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1 / 3)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秋風起》

柺子四哥把左腿使勁往前伸去,用力捶打著胯關節。“這裡面的軸承我琢磨著是鏽住了——”他以前告訴我胯部裡面被醫院安了個“不鏽鋼軸承”。我對此一直將信將疑,可他認真的樣子又讓我沒法懷疑。

“你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音了嗎?”

我搖搖頭。

柺子四哥拍了拍胯部“這裡面摔碎了,他們當年琢磨著,就給我換了個鋼關節,其實就是‘軸承’,像機器上的那種東西。我用了幾十年,你想想它還不磨壞鏽住?天一泛『潮』它就咯吱咯吱響。”

四哥近來有些疲憊。這讓我想起一個長途跋涉的人在倒下之前的狀態。我真有點兒害怕了,問他哪裡不舒服,他只是搖頭嘆氣。

當他坐下來時,我就細細地給他搓『揉』後背和腿。這樣好一會兒,他才晃一晃站起來。那支笨重的土槍放在一邊,他只要一起身就要把它掮起。斑虎臥在一旁,它也毫不遲疑地站起,貼在四哥的腿上。萬蕙也蔫蔫的,她的情緒總是隨自己的男人變化。四哥除了疲憊之外,還有別的什麼壓在心裡,這讓我有所察覺,難以忍耐。幾次想引四哥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因為它越來越構成了我的一件心事。

我擔心他想到了什麼,想起了自己的一段痛苦的生活。自從梅子和小寧走後,他幾乎再也沒有高興過。這裡面總有些什麼別的緣故。

有一天他突然說了一句“寧伽,我想你是被我帶壞了的人。”

我望著他。

“如果沒有我,你就不會『迷』上這片園子。”

“那我也會『迷』上別的,反正我會到別處去——我不會一直待在城裡……”

“不哩,”柺子四哥嚴肅地搖頭,“我這些天就想這個事哩。我琢磨,你的那雙腳從小跟著我走野了,成了野蹄子。要知道,野蹄子是不能安安穩穩過日月的。”他咂咂嘴,“我一看到他們孃兒倆心裡就想,人家在罵我哩,這不是生生拆散了一家人嗎?我覺得你柺子四哥身上有罪哩。”

我真想伸手去捂他的嘴巴,“快別講了四哥,我只會感謝你,梅子他們放長了想也會感激你……”

四哥掏出煙鍋吸著。他大口大口地吸,煙從嘴巴鼻孔一塊兒噴湧而出。這樣吸了一會兒,他問“要是我有一天早晨領著萬蕙,背上我倆的鋪蓋捲回那個土屋呢?”

“你不會,我親眼看見你把土屋門上打了個大叉。”

“可我沒點上一把火燒了它呀。土屋還在哩!”

我在琢磨四哥的話。我知道自己欠四哥的太多了,從過去到現在,再到永遠……他在一個特殊的時刻裡深深地安慰了我。是他伴我在那種漫漫遊『蕩』之中一點一點長大,又在最需要的時刻舍下那個小屋來幫我。不過一切正如他說的,是他領我磨出了一副“野蹄子”……

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要感激一片田園。

我命中註定要和柺子四哥一起築園。

肖明子越來越多地往園藝場跑了。我想他是『迷』上了那個地方。這對我來說好像並不是一個喜訊,因為我需要他更多地『迷』戀這片園子。他把這個葡萄園當成了自己的家,還是當成了一個打工場?我特別不希望是後者,因為我從來就沒有把他當成僱傭的工人。萬蕙沒有孩子,她把鼓額和肖明子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問寒問暖,以最質樸的方式關懷著這“一大家子”。

我只在一旁註視,並不能阻止肖明子,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如果有一天他執意要離開園子,那我的挽留也只會是象徵『性』的——雖然那會使我深深地遺憾甚至痛苦。那時我就真的失去了一個小兄弟,而不是一個園藝工人。

我眼看著肖明子比過去長高了也長壯了。他就像一匹兩歲小馬一樣,要甩開羈絆,去尋找自己的天地了。我內心裡一陣莫名的苦澀。

鼓額倒與肖明子相反,她越來越不願走出這個園子。她的身材雖然還是有些單薄,可是顯然比過去更加成熟。莫名其妙的羞澀常常出現在她的臉上。她那麼依戀葡萄園,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我讓她隨著運葡萄的車回去看望父母,她都委婉地拒絕了。我讓萬蕙給她準備了一些禮物,帶上一點兒錢,讓她回家;可她每次回去總是住不久,幾乎總是很快地返回。她對自己工作的環境、對這兒的一切都十分滿意。她開始注意修飾打扮自己。一望而知的是,她那麼害怕失去這個新的家。她每次看到我的憂慮、彷徨,看到柺子四哥陰沉著臉,就『露』出惶惶的神『色』。這個園子差不多就是她的全部。比起別人,她也許對這裡擁有一個更美好也更長遠的打算。這令我深深感動。我想無論是我還是葡萄園,都不該讓鼓額失望的。

這個小姑娘還很小,很單純。她的手腳由於勞動變得粗糙了,可還只是一雙孩子的手腳。我注意過她的腳——肥肥的小腳丫套在一雙粗布鞋子裡,叭嗒叭嗒地趕路。它讓我想起了小羊的蹄子,想起貓和小草獾的蹄子。她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就散出濃烈的青草氣息。這使我想起了不久以前四哥的那句名言——所有的好姑娘都有一股“青草味兒”。真的,這起碼在鼓額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驗證。

太史手下的人常常替我們出車,他本人也時不時地來園子裡。這個人總叼著一支雪茄,戴著一頂特殊的帽子,故意打扮成一個美國西部牛仔的樣子。我覺得他的裝束多少有點兒刻意,或許已經做得有點兒過分。空閒時,他主動和我討論讀過的一些書,專挑艱深晦澀的——這傢伙弄巧成拙,這時就流『露』出無法克服的淺薄。他說話可真不怕玄。不過這對他來說,仍然是懂得太多而不是太少。與他在一起時,我總是想到羅玲講的那些事情,於是就小心地繞開那個孤老太太。我會不動聲『色』地問著他的過去——他真的來自很遠的那個大城市,在機關上開過車;至於為什麼獨自一人來到了這裡,他給出的理由是“喜歡”,再就是反正與妻子離異了,一個人想到哪裡闖『蕩』都行。

我現他對過去的一段歷史,特別是我們以前的那幢小茅屋極感興趣。這讓我多少相信了羅玲的判斷這個傢伙有著不可告人的心事。

談話時,如果鼓額在不遠處,他高高翹起的雪茄煙就衝著她一動一動,讓鼓額笑。他的鼻孔裡噴出的煙霧可以劃出奇怪的曲線,鼓額也覺得好奇。他有時故意對鼓額開一些很奇怪的玩笑,還講一些離奇的故事。鼓額瞪大了那雙黑黑的圓眼,連連叫著“哎呀哎呀嚇死俺了!”

這天他親自為我們出車,我就讓鼓額收拾好東西,隨他的車回一次家,看看家裡的兩個老人。

鼓額有點兒不高興。她咕噥說“老回去,老回去。”

“看看他們吧,他們會想你——爸爸媽媽不知道你這一段胖了還是瘦了,過得怎麼樣……”

鼓額不吱聲了。我的話她很想句句都聽。這反而讓我有些為難。萬蕙又給她包好了一包東西。鼓額沒有辦法,只好上了太史的車。

有人告訴我,近來那個酒廠工程師武早的事很麻煩。他酗酒越來越厲害,有時一連幾天醉得不省人事。廠領導已經在為他著急了。我隨太史的車去看過他,但兩次都沒能找到人。

我開始牽掛起來。他是一個好人,一個我十分喜歡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他理解和信任的程度大大加深。他作為我們的朋友,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我當然知道他酗酒的原因。折磨人的情感啊,居然可以這樣銷蝕一個壯漢……當然,象蘭仍然沒有同意他的請求,在他們復婚這件事上,我也許做得很蠢——象蘭那次走了之後我真的去勸導過武早,讓他放棄這個女人,因為他們壓根兒就是不同的一個特別鍾情,而另一個恰好相反,認為自己這樣做不但無可厚非,沒有任何可以譴責之處,而且直接就是“純潔高尚”。武早當時對我的勸導不以為然,而且十分惱火,說

“象蘭並不完全像她自己表白的那樣,她那是言過其實!實際上就是因為她並沒怎樣,所以才大大咧咧地講啊講啊,講個沒完——好像她是天下第一花痴似的!她就是這樣的人,我心裡有數!”

真不知該怎樣勸他才好。我最後著急起來“武早,你這是怎麼啦?為了說服我,寧可違背事實自欺欺人。你在否認你以前經常說的一些話,你明白嗎?!”

武早氣得臉都紅了,他用拳頭擂著自己的膝蓋“你這麼大年紀了,難道就不知道事物之間的區別嗎?廠裡值夜班,象蘭可以與很多男女朋友在一塊兒,他們為了抵擋瞌睡,只好通宵拉呱兒,高興時就哈哈大笑,實際上那都是很放鬆很自然的——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那你認為象蘭是一個非常貞潔的人了?”

“那當然也算不上。不過你可不要認為她是多麼過分的人,不要以為她走得多麼遠——她要真那樣,我早就跟她斷絕了。”

總之武早利用一切方式一切機會為象蘭辯護。不過有時我想,他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能夠這樣『迷』戀一個女人,大概也有自己的道理——從另一方面看,能讓這樣一個大漢痛苦的女人,也必定具有特別的魅力……

我眼前又閃過了象蘭那朗朗的笑聲、奇異的裝束、像異族人一樣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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