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1 / 5)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紅馬》

“你為什麼選擇了地質學?”

那天在水庫旁遇到一群野營的地質學院學生,面對了一片亮晶晶的眼睛,一句詢問脫口而出。問過之後才覺得它有點兒耳熟……是的,當年也有人這樣問我。記得第一次不無拘謹地踏入柏老家之後,剛坐下不一會兒,柏慧就這樣問了一句——我那時的回答機智而巧妙,但卻不夠誠實。我說因為我是從大山裡來的。

記得柏老當時坐在藤椅上,吸著那隻黑『色』的菸斗微笑。他後來『插』話,問了一些什麼沒有聽得太清,只記得其中的一句搞地質這一行是否太枯燥了啊?這句話出自他的口讓我多少有點兒吃驚,因為他是柏老啊,還有,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大地更為『色』彩斑斕的了,人行走在大地上怎麼會枯燥呢?我當時腦子裡飛快閃過了篝火、高山、奔騰不息的河流、一片片的灌木……從事地質工作是多麼誘人的職業啊。我覺得僅僅是“地質學”這幾個字,就可以讓人直接聯想到“人與大地”。

在我沉默的那一會兒,柏老站起來。他在屋裡踱來踱去,吸一口煙又吐掉,然後回到裡屋了。

我聽到他把轉椅壓得吱吱響,一會兒又出來找書。他搬弄書籍就像碼磚塊一樣,能一口氣堆得很高,有時又嘩嘩全倒下來。一本厚書開啟又合上,粗大的手指在一排燙金封面的精裝書上焦急地尋找、撥弄。那手指戳著書脊,就像彈擊一排腦殼。

我為那些精美的書籍感到痛惜……我在想,有一天我也會擁有這麼多書的,那時候我會小心翼翼地對待它們。還有就是,我要從事地質工作就不會這樣整天關在屋子裡,我一定要更多地去野外,到山川大地上奔走……我一閉眼睛,腦海裡就浮現出蘆青河畔那茂密的綠『色』藤蔓、金燦燦的菊芋花……

那天剩下的一段時間只有柏慧一個人與我交談,她說專業的選擇、志向的確立,總是與家庭的影響緊密相連,父親和母親對孩子的影響才是巨大的,有時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人的一生……

她說得似乎很對。可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似乎與地質學毫無關係,他們在當年又怎樣影響了我的選擇?我進入這樣一座學院完全是一種偶然,是它在選擇我,而不是我在選擇它。當年不管是哪座學院,只要向我一招手,我就會不顧一切地跑了去——只要撲入它的懷抱,我就會獻出自己矢志不渝的忠誠和深深的感激。

上一代人的影響?不,在那些日子裡,我只知道父親在日夜擊打石頭。我只是盼著他回來,盼著那座大山快些被擊穿。母親託人往山裡送吃的用的東西,那人每次回來都被全家人圍上,問著父親的一切。有一次他說,挖山的人遇上了一種黑的石頭,石頭上面有一朵一朵的黑花,像鹽晶那麼大的黑花,他們用鋼釺子鑿,一鑿迸出一溜火星……一天鑿不上幾個洞就沒有飯吃。他說爸爸他們咬著牙,往狠裡打那個鋼釺,像打在鋼板上一樣只有聲音,石頭紋絲不動。那種帶黑花的石頭是爸爸他們的剋星……

媽媽和外祖母都擦著眼睛。

那人嘆息說“如果總是這種石頭,事情就麻煩了。他們一干就是一天,打啊打啊,手都軟了,眼也花了,狠狠一錘子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皮肉立刻往一邊翻開,手指骨節都『露』出來了……”

我的頭嗡嗡響,那一錘子像打在了我的手上一樣。多麼可怕呀……

媽媽的淚水流下來。外祖母揩揩眼睛,去扯那人的手。我知道外祖母在暗暗制止他說下去。

那人走了。媽媽像害了一場大病,站起來,手扶牆壁回到了裡屋……外祖母望著窗外,自語一樣說“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啊!天哪,這是怎麼了啊!”我偎到外祖母懷裡,她的眼睛仍然望向窗外,一下下撫著我的頭,“如果你外祖父在世就好了,他會想想辦法;他也許有辦法從山裡把人領出來……”

……

我從外祖母的口中得知,外祖父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博學的人,有時一天到晚關在自己的書房裡。他一輩子到過很多地方,如果不是因為外祖母,他才不會回到這個海濱小城呢。結果他回來了,再也沒有走出去。後來他終於明白自己是屬於這個小城的,這兒有很多事情要做。就為了這座小城,外祖父耗盡了多半輩子的心血。

外祖母有一次說“最後就是這座小城把他送進了地獄。那一天,我可忘不了那一天……你外祖父要去遠處,走之前還笑『吟』『吟』地囑咐我給金魚換水、好好餵羊——他養了兩隻山羚羊,讓我別忘了給它們喂草。他什麼都養,還養了一隻烏鴉,平時那隻烏鴉就不慌不忙地在院子裡走動。你外祖父很寵這隻烏鴉,它也就很傲慢,平常誰也不理,只見了你外祖父才熱情起來,叫著撲到他身上。他臨走的時候抱起烏鴉撫『摸』了一會兒,牽上馬走了……”

外祖母在一個小龕籠裡放了外祖父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大約有五十多歲,四方臉膛,戴著禮帽,穿著長衫。他有一雙聰慧的眼睛,那真是一對十分好看的眼睛,微微有些眯。另一張照片上他穿著西裝,光著頭,戴了眼鏡。在我看來最奇怪的就是他領口那兒『露』出的那個圓鼓鼓的領帶了。它閃著亮,看上去硬闆闆的,我問外祖母這是不是木頭刻制的?外祖母說那是絲織品。我聽了不以為然,我才不信絲線會織出這樣的東西。在我眼裡那條領帶很像一條剛剛出水的鯖魚。

外祖母在小茅屋裡常常要禱告許久,有時還要點上幾支香。很長很細的藍煙飄開很遠還不散,一直飄到門外去了。我有些害怕人的魂靈也許會順著這飄『蕩』的煙跡尋到家裡來。

我問外祖母“外祖父會到我們家裡來嗎?”

外祖母點點頭“他過節的時候才來。”

她說過這話不久就到中秋節了。外祖母的神情開始變得有點兒奇怪,只有我知道那是什麼緣故。我想,我和外祖母的秘密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外祖母不停地洗東西,我知道她是要乾乾淨淨地迎接外祖父……綠『色』的菠菜、白『色』的粉條,再加上一點兒蘑菇,就是一碗又好看又好吃的菜餚了。外祖母把它擺在了供桌上,又『插』上了兩根筷子。

中秋節是最『迷』人的一個節日。那時候滿園的果實都可以吃了。荒灘上的野果也結出來了,各種野花開得多麼燦爛。我在原野上採了那麼多黃『色』的花。我喜歡這種花,覺得它的顏『色』是天底下最美的。我把它弄成了一大束『插』在花瓶裡。我不知怎麼覺得這肯定也是外祖父所喜歡的花。果然,後來外祖母的話證實了我的猜測,她說“你外祖父桌子上總有一瓶黃『色』的花。”

我的心絃像被一個手指勾了一下,出了歡快的振響。我覺得我與那個人有一種奇怪的溝通能力。我看見那個人正從遙遠的地平線上走過來,他一直走進了荒灘原野,走進了我們的果園,很快就要邁進我們的茅屋了。他在角落的那個紅漆剝落的小杌子上正襟危坐。他的眼睛在微笑,可他一聲不吭,只用目光與外祖母交談。母親進屋來了,可她什麼也不知道,伸手去搬那個杌子,搬了兩下沒有搬動,就離開了。她看不見上面正坐著一個客人……

就是中秋節的那天傍晚,我看見盧叔爬在了一棵大山楂樹上。他的頭上正好有兩束紅『色』的山楂果,他爬樹的樣子看上去可笑極了。如果不是我走近了,怎麼也現不了有人在樹上,因為山楂葉子太密了。後來我又看見,他身旁的枝椏上正架起了一杆獵槍。

我驚訝得差點喊起來,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搖了搖,制止我。

我無聲地往樹上爬,和他趴到了一塊兒。“盧叔,你要打什麼?”

“別說話,就在這兒趴著,我要打鬼——”

我的心嗡的一下,我想他是打外祖父吧?他怎麼知道他要回來?

我嗓子顫著,問怎麼、怎麼打?

他說這幾天夜裡老有一個奇怪的影子在園邊徘徊,他料定那不是一個正常的人,因為那傢伙走起路來就像在水面浮動一樣,而且那個人常常在突然之間消失……我的心怦怦跳。我想高聲呼喊幾句,讓走近的外祖父聽見,讓他再也不要進這園子了。可我沒有喊出來。我想再等一會兒,等他出現的時候,我要不顧一切地呼喊……

這天,我和盧叔在樹上等啊等啊,直等到月亮出來。到處都變得非常清明,遠處的果樹、灌木什麼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整整一天過去了,那個人影還是沒有出現。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個白天我纏著外祖母,讓她講外祖父的故事。外祖母說“他騎著家裡的紅馬離開了,後來再也回不來了——紅馬自己跑回的。這紅馬不吃不喝,就跪在院門的臺階上,不停地磕自己的下頦。它磕啊磕啊,把它扶起來,它又跪倒,餵它什麼都不吃。紅馬的血濺在了院牆上,它就在那兒死過去了,它是隨著主人走了。你外祖父在陰間也有一匹馬了,他就騎著他的大紅馬在路上、在野地裡來來回回地走。秋天你聽見玉米地裡刷刷響,那是你外祖父騎著馬在裡面跑。他有時候『性』子太急,用力地拍馬,讓馬飛跑。他這一輩子轉過的地方都要從頭再走一遍。他騎著馬到山裡,到海灘上,到林子裡。凡是他年輕時候走過的地方,他都要去轉轉。你外祖父是個有感情的人,他要去會會老友,找找熟人,可是見到他們說不上幾句話又要急匆匆往回趕。只有到了過節的時候他才被應允來家一趟,其他時間想得頭疼也不能回來,這就是陰間的規矩。這些年小茅屋四周都印滿了紅馬的蹄印,可是他不能進家。只有過節時他才能把紅馬拴在園邊槐樹上,然後一個人悄沒聲走進來。不過那匹紅馬不能牽進來,那樣就會『露』餡……”

外祖母不是隨便說一說就算完,因為我看到她在中秋節的前一天抱了一捆谷秸走出去,一直往前走,出了園子,在一棵彎彎的槐樹跟前拋灑了一層。我知道那是給紅馬準備的草料。

中秋節的第二天,我清晰地聽見了山楂樹上響起一聲暴怒的槍聲。我手裡當時正端著一個陶盆,一失手就跌碎了。外祖母和母親都大聲地喊我,我不顧一切向園子裡跑去。

到了那裡,盧叔正從樹上滑脫下來。他臉『色』蒼白。

“打中了嗎?打中了嗎?”我只在心裡呼叫。

盧叔嘆一聲“走吧,走吧。”

我覺得胸口被什麼揪緊了。我差不多看到了一個人騎在紅馬上,紅馬和他都被打翻在地,地上是一攤鮮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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