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1 / 3)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血與沙》

忙碌的秋天即將結束了,難以忍受的冷寂和疲倦接踵而來。

我像染上了一種奇怪的病痾,渾身沉若千斤,難以舉步,有時一下伏在那兒半天不願活動。四哥的手一遍遍推我搖我,我仍然緊閉雙目。我在滿地薰香的秋野走進了長眠……到處是喧譁呼號,誰來幫幫我的瞌睡?誰來驅趕這無邊的吵叫?我知道自己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安靜的日子,朋友離去,炊煙飄散,柺子四哥的瓜幹酒缸壓上了又厚又沉的柞木蓋兒……

……我的腦海裡交織著整個秋天的笑聲,還有永遠不能消失的長長的爭執。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斑駁6離的影子總是籠罩著我,細碎的聲音一會兒淡遠一會兒『逼』近,緩緩地溶進了海里,又與寒冷的波浪一塊兒翻卷過來。恍若白晝的長夜和燦爛的正午難以區分,我像被人驅使和催促不停,走上了一條混『亂』的思緒鋪成的長路。

我極力想望穿這條長路,然而它被無邊的塵埃遮蔽了。那些活躍的人影在跳動,奔突,背景是雷鳴和萬里陰霾……

武早的笑聲隨著一陣巨大噴嚏消失了。一匹鐵馬在跳躍,灰塵像雲彩一樣把他高高托起。武早伏在鐵馬背上,如火的塵雲正向相反的方向移動。鐵馬甩開蹄子向前狂奔,一片塵埃飄向大海。武早和他的那匹鐵馬跳『蕩』如一粒彈丸,劃一道弧線不見了蹤影——它彈進了熾熱的太陽裡。

葡萄沉甸甸地捧在我的手上,瞌睡讓我睜不開眼。一個又一個人向我走來。他們向我微笑,笑容裡有一種特別的魅力,最後引得我和他們一起走去。好長的隊伍啊,我收住了哈欠,一陣『逼』人的乾渴襲來。我們要到哪裡去?我們又從哪裡來?腳下是無邊的沙漠,是眾人踏起的塵埃。這塵埃像浮雲一樣託著一匹鐵馬。我聽見了頭頂的嘶鳴,有什麼開始嘩嘩地滴落下來,下雨了?不,是汗水。口渴……口渴得要命,喉嚨眼看就要乾裂了。“水……水……”我聽見我和另外幾個人高聲呼喊。每個人的腳上都有鐵鏈子,鮮血順著腳踝流下。這麼多的血,沙土都變得黏稠起來。我看見我們的腳踏過的地方,有一滴滴凝固了的黑紫『色』的東西。“它們在未來會變為苞朵的。”有人預言。“我們到哪裡去呢?”我兩手扯住了鐵索,問一個滿身都是黑『毛』的傢伙,他咧著大嘴呼呼喘息——這人肥胖得很,腰上繫了一個寬寬的尼龍索帶;肚臍深深,像酒盅那麼大。我緊緊盯住他的肚臍。他哈哈大笑。

“你們被流放啦——”

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頭頂炸響,好像是武早在呼喊。

“為什麼?!”我,還有我的朋友一同詰問。

我看見呂擎憤怒地摘下眼鏡擦了擦又重新戴上。還有陽子、小涓……原來所有的人都在這個隊伍裡。

“你們記得象蘭嗎?”

“象蘭?這個名字好陌生又好熟悉,對,我們每個人都見過她。怎麼了?”

“因為你們褻瀆了我的女人,我要流放你們!”

一個無情無義的東西,他忘記了自己痛不欲生的時候我們這一夥兒是怎麼安慰了他的。我們把他安置在葡萄園裡,讓他的淚水澆灌著葡萄。

“你們這幫混蛋!惡少!她用『乳』汁把你們餵飽了,你們這幫無恥的傢伙!進地獄吧!你們這一輩子也別想再回來了!”

武早成了一個暴君,我們連驚愕都來不及。大家一步三回頭往前走去。我知道我們是在沿著與蘆青河相反的方向踟躕。葡萄園越來越遠了。我頻頻回頭,呂擎、陽子他們也在遙望。陽子還好,可是呂擎呢?好像吳敏還滯留在葡萄園裡……“柺子四哥——”我大聲喊了一句。這聲音悽慘極了。我看見柺子四哥放響了他的土槍,斑虎緊緊地貼在他的腿上。我看到萬蕙跪在地上哭喊,有人揪住了她的頭,狠狠地踢打。鮮血從萬蕙的鼻孔流下來,嘴角也撕爛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梅子領著小寧匆匆趕來。他們像上次一樣坐著馬車,迎著風,站在狂奔的馬車上。小寧喊著父親。“這一次爸爸真的走了……”寧子說。梅子捂上了孩子的嘴巴。可是疾風中這聲音還是『射』穿了一片塵埃。梅子的頭『亂』得不能再『亂』,她像一個瘋女人一樣,催著車伕。車伕的鞭子一聲連著一聲。大車軲轆轆向前狂奔……再後面是四哥和斑虎,是追趕的萬蕙。我看見四哥追上馬車,把鼓額從大襟衣服裡面推出來,推在了馬車上。梅子狠地往下擠鼓額,小寧卻緊緊地抱住她。梅子還在往下推。鼓額哀求著,摟住了她的腿……

“鼓額……鼓額……”我出了呼喚。我想定定地站在這大漠裡等待他們。塵土打著旋飛過來,讓我緊閉雙眼。一陣可怕的轟鳴聲過去了,我才睜開眼睛。身邊的夥伴都給沙土矇住了,他們化為了一個個土丘。這些小土丘活動著,活動著,最後才『露』出一張張骯髒的臉。

陽子握住我的胳膊,咬緊了牙關,我聽見他牙縫裡的聲音“千萬不要倒下去,這時候如果倒下去也就完了。”我點著頭,說“你看……”他身邊有個小一些的土丘,它一動不動。陽子用手扒開這個土丘,『露』出了臉『色』鐵青的小涓。“她完了。”他把食指放在她鼻孔上,“她完了。”陽子這傢伙臉上沒有一絲悲傷。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涓的臉『色』本來就有點兒蒼白,有點兒不正常,可是這會兒我才明白了什麼叫做死人。有人走過來,把她身上的鎖鏈解開——只需要半個鐘點,黃沙就會重新覆蓋她,讓她在這裡永遠地安息了。

我太疲乏了,最後馬車的轆轆聲、馬蹄的踏踏聲我都聽不見了。我被人牽扯著往前走去,閉著眼睛。我在這條苦役之路上睡得好沉哪,睡夢中反而什麼都看見,什麼都聽見。我深一步淺一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遠。到處是荒野……好可怕的一次流放。

我們走到哪裡?走到何時?恍惚中已經走過了冬天,又走過了春天,接著是酷熱的夏天,迎來了更加焦渴的旅途。走啊走啊,一叢叢人都倒下了。可是我和陽子、呂擎他們還在往前挪動。

我們一直走到了秋天,可是荒野上再沒有綠『色』,沒有紅『色』的果子,也沒有甘泉。接下去就是白雪皚皚的冬天了。可怕的冬天。狂風呼嘯的季節還有什麼希望呢?走啊,走啊,不要停止;走啊,鎖鏈咔咔響著,鎖鏈如果被凍裂,那麼我們將死得更慘。我們就被這一串串鐵鏈捆綁著、牽扯著,一塊兒向前……

不知又走過了多少個冬天,才迎來了一個春天。粉『色』的蘋果花瓣像雪絨一樣無聲地飄落,柔柔的、軟軟的。芳香使我重新甦醒,嘴唇剛一捱上花瓣,我就感到了那種清香和暖意。我伸手去撫『摸』它、撫『摸』它……遙遠處跳躍著一片紅『色』的高原,我看見肖瀟——不,是另一個人,她在那兒向我微笑。她筆直地站著,穿著深藍『色』的揹帶裙子,上身是紅『色』的衣服。她的齊耳短在風中撩動,攝人魂魄的雙眸像星星一樣閃亮。她的微笑就是召喚。她站在高原上,久久地注視

“你不要停止,你不要倒下,你要緊緊抓住鎖鏈!”我聽見了這渺遠而清晰的聲音,吐著沙子“我會的,我會的。”後邊,千里萬里之外是轆轆的馬車聲,是踏踏的馬蹄聲。梅子和小寧仍在呼喊。陽子、呂擎,我親愛的朋友,我患難與共的夥伴,你們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要走到哪裡?告訴我是否聽得到千里萬里之外的馬車聲?那是柺子四哥拖著腿在追趕,他知道再也追趕不上了,摘下了肩上的土槍。他要幹什麼?我看見他緩緩端起了槍,瞄準前面的馬車——有一個人——她是鼓額,從車上一躍滾了下來。與此同時四哥的槍勾動了扳機。一聲巨大的轟鳴,馬車上被擊落的木板砰砰炸飛,頃刻間化成了一團屑末……

我迎著它跪了下來。我面向著南方——在這片大漠裡,那是一座城市的方向。

沙霧又一次湧動起來,它們像海浪一樣撲向我們。大家不由得把衣襟撩起,矇住了自己的臉。狂沙的聲音像萬馬奔騰,有數不清的蹄子從我們身上踩過去、踩過去。我們都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變成了一攤血肉。我們忍受著。一陣可怕的轟鳴過去了,我們奮力地拱破壓在身上的沙丘。先伸出胳膊、手,接著是頭顱。我們睜開眼睛,吐掉嘴裡的沙土,極力向前遙望。

千里萬里之外沙煙飛揚,什麼都看不見,陽光也『射』不透它們。偶爾沙煙平息下去,讓我看到那片曠野上閃動的一條土路。土路上有深深的轍印。“你看——”陽子伸手往前一指,我和呂擎都看到了。

那輛馬車還在奔跑、還在奔跑。馬車上坐著梅子和小寧,鼓額和四哥仍在後面追趕,他們後面是滿頭髒、血跡和泥土的萬蕙。馬車在狂奔。我們眼瞅著那條有轍印的土路拐進了一片春天的園林裡。

我高興極了,我知道那是一片繁花似錦的地方,有泉水,有蜜蜂和蝴蝶。我甚至看清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樹。李子樹開著銀『色』的數不清的花朵,一球一球的花,上面糊滿了蜜蜂。它不可思議地開放著,粗大的樹樁有三四個人才能摟抱得過來。它逸出的枝椏構成了一個個搖籃床。

在這個春天裡,我們沒有更多的機會來觀察這棵奇特的李子樹了。它真是一個神秘而怪異的存在。

“我希望你們好好看一看它。”一個柔和的聲音告訴我、告訴那輛賓士的馬車。

《巨樹》

我們好像是在不同的時空裡一塊兒駐足仰望著李子樹,像朝拜一處聖蹟那樣注視著它。呂擎、陽子,所有的人,似乎還有肖瀟,都肅穆地站在那兒。我們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從高原上,穿過冬雪和春天的沙煙走來的。我們久久地看著這棵李子樹,沒有人敢伸手去撫『摸』它。大家都屏住呼吸。

它在這個春天裡還來不及伸出更多的葉芽。那些柔嫩的像人的眼睛一樣溼潤的小葉片僅有一厘米長,小得讓人不曾注意。惟有一樹李子花瓣潔白潔白,團團簇擁。看過去,它就像一片如煙似霧的銀灰『色』。那當然是因為微小的葉片和枝椏摻雜點綴造成的。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計算出到底有多少朵李子花,它的數目只掌握在神靈的手裡。我不知為什麼,眼前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朦朦朧朧覺得這棵大樹蘊含了一種奇怪的暗示所有人類都在這棵李子樹上寄生著,一個生命就是一朵花。是的,看吧,它們緊緊依附在李子樹粗糙蒼老的枝幹上,在上面開放、睡眠。有的花會結出果子,有的花結不出。這些花把巨大的枝幹似乎都壓得傾斜了,這一切只要用心去看一看,就會明白是一個偉大的奇蹟。

一種帶著微微『藥』香的奇異氣味在這個春天裡飄散,把大氣都燻透了。樹下的白沙無比潔淨,因為李子樹每天都要往上灑一些『露』水。我看到這些花朵緊緊地擁抱,差不多沒有一點兒縫隙。所以它們就成球成團,以至於你不能從一小朵一小朵去感覺它們,而是從一個團塊一個團塊去理解它們,它們具有極大的重量和質量。你覺得它們是固體,是一個個花的拳頭;它們又像凝固了的笑容,永久地在那兒微笑。我們都眯上了眼睛,往後退了一步,這樣只是為了更好地感覺它的微笑。它們在笑什麼?奇異的李子樹的笑容!不錯,我們都感到了它們在微笑;而且,我覺得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擋這種微笑。在它平靜坦然的儀態之下,狂暴的煙塵、奔騰的馬車,還有那個疾跑的斑虎,鐵鏈……一切的一切都平靜下來,安息下來。

我們凝神靜氣,在這兒駐足。這片園林裡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樹,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它在這春天裡一動不動地佇立。天上有多少顆星星,它就綻放開多少苞蕾……你也許能在星星和李子花之間尋找到一種奇怪的對應——這種精確的對應肯定是存在的。李子樹把所有的星雲都呈現在你的面前,原來李子樹就是星星駐足的地方。每一顆星星都在疲勞地閃爍之後,像『露』珠一樣凝結到李子樹上。它們在這兒互相照耀,出自己的芬芳。

天哪,誰也不要碰它,不要折它的枝條。你如果折掉一團李子花,那麼有多少星星將要在那個黎明的時刻隕落——讓我們相信這種推論吧。

你還記得那片粉『色』的花朵往下飄落的時刻嗎?那是什麼?那是一些星星,是一些生命,是它們在一絲絲覆蓋土地。你在那柔軟的泥土上向前行走,你知道所有的泥土都是花瓣匯成的,而花瓣又是一些星星化成的——生命的芬芳被你充分地領略了,可你還一無所知……

我聽見了一個人在喃喃絮語,回過頭,我見到了肖瀟。她走向前去,把她處女的臉頰貼在了李子樹粗糙的樹幹上。我想這等於是一個少女在依偎著一個老人。老人用他沉著的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出了嚶嚶哭聲。老人的面板充滿皺褶,鬍子是銀灰『色』的,還有他的眉『毛』和頭。老人盤腿坐在那兒,微微眯著眼睛。他在這個難得的春天裡曬著太陽。陽光使他的銀放出了光亮,閃爍著芳香,引來了千里萬里之外的蜂蝶。它們嗡嗡著,在他的耳邊鳴叫。老人就在這種音樂裡沉睡。這個疲乏的暖融融的春天,誰都要打瞌睡。我看到肖瀟為老人驅趕著那些頑皮的蜂蝶只有這時候老人才微微睜了睜眼睛。他用目光阻止了肖瀟。我似乎聽到他在說“好孩子,你不要這樣了,你讓它們給我撓撓頭。你知道我像你們一樣,頭皮有點兒癢。它們撥動撥動我的頭絲,我就舒服一些。”

老人一直那麼安詳地坐著。他的聲音只有他的女兒肖瀟能夠聽得見。那是一種天籟之聲。作為他的女兒,肖瀟此刻讓人分外嫉羨。他只有這樣一個女兒。肖瀟可以攀援,可以去扳弄它的枝條、它的臂膀、它的頭,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這種機緣。我們只有遠遠地注視,不能化為他的兒女。可是肖瀟卻與他有著血緣關係。

老人在這個春天裡端坐,銀如雪,安然沉靜。我們還沒有一個人攀援到它的身上,像孩子攀在母親身上那樣,乞求一口『乳』汁。那些蜂蝶也許就是它親近的孩子,它們在獲取花粉,獲取自己的蜜。我看見這些蜂蝶都生活得很好,它們十分幸福。我們這些滿身沙土和泥漿、在旅途上奔波、雙腳皸裂了血口、腳腕上戴著鐵鏈磨傷的人,是用怎樣的目光注視著這棵巨大的李子樹啊!我們一動不動地注視,直到它的女兒從樹上走下來,伸手指著沙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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