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1 / 3)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女園藝師》

如果沒有冥冥中的護佑,這片葡萄園也許早就毀掉了。

毀滅的力量有時是非常陌生的,它或許暫時被我們擊退了,卻仍然潛伏在這片平原上。一個春天接著一個春天,一個秋天接著一個秋天,我們的葡萄園都安然無恙。可誰也想不到這種力量正在悄悄地、不知不覺和不動聲『色』地包圍過來。

倒是鼓額無意中現了這一危機。她有一天早上到園子裡去解溲——說起來可笑,我們這兒至今還沒有建起一座茅廁,這真有點兒讓人難堪。也許是我們都摹仿了柺子四哥的緣故——他如果有這個需要,就一個人跑到園子深處,跑到茂密的葡萄藤蔓下。我覺得這也新奇有趣,這事兒萬蕙做得自然極了——她那時撩著衣襟,邁著特別可笑的碎步消失在一片綠『色』裡。鼓額就是這樣的一次偶然的機會,蹲在那兒,現了眼前幾棵葡萄樹的根部有些異樣——她伸手扒了扒,現它們正在腐爛,幾根並列的枝條已經變了顏『色』——如果不是十分細心的話,也許看不出絲毫的異樣。她很認真地一連檢視了幾株葡萄,然後急火火地來報告我和柺子四哥——我心上好似被什麼輕輕彈了一下。我預感中的那種可怕的力量真的『逼』近了。

我和柺子四哥整整一天都在葡萄園裡。不知查過多少株葡萄,情況與鼓額描述的都差不多。我明白這是降臨到葡萄園裡的一場瘟疫。它大概像人間的瘟疫一模一樣。在這之前,我們曾有效地遏制了其他疾病,購買了噴霧器和很多『藥』品。我們也曾多次求助那個園藝場裡的技術員。眼下的情況還是第一次生,我們都知道絕不能耽擱。

我急急地去園藝場找來了技術員。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技術科長,胡茬很濃。他的手按在黑『色』的下巴上看了一會兒,顯出很沒有把握的樣子他讓我們把所有生病的葡萄樹都挖下一截,『露』出底部根鬚,讓陽光曬著它們,並噴灑了一種藍『色』『藥』水……

很多天過去了,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挨著。後來我漸漸現,有的葡萄葉已經開始枯萎。

我以前見過被一種奇怪的田鼠咬過的葡萄棵,現在的情況多少有點兒與那次相似。那些可惡的傢伙在深夜裡掘洞,咯咯地咬著嬌嫩的葡萄根莖。當我們現葡萄樹葉有點兒枯萎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而這次的遭遇似乎更為可怕,因為這種致命的力量是無形的,看不見『摸』不著,而只能感覺。它正像『潮』水一樣徐徐漫過來,直到淹沒整座葡萄園。

柺子四哥臉『色』冷冷的。萬蕙抄著手在那兒站著。這個胖乎乎的女人在沉默的男人面前很快失去了主意。鼓額的小腦袋顯得更加沉重,低垂著一聲不吭。肖明子再沒有往日的頑皮,也無心去找肖瀟玩了。可這時候只有我一個人想到了肖瀟。我在焦灼中並未對她寄託別的希望,我只想把這些早些告訴她。

她聽了說“以前園藝場的葡萄樹也生過這種病。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把死去的葡萄棵全部刨掉,隔一段時間再重新補栽小葡萄樹。”

“馬上就栽嗎?”

“好像不行,至少得經過幾個冬春,那時這種病菌就自然失效了。”

這多麼可怕!我覺得這種等待太殘酷了。我說“你們園藝場有那麼多的園藝師,他們都是白吃飯的嗎?”

她皺皺眉頭“誰也不能責怪他們——園藝場裡的園藝師我都熟悉,你找的就是最有經驗的一個了。他做不到,別人就更沒有希望……”

我頹喪極了“我的葡萄園不比園藝場,它的規模小得多。我不能讓葡萄園就留下那麼稀稀落落的幾棵葡萄樹……”

肖瀟沒有說話。我看出她的情緒十分低落,微笑也很勉強。這樣停了一會兒她突然說“我們這兒還有一個——她在學校實習時曾表現得十分出『色』,現在已經破格上崗了,是我們這裡最年輕的一個園藝師。”

“我認識每一個園藝師,她是誰?”

“不,你不知道——她差不多不在這兒,她長期在外地學習,最近剛剛回來。她去進修了,實際上也是出去玩,她叫羅玲,很貪玩的。她與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你見到她就知道了。”

羅玲這個名字好像有點兒耳熟,但我怎麼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肖瀟即刻領我去見羅玲。

她的宿舍在園藝場家屬區的一個角落裡,那幢房子很小很小。我們離得老遠就聽到一陣音樂從窗戶傳出。那種音樂的節奏很急促。敲了一會兒門,裡面沒有聲音。後來肖瀟才現門上掛了鎖。我說“音樂還響著,她走不遠。”肖瀟說“她這人可不一定。”

我們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就只好離開。

肖瀟讓我先回去,說會讓她儘快到園子裡去一趟。“她這個人喜歡新人、新地方,我一講她馬上就會去的。”我點點頭。臨走時我才注意到,肖瀟今天穿了一雙灰『色』長筒靴子,筒口上有『毛』茸茸的一圈灰兔皮。那麼小巧的靴子。我覺得那靴子柔軟極了,踏在地上一定會很舒服……肖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於是故意在地上踏動了兩下。

她沿著那一排繁茂高大的李子樹走去了。李子樹下的身影被陽光照耀著,輪廓清晰。她走路的姿勢很好看,兩手『插』在上衣的小口袋裡——我記得她一直是這樣走路的。我從沒見她跑過,好像這世上還沒有什麼可以讓她急火火地奔跑起來……

我回到了園子裡,等待那個叫羅玲的女園藝師。

我們等了一整天。柺子四哥有些沉不住氣了。

第二天上午,天暖融融的,『露』水早早消失了。我正和斑虎站在園子邊上。肖明子和鼓額在那兒擺弄一群雞——我們在萬蕙的倡議下養了很多雞,還有一頭豬、兩隻羊、幾隻鴨子。從那時起我們的生活就好起來,大家有雞蛋吃,還能聽黎明時分公雞的啼叫和豬的哼哼。大家一大早都可以喝上羊『奶』,臉『色』也滋潤了。園子四周種上了一種長長的豆角和其他蔬菜,整個茅屋四周都變成了很好的菜圃。我們的生活開始變得極有條理又豐富多彩。每當我摘了豆角扔在地上,斑虎就把它們歸攏到一塊兒,然後咬成一束,顫顫悠悠地叼回茅屋伙房。它幹得十分認真。斑虎完全成了我們的一員,它和我們一塊兒憂慮、一塊兒高興。鼓額和肖明子搶著為它洗澡,給它身上搓出一片雪樣的泡沫。如今我們每一個人都熟悉了它的那種特殊的笑容。

我抬手去揪架頂上那些肥胖的豆角時,看到了小路上走來了一個姑娘。她穿一身米黃『色』的風衣,這使我想起了來過葡萄園的象蘭,她們的打扮竟然有點兒相似。不過她頭上沒有包白『色』的頭巾,只『露』出烏亮茂盛的頭。她走路和肖瀟完全不同,兩條腿顯得極有彈『性』,好像隨時都可以開始一場歡快的舞蹈。她大概比肖瀟還要年輕一點兒,個子比肖瀟要高。她的眼睛很好使,離我很遠就揮手招呼起來

“喂,你就是寧伽嗎?”

我趕緊從架子下鑽出來。

她喊著“我是羅玲——那個園藝場的。”

她踢踢踏踏地快步跑過來,還半頑皮半認真地向我打個敬禮“肖瀟傳達了您的指示。讓我們來看看吧。”

她走在前面,我要快些邁步才能追得上。她急急匆匆,風風火火,這樣的園藝師會有多少本事嗎?不過她生氣勃勃,倒也讓人愉快。她承擔的可能不是挽救葡萄園的工作,而是其他的工作,比如說使我們沉悶的空氣活潑起來,給我們一點兒精神方面的鼓舞,不再讓人那麼沮喪。

她穿著一雙鋥亮的長筒皮靴,這使她顯得有點兒英武。她看起來更像一位“女俠”——這使我一瞬間想起了某一個月夜,驚訝得差點兒喊出來。老天,那天月『色』朦朧無法看清,我完全不敢肯定,可是她們的身個兒多麼相像啊……當然這只是我的想象,有點兒離題萬里。我趕緊把自己的思路收回到眼前。她的腿很長,有時走著走著乾脆從矮一些的葡萄棵上跨過去。她不知哪兒讓我想起了陽子的女朋友小涓——我想起她們走路都是踢踢踏踏的。

她在園子裡走了沒有多遠,一回身看到了小屋,又折回了。

她剛坐下就跟我們要葡萄吃。柺子四哥和萬蕙使著眼『色』。我知道他們對這樣的姑娘壓根兒就不信任。鼓額和肖明子,還有斑虎對她倒富有好感——他們喜歡所有具有孩子氣的大人。斑虎一開始就把她當成了朋友,往前湊著,用長長的鼻樑去碰她的手——我想一個姑娘總該害怕一條狗吧,可是羅玲竟能一下一下撫著狗的腦袋。她說“你真聰明。你是一條好狗是吧?你叫什麼?噢,你不會說話,不過你是條好狗。來呀,讓我們親近親近。”

她說著搬起它溼漉漉的長嘴巴,在鼻樑那兒響亮地親了一下。

“哼嗯?!哼哼……”四哥在一邊出了奇怪的驚歎。

斑虎一下連一下地抿著舌頭,感受著這了不起的禮遇。我看見肖明子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嘴巴,搓搓手,做個鬼臉。這時候羅玲一轉臉看到了肖明子,像剛剛看到一件寶貝似的直眼盯著“真是一個奇怪的小夥子,好帥!喂,你叫什麼?”

肖明子告訴了她。

柺子四哥和萬蕙都感興趣地圍過來。羅玲扯著肖明子的手說“你看你這頭黃絨絨的,不過很茂盛,不是枯黃,所以就不讓人討厭了。”

我笑了。

她又說下去“你看你這對眼睛往上吊著,多麼亮……哎喲,你好有勁兒。”她扳著肖明子的手腕,肖明子輕輕一用力就把她扳倒了。

羅玲滿意地拍了拍肖明子的肩膀。

這時我現經過了兩個秋天,肖明子長高了,也長得更好看了。他真像一個帥小夥子的模樣,鼻子底下長出了一層細小的絨『毛』。他瞥一眼羅玲,脫口叫了一聲“長筒靴!”

《長筒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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