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1 / 3)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就地十八滾》

鐵力沌已經沒有了任何辦法。他看著這個跪下來的女子,嚥下了一聲嘆息。在他出那聲應允之前,心中早就猶豫起來。一場巨大的恐懼和災難就像大雨前的黑雲,這個女子有可能就是趕在雲彩前邊的風。他本來是一個打五六歲起就開始練樁的人,早就腳下生根,這會兒卻被這風吹得一晃三搖。眼前的女子弱不禁風,整個人卻有一種摧心裂肺的力量,讓他不忍拒絕。他在心裡說了一聲“命啊”,就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在一起吃粗茶淡飯,擺弄葡萄藤蔓。她在他吞服丹丸的時候眼睜睜看著,最後伸手要討一粒。他搖頭“從頭做起吧。”他開始教她站馬步、推手出拳,在地上翻滾,然後又是馬步劍指、雲手、力士推山。他為她換上了一身深『色』男人衣裝,這是他的粗布舊衣,耐得住一天到晚在地上滾打。她幾天練下來炕都爬不上去了,想讓他扶一下,他只是不肯。她咬著牙說一聲“師傅!”他抄著手站在一邊,看她掙扎,最後總算爬上了高高大大的炕。這時他才為她拉過鋪蓋,為她仔細掖好被角。他自己早在另一間搭了個地鋪。夜裡颳起風來,沙子打得窗子嘩嘩響,疲憊到極點的人卻在炕上熟睡。他夜裡醒過幾次,因為一逢這樣的大風天他就格外警醒。可能是南方人的緣故,只要一聽到午夜海浪翻滾,他就會有一種深長的不安。剛開始在此定居時,他睡不著,甚至冒著劈頭蓋臉的風沙走出屋子,去看那滔天大浪。他對眼前泛著白沫的幾丈高的大涌、對陡然的直立與瞬間的破碎感到極大的震驚。風涼刺骨,他卻毫無察覺。就在顫顫的恐懼之中伏身,不由自主模擬起一片海浪迅疾地衝騰而起復又轟然撲地。在狂舞的海邊沙塵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裡,他感受到身體間正有一股奇異的力量時聚時散,最後凝結成一滴滴剛勁而又柔軟的水珠,濺向無邊的空曠。

因為不遠處就是一個人的呼吸,這讓他好生不悅。難以習慣。那隻愛貓和他一樣,起來徘徊一番,然後偎進了他的懷裡。他在它小巧的鼻子處親了親。

一個月過去了,她的腿腳竟然再也不痛了,而且變得比過去輕快十倍。她欣喜的眼睛睜大後,讓他第一次覺得這是個美麗過人的女子。他為其取名“『毛』玉”,但沒有告訴她這是他出來學功時告別的鄰家女孩之名,分手時她只有六歲。他在午夜時分常常想起她來。除了練功,每天照例是園子裡的勞作。那些在暗處連線的通道、掩飾中的丹房,都讓她一一熟悉。她最著『迷』的是那個丹房,裡面的一個石人描了人身上各種『穴』位。她被告知筋經門派的最大隱秘在於點『穴』。他讓她背出所有的『穴』位,記住經絡,搏擊時每一拳都要打到『穴』心。人身上有三百六十『穴』,其中有十二『穴』能隨時辰定生死。她聽得大氣不出,從頭細細揣摩,不敢稍有懈怠。儘管如此,他還是搖頭嘆息“惡補而已,不得已而為之。”

她覺得奇怪的是,即便是極為得閒的時候,眼前的這個男人也不問她的過去,比如老家的事、縱隊的事——後者才是堵在心口裡的一團麻,只要一觸動就痛不欲生!她多麼想有一個人從頭聽她說起,讓她有一次傾吐。有時又正好相反,她需要遺忘,全部地、一絲不留地遺忘。那不是人的一生所應該經受的凶事。她覺得如今生的一個最怪異的現象,就是她的內心裡突然有了這樣的認識有些事情是人生當中絕對不該生的。而這之前,卻覺得人活著就沒有什麼不可以經歷。這種細微然而又是巨大的改變,全都生在這個男人身邊。而這個男人絕對就是一個奇蹟——當初她剛剛被他救下時一切還沒有心情,整個人都蒙著,自然顧不得好好端量。而今就不同了,她可以從安靜的地方打量他了。先是他的沉默,是至少深入地表三尺的目光和恰恰相反的——淡漠……對一切都有心無緒,除了練功。惟有練功,惟有拳法經絡。可能正是因為這種特殊的功法所致,他整個人已經變得與常人殊異骨多肉少,雙目如鈴,不咳嗽,不笑;吃飯無聲,大小解必要去園子深處;看著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如同看一個生人;極其愛貓,與其親如手足,相濡以沫。

『毛』玉有時忍不住要說起自己的過去,那時鐵力沌總是馬上重開一個話頭——然後談話自然轉向葡萄收成、釀酒。她知道,這些都不在心的深處。倒是造『藥』和制丹讓他視為至大要事。他讓她辨別一種前一天剛剛採拾的草『藥』,如果認錯了,他就會長時間無語。試丹的日子終於來臨這一天對她來說無比重要,因為這是她最感神秘之事。有幾次她甚至想偷食紅丹綠丹,被他現後嚴厲制止。他先是備好了一種湯『藥』,然後又為她號了脈象。幾種丹丸一溜擺在桌上,按顏『色』分成了服用順序。紅丹服下後他就日夜不離左右,一直觀測。她自覺一陣熱力泛起來,漸漸化為一束小小的火苗,分散到身體的四周燎著,等全身都熱起來時,這火苗就集中到了一處,從命門到尾間,從腹股溝再到小腹,一直上升、上躥,燎到了胸窩那兒時,她終於忍不住了。她兩次掙開了衣服,不知不覺間『露』出了雙『乳』,只是毫無察覺。可他總是及時為她掩上衣懷,繫上釦子。她不知在祈求什麼,雙腿絞擰,像是鯉魚打挺。最後他不得不從一邊幫她。他為她按起身上的『穴』位,從肩到背,再到胸。他的手不得不碰到雙『乳』時,覺得她的一對『乳』頭突然變得像鋼鐵一樣堅硬。

她後來可以和他一起吞服丹丸了。兩人一起熬製各種『藥』膏時,她常常忍不住要親口嘗一嘗。一年四季要服不同的膏丹,再加上練功及其他,『毛』玉看到自己的變化竟如此之大不感冒,不睏倦,有時竟達到夜不思眠的狀態。那時她就披上衣服在屋裡轉悠,看著隔壁地鋪上呼呼熟睡的男人、蜷在一邊的貓。她睡不著,就抱走了他的貓。那隻貓被她反覆親吻,終於惱怒,有一次抬起巴掌給了她輕輕一記。黎明時分她訴說了自己的憂慮,對不能安眠卻又精神百倍的現象十分不安。他即叮囑半夜醒來可為之走一下經絡;並說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再有半年也就一切如常了。

半年期限既然還沒到來,她只好一遍遍將其從熟睡中喚醒。他則為她從頭到腳整治一遍有時虛掌高懸,有時手心貼緊。按『穴』總是輕輕的。若十指掠過胸腹,必是若有若無。有幾次她真想緊緊攥住這遊走的手掌,放在嘴裡咬一下,可最後還是不敢。那隻貓蹲在一邊專心觀看,有時也搭上一手『毛』爪軟如棉花,能夠長時間按在她的胸窩那兒一動不動。它也許同樣知曉,她的病根其實就在心上。經過這番治療或安慰,她覺得好多了,只需五分鐘左右就會睡著。不過她每次都要抓住睡前這五分鐘,好好想一遍夢一般的現實。偶爾她還要做一些可怕的夢,夢見自己就在那片沙林和灌木中間,再不就是在一幢簡陋的農家小屋裡,耳邊響著嘀嘀的報機聲、一個人拖拖拉拉的腳步聲。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很冷。這聲音讓她一開始起雞皮疙瘩,而後才漸漸適應下來。夢中的人一閃不見了,再就是縱隊的灰『色』服裝,一叢叢的人影,另一個人,一個兩手很大並生著老繭的人。這個人對她憨厚地笑著,撫『摸』她的頭,叫她“小鬼”。她也有了一支槍。這是那個人特別批准的。憨厚的人說“給她一支手槍。”這令多少人嫉妒。她握緊了自己的槍,一直沒有放響。

醒來時兩手空空。她聽見那隻貓在炕邊遊動,偶爾探頭觀望,張著嘴巴輕輕一叫,彷彿在問醒來了嗎?她點頭,問“我的槍呢?”“槍”字將它嚇了一跳,它立刻跑走了。不一會兒瘦瘦的鐵力沌走到炕邊。他的目光使她一下就從夢中清醒過來,說一聲“對不起”,就趕緊穿衣下炕。她記起自己的諾言,要當他的弟子,照顧他的一日三餐。其實她總是做得不好,這一方面是因為她要好好適應環境,另一方面鐵力沌早已經習慣了自己動手,往往還沒等她開始,一切都弄得停當。她想盡快把家務接過來,可最後覺得很難。她想在他的眼裡,自己也許根本就不是女人。她長長地嘆氣。

他幾乎沒有空閒的時候,除了幹活就是練功,再不就拱到丹房裡。她見他時常趴在地上,只以一根手指著地做俯臥撐,身輕如燕。她驚羨中試著模仿,這才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泥坨一樣沉。他告訴她先以整個手掌支撐,這樣直練到七七四十九天再換成四指,如此逐一遞減,功成大約需要五年有餘。離這裡最近處有一個小村,那裡偶爾來一個螳螂拳友,可算多年的朋友了。兩個人切磋到高興處就要喝一杯葡萄酒,坐在木墩上,一下下敲著桌子。『毛』玉每逢來人就要藏起,聽到聲聲敲打的暗號以為人已經走了,出來時卻驚呆了。鐵力沌卻擺擺手說“不必再藏了,我的這位師兄鼻子靈驗,他來兩次就嗅出有人。”她心噗噗跳著,趕忙為他們添酒,不敢多言。那個人端量她兩眼,點點頭說“嗯。”鐵力沌指著她“徒兒,你師叔有個絕技,叫‘就地十八滾’,讓他教你吧。”

一句話落地,那個螳螂拳師就作一個揖,然後把僅有的一點兒酒嚥下,緊一下束腰,到外面院子裡去了。他們跟出來。鐵力沌一邊出門一邊『摸』出一杆鐵叉,幾乎沒怎麼招呼就往那人身上捅起來。『毛』玉一聲驚呼還未出口,那個人已經呼一下翻倒在地。與此同時,鐵力沌就用叉子頻頻捅著地上的人,那人卻連連翻滾,雙腿時弓時彈,挪動之快令人眼花繚『亂』,總能在鐵叉著地的一霎躲閃而去。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整個院子都給印上了密密的叉痕,可螳螂拳師卻毫無傷。不僅如此,到了後半截鐵力沌的叉子已經沒了力氣,地上滾動的人卻能趁機一個騰躍,用兩腿夾住叉子,然後揮出一拳擊中鐵力沌的胸部——雖是虛虛一擊,那叉子早已經易手了。

『毛』玉整個過程看得眼也不眨,有好幾次差點兒喊出來。她頭上的汗水譁一下流出,一下抱住了鐵力沌。他隨即推開她說“不妨的,他不會傷我。”

從這天開始,螳螂拳師只要來這裡就教『毛』玉幾招。鐵力沌和『毛』玉在一起時,他總讓她手持那柄鐵叉捅過來,她卻一時下不了手。他說“不妨的。”她兩手顫顫捅來捅去,漸漸才放開膽子。如果換上她倒地滾動時,鐵力沌就把叉子換成一根木棍。可惜每一回她都要被擊中幾次。最讓她難堪的是某一回木棍捅在了不可言喻之處,她一聲喊叫抱住了棍子,痛得在地上弓了許久。他將其抱至屋內,循痛處試按下去,她則奮力反抗。但他終於明白這處棍傷非同小可,因為她在被擊中的那一刻內氣未斂,故傷得比想象中嚴重許多。

鐵力沌找出一些草『藥』,又熬了敷膏。她雙手遮面,讓師傅仔細看了傷處。腿根處的淤傷很重,筋脈已損。羞澀與劇痛混合一起,那一刻『毛』玉生不如死。她強忍著讓師傅換上敷膏,汗水已經溼透了衣衫。她想爬起,鐵力沌制止,然後懸掌功一刻有餘,這讓她頓時覺得疼痛減輕許多。

而後大約十多天『毛』玉未能下炕,甚至不能自理。鐵力沌全程照應。這些天裡她一聲不吭,問也不應,於是他即不再問。這樣直到傷處痊癒,她都一言未。

那個螳螂拳師有個內弟,參軍前也學了一點兒皮『毛』功夫,閒說起來讓『毛』玉心上一動那個人在縱隊!她多想知道縱隊的訊息啊。再說下去,『毛』玉又差點兒喊出來原來那個人就是縱隊那位長的警衛,最後就是這個不言不語的紅臉小夥,按長指示將其護送出來的——因為她在縱隊的訊息被機關上的長知道了,於是一道密令出……讓她出逃等於是放了一條生路。

聽兩個人說話期間,她不得不捂上了嘴巴,因為害怕自己真的不小心喊叫出來。她不想說話,螳螂拳師問她怎麼了,她就指指自己的喉嚨。

這一天拳師走開時,鐵力沌說了一句“我不收啞巴徒弟。”她不敢看他。他又重複一句。她緊緊咬著牙關,只抬頭瞥他一眼,突然“啊啊”大哭起來。她哭彎了腰,哭得伏在了桌上。鐵力沌沒有理睬。後來她收住了哭聲,坐起來擦乾眼睛“我不能待在這裡了。”“為什麼?”“因為,”她低下了頭,“你看了我。”

接下去是死一樣的寂靜。四周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連一刻不停的海浪都平息下來。

“那怎麼辦呢?”鐵力沌不像是問她。

“你娶了我。”

鐵力沌搖頭。

『毛』玉站起“那我走了。”

鐵力沌不吱一聲,皺眉蹙目踱到門邊,抓起了那柄鐵叉“行。不過你陪我最後練一次吧。”

她只得同意,淚痕未乾就接過了叉子。他們來到院子裡。天『色』接近黃昏,地上灰濛濛的。她有些猶豫了“這,這看不清啊,我怕叉著了你……”

“你只管用力叉吧!”

她一叉下去,他就翻滾起來。她慢慢叉得快了。大約過了一刻來鍾,她的叉子剛剛落地,只聽得“啊喲”一聲,他停止了翻滾。她慌得一下扔了叉子,伏下身,這才看到他的腿根那兒正冒出血來,一瞬間就染紅了褲子。可他只用力按住,咬著牙不吭一聲。她大叫起來,他伸出一根手指制止。她的手奓著,趕緊跑回屋裡,翻找出上次沒有用盡的草『藥』和敷膏……他給她抱進了屋子,放在了炕上。她毫不猶豫地給他解了下身,一切按照上次他做過的那樣。

一夜沒有呻『吟』。大貓就守在他的身邊,用恨恨的眼睛看著她。她無聲地流淚。

奇怪的是第二天他就能下炕了。她一開始想阻止他,後來見他一拐一拐並不礙事,這才想起他與自己的不同強大的自愈功法在起作用。第五天上,他竟照常練起功來,這終於讓她驚訝得再也忍不住,非要讓其躺到炕上。她要親眼看一下那傷口到底怎樣了。他只好依從。她給他一絲絲褪下衣褲,小心到不能再小心;最後,又揭去了那片『藥』膏。那兒真的結疤了。看過了,他仍然躺著,並不起來。她催促一次,他說道

“你也看了我。”

一股熱流衝到頭頂。她的臉和脖子漲得疼。最後她一動不動地盯住他——他的目光僵住了一般望向屋頂。

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那會兒他是故意讓她叉中的。

“好好學功吧,”他坐起來,一邊提上褲子一邊說,“我們倆這回扯平了。”

《生離死別》

『毛』玉和鐵力沌在一起做活兒時不聲不響。她的話本來就少,再加上對方有時一天都說不上一句話,也就一塊兒悶起來。『毛』玉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想說話,因為心裡鼓脹脹的,裝了太多。她無法忘記這之前所有的事情,從小到大,到縱隊,到長身邊。有時她流出淚來,讓鐵力沌抬起頭看一眼,低頭時叮一句“忘了吧。”

『毛』玉在夜裡仍然睡不著。她知道這不是跟上鐵力沌服丹練功的結果,而是其他。她無法平息自己。深夜裡她問“這兒真是你的家嗎?”沉默一會兒她點點頭“是的,這是『亂』世裡最好的家了,一個好男人,一片好園子。”這樣答過之後又望向夜『色』,那邊傳來他輕輕的鼾聲。這是一個特別牢靠同時又是一個特別不能指望的男人。一個好人。由於這個人從不傾聽他人往事,所以她也不能打聽他的往事,不能知道他的過去,他教門裡的事情。這是一大遺憾。她不能忽略的一個事實是他把一個逃過重重追殺、撲倒在地的女子搭救了收留了,並且收為弟子。這是男人的憐憫,女人的緣分。可是我們的緣分就止於此嗎?深夜,呼呼的海浪又怒吼起來,撲撲的巨浪就像打在小屋的牆上、打在她的心上。這怒濤在替她說話,語氣憤怒。她突然記起了另一個事實我是一個戰士呢。

她從炕上坐起來,只披了很少的衣服。她看了看自己光潤的長腿,想著以前的模樣那是到長身邊之前的日子,那時她在縱隊前線指揮部,穿了深灰『色』粗布軍裝,有時還要打上裹腿。當然,有槍。臥在戰壕裡的時候,如果身邊的人少了,會有一隻手『摸』過來。她不吭一聲。當這隻手『摸』到了要命的部位時,她就會飛起一腳踢向那人的正中。一陣極力忍住的呻『吟』,告訴了他的痛苦像夜『色』一樣深長。那時她真是刀槍不入。問題出在退據後方的時期,是那個殘忍的長之前的時期——那時她跟從的長是一個多麼和藹博學的人。同樣會外語,同樣可以作出果敢的決定。可惜,那個長在一次撤離時犧牲了。問題是死亡之前生的一些事情他以過人的和善、父親一般的仁慈,還有真誠的話語、深厚的學養,這一切相加一起的分量,把她給徹底壓垮了。她給他壓得倒在了地上。

那是一個午夜。午夜往往是生大事的時刻,這被一次又一次證明了。當時他剛剛口授了一份電文,並讓她休息,然後自己也要休息。後悔和幸運的是,他在最後一刻喊住了她,倒給了她一份炒麵。他們一塊兒吃過了炒麵,身上熱烘烘的,秋天的寒氣立刻飛了個精光。他多看了她兩眼,可怕的慈祥。她早就受不住這目光了。對方有四十一二歲,年齡上可以做自己的父親。問題是他與自己沒什麼血緣關係,這麼慈祥,又是無微不至的長。她常常在他的目光裡羞澀地抿著嘴唇。她的嘴唇紅而厚,抿過之後長會更加註意地看上幾眼。總之午夜之後他們在一起,秋涼使長掀開了棉大衣的襟子,她像只小鳥一樣拱了進去。真是溫暖啊。長真好。

有了那樣的一夜,再沒有類似的第二夜。緊張而危險的轉移、頻繁的會議,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是這些讓長忘記了快些複製那一夜。她有時長時間盯住他,想讓他早些想起那一夜,結果白搭。他緊鎖眉頭,在屋裡踱步——後來的另一個長也愛踱步——長都是如此。踱步之餘會回頭看她一眼,但目光裡只有冷峻的現實,沒有溫暖的愛意。她知道他顧不得了,生死存亡的關頭,縱隊戰士的大批犧牲,是這些可怕的訊息把他推進了冷漠之淵。最後該離開了,出門時,長在她的身上披了一件棉衣。她的腳再也邁不動了,回身伏在了他的胸前。他撫『摸』了一下她的頭,輕輕推她一下,她離開了。

想不到就在第二天黎明,竟是他們的永別。

她不敢去想那一天的槍聲和喊叫。警衛戰士的奔跑、呼號……她剛安頓下來就一聲聲問著長,只見他們都在抹眼睛。黃沙捲到了半空,一隻大鳥撲展著翅膀艱難飛向西天。長沒有了。

大海的怒濤一陣猛似一陣。她站在炕上,臉『色』凝重。她從來沒有像這會兒一樣,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戰士。她下了大炕,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揪緊了一下,然後往隔壁走去。

可能是海濤太大的緣故,地鋪上的人沒了鼾聲,蜷在那裡,懷裡緊緊摟著那隻大貓。她站在地鋪前看著,對這個瘦瘦的南方男人憐惜到極點。她蹲下來,儘可能溫和地將那隻大貓從他的懷中趕開,然後掀開了他的被角。他用被子裹住自己,然後走開。她追上去。他走到屋子外邊,一推門,一陣大風捲進一片片枯葉。他的身子往後仰了一下,她就趁勢將其抱住。她扶他回到地鋪,悄聲說“你就把我當成大貓好了。”

他沒有說什麼。她就像那隻大貓一樣,蜷在了他的懷中。

但她畢竟不是大貓。他只緊緊擁住。她在睡意矇矓中說“抓緊時間吧。”“為什麼?”“因為就快轉移了。”“為什麼轉移?”“因為換防。”出於憐惜,他擦了一下她的眼角,那裡剛滲出一滴淚珠。這一拭,她立刻雙眼大睜,迎著他大聲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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