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1 / 4)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歲月之手》

月亮照著我們的帳篷,銀白的光束從縫隙中流瀉進來,又在枕邊漫洇。已是半夜時分,梅子睡去了。她在野外一開始沒有我睡得好,但後來總能比我睡得更甜。

這個夜晚我又一次失眠了,後來實在睡不著,索『性』走出帳篷……

這兒處於主幹渠拐彎的地方,正好在一個小山坡的下面,除了黑烏烏的大樹,照例還有一片扇形的白沙。清涼的微風從渠道吹過來,又懸掛在每一片葉子上。小蟲若有若無的鳴聲趁機溜進了帳篷,悄無聲息地落在一個人的耳邊。一天的繁星好奇地注視下來,它們探究的目光遲遲不願離開那頂小小的帳篷。

到這個夜晚為止,我和梅子在庫區已經整整轉了兩天。我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然後結束整個旅行了。這等於是一次心情沉重的瞻仰。感激歲月之手留下這難以拂去的、深刻而宏大的印痕。梅子看慣了城裡那些精緻的設計、拔地而起的塔樓、闊大寬敞的立交橋,卻是第一次如此接近這片粗獷的山野、它的不可思議的傑作。她作為一個城裡人,無從想象另一些人可以穿鑿整座整座的大山,可以把一道長渠鑲嵌在上百里的山谷上……

風在變大,白楊樹沙沙抖動。月光下的白沙出一層熒光。夜空裡有一隻鳥劃過,低沉的鳴叫像嘆息一般。我一直看著前面,直到月光在山隙和樹下閃跳起來。這樣的夜晚我彷彿又看到了一個人,他正緩緩走來……那個人是柏老嗎?他坐在我對面的岩石上,叼著菸斗,臉上是得意的微笑。他今夜的模樣仍然像個智者。

我撿起一個石塊拋過去。岩石出了沉悶的迴響。

這個夜晚,我又一次思念起那所地質學院的生活。我知道是誰使我無法遺忘,是誰連結著那裡的一切愉悅、欣喜和不幸。那個人留給我的,是前半生銘心刻骨的記憶。

現在看,說柏慧把我出賣了是不確的。她不過是將我心中最最珍貴的一點東西、我『性』命攸關的一點隱秘隨手拋擲了。就這樣,我的命運又一次給推到了可怕的邊緣上……當時我是多麼恐懼,那是對命運的恐懼……

我不能忘記那種被憤怒和絕望交織糾纏的情形,不能不回憶那些近在眼前的歲月。我曾在後來一遍又一遍回想,追究自己怎樣進入了一場不能忘懷的熱戀。後來我漸漸覺,這種熱戀是雙重的既是對柏慧,又是對我心愛的地質學。在那個年代裡,這是何等幸福的選擇啊!

那是一個多麼可愛的、火熱的姑娘,她當時穿著一件『乳』白『色』的上衣,一件做工精細的裙子,胸部高高挺起。她的眸子正火辣辣地看著我,那張微黑的臉龐上有著無法抵禦的魅力。我長久地痴『迷』於她的形象,醉心於她的『性』格。就是這樣的一個姑娘,我怎麼能埋怨她呢?雖然我已經絕望,雖然我已經被巨大的恐懼給毀掉了。事實上真是如此她只差一點兒就把我從根上給毀了……

彷彿一轉眼就到了此時此刻——我的帳篷和妻子;那天在車站與柏慧的分別,她被染過的頭……歲月之河一直流到了今夕,流到了腳下。直到這個夜晚,我仍然在父親的苦役之地徘徊,仍然在流浪……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有那樣一個生父,而他又偏偏與這個險峻的山地有著不解之緣?難道我眼前的這一片高山,還有我眼前的這個巨大的水利工程,都是為特定的人生舞臺而搭起的臨時佈景嗎?如果說這個水利工程是人工製作的,那麼這高高聳起的群山呢?它們的矗立卻是真實而永恆的,它們遠遠先於我們的生而生,它們甚至就像“父親”一樣不能選擇……

我面對著自己的中年,在這樣的夜晚愈加明白自己即便經歷了最艱苦、最不能忍受的逃亡,父親的陰影還將追逐著我,它還要長長地、深深地籠罩我——從今天到明天,我還將在這種不能解脫的矛盾中猶豫彷徨……

在這蒼茫大地上,有誰來牽引我的手?有誰能伴我走下去,一直走向歸途?

我曾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一個好姑娘身上——一直到最後的那個夜晚。

那個分手的時刻啊。我已在心中作出了決定,咬緊牙關,渾身顫抖。可惜直到最後她也搞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她覺得我的反應實在是過分了,完全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怎麼向她解釋呢?我想找一個最恰當的比喻,結果還是難以講清。我吞吞吐吐說“我覺得心裡……有一點東西給打碎了,它是我最後的……”

“它是什麼?是你的自尊嗎?”

“也許比自尊還要……”我思量著,“還要高貴十倍……我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你也參與了對我們一家的圍剿和……蹂躪——真的,我覺得你們在蹂躪我們,從上一代到下一代——‘我們’,就是那個小茅屋裡的人。我的外祖母死了,還有我的外祖父、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這太不公平了,殘酷,血腥。有誰能減去我心上的一點兒沉重,哪怕一絲一毫……原來我只想求助我愛的人,求助你,因為我不敢求助別的人……現在我才明白這都是做夢,全都錯了。你與他們沒有什麼兩樣,你們全都一樣!柏慧……”

我這樣說的時候,身體抵緊在丁香樹上。柏慧走近了。她的呼吸讓我感到了。她的手在撫『摸』我的頭,吻我,一次次地吻我。她帶著十二分的驚訝。結束時她在我的耳邊上說著什麼,我一句也沒有聽清。

她試圖做最後的努力,想撫平我的傷口,想讓一切都過去。但沒有成功。

她哭了……

這個夜晚,面對著整整花費了兩代人的工程,還有高高的黿山、它身旁的群山與河流,我的心情愈加沉重。面對它們的沉默,驀然間我似乎明白了一點兒什麼。

我又記起了父親在去世前一年生的事情圍繞殷弓的到來他與母親的爭吵、他怎樣放棄了一個絕好的機會。這可能是他後半生裡絕無僅有的一次機會,事關生死榮辱。他戰爭年代的搭檔殷弓來到了小城,而且身居高位,正好為他一洗恥辱。母親簡直在央求他去見那個人。要知道那是惟一的證人啊,可父親的眼睛都沒有斜過去一下。

他放過了一次唾手可得的機會。

那個機會如果早來十年,他會伸出雙手緊緊抓住嗎?

我曾經為此而怨恨。我覺得父親這一場惡作劇太殘酷了對他來說一切都將過去,他的生命只剩下了短短的一縷餘暉。他不再去想別人了,哪怕讓後一代永遠掛著一個惡名掙扎下去……他長了一副鐵石心腸。

面對著沉沉的大山,還有這些染上了父親鮮血的水利工程、它們的沉默,我想抓住這遲來的一點點感悟……一切都在過去,一切都會過去。時間的河流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徐緩,這隻要稍微注視一下岩石、山嶺,還有人們親手製作的東西就會明白一個人不必那麼重視浮泛的熱情,不必那麼激揚衝動;他終會為這衝動和熱情而後悔。儘管這熱情也有可能留下什麼痕跡,但它比起一些永恆的東西,比起更遙遠、更長久的東西來,那層層冤屈和陣陣歡樂一樣,都顯得輕若羽『毛』,都會一閃而過……

父親冰冷的面孔就像今夜的山石。

我明白自己當年有多麼可笑,柏慧又錯在了哪裡。她太純潔也太熱情了。她熱情的結果,不是給我帶來安慰和篤定,而是送來一次猝不及防的傷痛。最後就是這種熱情使她失去了自己的戀人——而我則失去了她——一個至寶,她曾在我的人生旅途上塗過最鮮亮的一筆顏『色』。

這個夜晚啊,我仍在感激她,感激她給予的愛……我不能不想到“寬容”兩個字如果當年再寬容一點,那就一定會避免我們之間的悲劇嗎?可是我們知道,一切的不寬容往往都生在過分熱情的人身上,而失去了熱情也就不需要寬容了——比如父親,他不需要寬容,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我當年如果是寬容的,就會容忍柏慧的不慎和輕率——可是我如果容忍了這一切,哪裡還會有青春的勇氣和記憶,哪裡還會有不能容忍的東西?

我又想到了當年的女房東今天看那是一場多麼可怕的誤解,我當時隨手把那幾張錢幣掖在了抽屜的墊紙下面,然後就完全地遺忘了。那種極度貧窮的山區生活促使我作出“偷竊”的猜測——基於這樣的判斷,我再也不想回到她的身邊了……“寬容”的原則並不是普遍的原則,有時候人真的是難以“寬容”我急匆匆地離開了那個山村,甚至連告別一聲都沒有。

我明白,促使我急急離去的原因遠不止是對女房東的厭惡,更多的還有其他。比如當我得知就此可以永遠脫離這種可怕的流浪生活時,也就變得迫不及待了。我真是熬夠了!我當時簡直是帶著巨大的僥倖和欣喜,以最快的度逃開了……

我逃走了,可是也深深地欠下了一筆債。當我今天試圖回頭尋找和彌補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晚了。

有的人死去了,有的人雖然活著,可是已經雙目失明,永遠也看不到周圍的世界,包括不能看到我懺悔的眼淚——我甚至在一時的衝動之下想把那個女房東接到家裡,像侍奉母親一樣侍奉她。很可惜,不過也很慶幸——她並沒有給我這樣一個機會。她要和一個同樣可憐巴巴的男人摟抱著、攙扶著,直到度過餘生。這種結合無論對於她還是那個男人,都是一份厚重的晚年的禮物。我當然沒有權利再剝奪他們任何一個人。

在這朦朧的月『色』裡,我彷彿又一次面對了女房東抖顫的雙手。今夜我不禁深究一句把老人搬回城裡的想法,究竟是在什麼基礎上萌生的?難道我更多的不是為了撫平歉疚、為了良心上的安寧嗎?再問一句如果她真的答應了我,我和梅子與一個老人在那個小窩裡擁擠著,彼此究竟能夠忍受多久?我在繁瑣無邊的日常生活中又會表現出多少耐受力?當最初的道德衝動過去之後,我還會像對待自己的母親那樣服侍她嗎?當那遲早要來的煩躁『逼』近時,我又將怎樣?到那時候我的難堪和追悔不是更加深重、更加令人難以承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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