來。牽馬駕車的是一個穿戴絲綢的巨賈,車上有一位美女,是她在那裡彈琴唱歌。所有人都駐足傾聽、觀望,嘖嘖稱奇。就連那些衛士見了驚人的美『色』也目瞪口呆,一時忘記了應盡的職分。他暗自感嘆,認為此女無啻於天仙下凡!他站在那兒,直看得大汗淋漓,然後喚住了一個身強力壯的衛士,掏出了腰牌。衛士急忙下跪。始皇揪著耳朵將他提起,對他咕噥了幾句,然後悄然離去。

那個粗壯的衛士命令身邊幾個兵士將車子圍住,接著將那個歌唱的齊國美女、連同她的琴,一塊兒扛在肩頭,飛也似往宮內跑去。

“朗朗晴空之下,有人竟敢哄搶美女!”大街上有人叫著,『亂』作一團。

那個牽馬的巨賈搓手頓足,可就是沒人幫他。

美女被扛進宮內。始皇穿上袞袍,戴上冠冕出迎。

那女子長得高大而俊美,淚痕未乾,見了始皇,身子悚悚抖動。始皇托起她的下巴問話。齊女一一作答。始皇說“隨從商賈最無出息。朕封你為宮中貴人。”

那個美女就成了齊姬,得到了始皇的寵幸。始皇對其無比愛憐,日夜帶在身邊。以前他每天都要看三車竹簡,可是自從齊姬來到宮中,改為每天只看一車竹簡,而且還常常是草草掠過。一個善於進諫的大臣拜見始皇“陛下,齊國女子履歷不明,再說又來自敵國,陛下與之朝朝暮暮,既有傷體魄,又有損國格。”

“此話怎講?”

“秦國地廣人稠,美女如雲,何必去齊夷邊地尋一女子,此其一;齊王詭計多端,使用此計蠱『惑』始皇,刺探訊息也未可知,此其二;還有,自古女『色』可畏,枕風足懼,齊女伴隨日久,社稷偉業如何了得?再說……”

始皇打斷了他的話“簡單點說就是了,你的意思無非就是這個女人不能要,是不是?”

大臣點頭。

始皇哈哈大笑,用食指點著他的腦瓜“你這個老朽,以為敵國的美女朕就睡她不得?別說齊國,六國美女朕皆睡得也!”

他現自己伏在了厚厚的雲朵上——好像某個畫師在板壁上畫過這樣的模樣,就是人待在成片的雲朵上,踏雲而行。此刻他真的站在了雲端,躺在了雲朵上。好軟的雲朵。他駕著白雲在高空馳騁。往下望去,大山變矮,人成了一個個小黑點。所有的河流都歷歷在目,還有莊稼、梯田。他只嫌那個從東部駛來的車隊走得太慢了,它簡直是一寸一寸向前挪動;後來他才隱約知道,這車隊是往咸陽而去的。好像車子上要生什麼大事——這事兒委實不少,大概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事件之一,所以此刻整個疆土才變得一片死寂,鴉雀無聲;所以才有那麼多黑『色』的烏鴉隨著車隊一路盤旋。

他努力讓身下的雲彩降下去,降下去。他仔細辨認,終於看到了車隊裡垂頭喪氣的兵士和一個黃臉皮的人。他認出那人是李斯,另一個胖胖的人就是中車府令趙高。他從高處才把趙高的樣子看清楚,原來這個人那麼醜。他又一次看到了巨龍般的長城,現有人在剛剛修好的長城那兒撒『尿』,不禁怒從心起。他想懲罰那個人,卻又覺得這種懲罰沒有來由。他憑什麼去懲罰那個人呢?難道這個長長的巨大的城牆真的那麼神聖?真的那麼不可褻瀆?這又是誰修的城?是我嗎?

這會兒,他看到還沒有修好的一小截城牆那兒,人群像螞蟻一樣,他們扛著磚石往大山上攀援。他想這時候如果有一場雨,那麼這些螞蟻就要順著山坡滾下,那可有一場好戲看了。一些兵士用鞭子和矛槍驅趕著築城的人,吆喝著,凶神惡煞一般。他對那些兵士有著說不出的厭惡。大山的慢坡上,有一片巨大的連起的帳篷。那是督修長城的大將軍蒙恬的本部。他知道有個叫扶蘇的人——一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身上一陣熱,那是觸動了血緣之故。原來這個叫“扶蘇”的人與自己有一種血緣關係。他慢慢想起來了,這是他和齊姬生的兒子。嗬,他在帳篷口出現了,好一個英俊的年輕將軍!他真想湊上去撫『摸』一下孩子,挨近他閃動光澤的臉膛。扶蘇年輕有為,英氣『逼』人,只可惜有時太書生氣了一點……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在車隊向西緩緩行駛的時刻,他在雲端注視著自己的兒子。他似乎覺得,這孩子應該派一個更好的用場。究竟要這個小夥子幹什麼還不清楚,不過他知道扶蘇來到自己身邊的日子已經『逼』近。他那對細長的眼睛此刻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扶蘇不久就要在雲端與自己會合。那時候他們爺兒倆將緊緊地抱在一起,彼此再也不會分開了。不過那時候的扶蘇將不停地泣哭,淚水一灑下就變成滂沱大雨,沖毀江河、堤壩,氾濫成災。我的孩子啊,你哭吧。你悲悽怨恨的眼淚呀,永遠也洗不去滿地血痕……

始皇還想起他年輕時的一個小小『插』曲。有一天他身著布衣在咸陽街頭行走,和那些擺攤的百姓攀談,覺得很有意思。那些不識字的人,粗手粗腳,盡講一些奇聞怪事。他們有的竟然把始皇說成一個長著三頭六臂的人,還說始皇是一隻鷹隼變的;有人說始皇力大無窮,一頓飯可以吞下二十頭『乳』豬,可以拉動九千九百斤的大弓,可以舉起十二把石鎖,聲音也響得嚇人,一聲怒喝即可震塌一座房屋……始皇聽了暗笑,問“你們見過始皇帝嗎?”

“沒有。始皇怎麼能見到呢?”

“你們到過六國嗎?”

大多數人都說沒有到過,只有一個人說他到過六國中的齊國、燕國和韓國。還有一個人說,他只到過韓國。可是更多的人從來沒有出過咸陽城。多數人斥責那兩個出過國的人

“一派胡言!哪有什麼六國?那都是你們編出來的怪話。只有一個秦國嘛。”

始皇心生憐惜他們一生就在街巷奔波,頂多不過是走出咸陽城。他們誤以為天下只有這麼大……他又問“你們為什麼不識字讀書呢?”

那些人哈哈大笑“你是說擺弄那些竹條子嗎?竹條子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擺在家裡白佔地方。俺爺爺那年就有一捆竹條子,那一天正好沒柴燒,俺就把它捅到鍋底,熬了一鍋稀粥,怪好哩。”

始皇再沒吭聲。他想還是商鞅說得對啊,只有大字不識的人才安分可靠,而一旦熟讀經書見多識廣,就成了人世間最可怕的動物了——立國與『亂』國者皆是他們。當時他心中閃過一念,欲將天下儒生盡收咸陽城內。

一道旨令頒佈下來,秦國要邀集天下儒生。

一月之內,咸陽城裡就會集了一百多個儒生。兩月之後,又會集了二百多個。咸陽城的人不斷地看到吱吱歪歪的破車拉著一些竹簡。一車車的竹簡排成了長隊,所有儒生都往秦國而來。始皇立在高高的城頭,看著駛進城門的儒生和卷卷竹簡,心中大喜。他明白,這些人乘興而來,卻不會掃興而去。因為只有他心裡知道,當六國平定之日,他將關閉城門,不讓一個儒生淪落民間。這樣他就可以確保天下安定;必要時,他也可以讓他們在城內變得無蹤無跡——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

六國終於平定,江山一統,始皇躺在臥榻之上,最頭疼的就是這一群匯攏咸陽城內的儒生博士。同為儒生出身的李斯精通儒術,也懂得儒生的心事。始皇現只有李斯才最懂得怎樣治理這些人。始皇端量著他,覺得這個曼長臉兒上五官端正,還有兩撮鬍鬚,都長得勻稱。他忍不住問“朕問你一句,你要從實說來。”

李斯趕緊弓腰“陛下,臣一定如實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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