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1 / 4)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病臥》

一場雪地事故之後,我的身體明顯衰弱下來,以至於長時間昏昏沉沉,像進入了漫長的冬眠……

春風吹響了屋頂海草,並把積了一個秋冬的沙土撒到窗子上。斑虎迎著西風吠叫,那是一種焦慮的、呼喚的聲音。海邊傳來了斷斷續續的號子聲,打魚的人要出海了。

這場冬眠使我耗盡了體能。柺子四哥取來鏡子,我現自己眼窩深陷,臉『色』蠟黃,頭變得又髒又『亂』。萬蕙要替我洗洗頭,我謝絕了。但願春天進一步深入之後,我的冬眠也隨之結束,那樣就再也不必蜷曲在這個大炕上了。只要我的雙腿能夠挪動,我就會離開這個茅屋。

在我病臥不起的這些日子裡,柺子四哥從小城裡請來了最好的醫生。他們都覺得我沒什麼大病,嚴格講是沒病;而我卻不能康復。我十分虛弱,起來行走時要拄著柺杖。在最困難的幾天,我差不多做不到生活自理。肖瀟來了,羅玲也來了。羅玲流出了淚水;肖瀟長時間坐在炕邊,握住了我的手,用平靜的目光看著我。

我對肖瀟說“我沒有病,只是太疲乏了。秋天緊張了一陣,冬天的葡萄園沒有多少活兒,我心上一鬆就倒下來了。不燒、不咳嗽,身上也不痛,只不過是太懶惰了,一步也不願活動。”

“你瘦得這麼厲害,臉上沒有血『色』……”是羅玲的聲音。

我想這是因為長久不活動,食慾不好的緣故。很長時間了,我每天只喝一碗稀粥。柺子四哥弄來了玉螺和紅魚,這在往日裡都是美味,現在讓我聞一下都要嘔吐。到後來他們乾脆只給我喝玉米糊糊,吃一點兒鹹蘿蔔條,這種情形大約已經拖延了一個多月,我的氣『色』怎麼會好。肖瀟嘆著氣。

萬蕙見羅玲哭了,也在一旁擦眼睛。女人的淚水讓人心酸,好像真的要生什麼大難似的。我覺得萬蕙,還有跟在她身邊的那個小鼓額,是最使人難過的兩位了。她們沒有更多的話來表達心中的憂慮,只會哭哭啼啼。為了證明自己和安慰她們,我不止一次強撐著站起來,扶著牆壁走一會兒,豆大的汗粒立刻掛在我的腮上。大約四周的朋友從來也沒見過我像現在這麼糟吧。我這個赤腳在大地上奔走的人,渴了就喝路邊的生水,卻很少生病,怎麼這會兒突然就倒下了?柺子四哥總是說我因為暈在雪地裡,長時間躺在那兒,寒氣順著『毛』孔進入了內臟。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醫生,醫生笑了。他們是西醫,壓根兒沒有“寒氣”這個概念。四哥見說服不了醫生,最後就自己搗鼓起什麼東西來了。他找來了濃濃的黃酒,又在裡面摻了什麼,熬了幾大碗讓我每天喝一點兒。這些東西喝進喉嚨裡辣辣的,又香又酸又甜,嚥進肚裡又覺得隱隱燙。不出半個鐘頭,渾身就湧出了豆大的汗粒,衣服都溼透了。柺子四哥說“你知道嗎?黃酒、姜、紅糖,這些可都是祛寒的東西!我有時在野地裡著了涼,就用這法兒,你試試看。這是趕長路的人留下的一個老法兒,百百中!”

柺子四哥的『藥』果真見效。兩天之後我覺得身上輕鬆了一些;又待了幾天,我竟然能夠扔下柺杖,也不用扶牆,直接在屋裡挪動了。我多麼高興。我想這樣下去,剩下的問題大概就是慢慢地恢復體力了。

我希望他們不再理我,讓我好好清靜一會兒。我催促柺子四哥領上鼓額、萬蕙和肖明子他們到園子裡做活兒去——要知道冬雪開始融化了,葡萄園裡要有很多活兒等人去做。被冬天的風暴吹壞了的葡萄藤蔓需要他們重新捆綁到架子上,還要修剪枝條、追肥;過不了多久,當天氣變得再暖和一些時,就要開始澆第一場春水了。柺子四哥終於扔下我,領人到園裡做活去了,這樣屋裡就剩下了我自己。

我現經過這一場折騰,身上一切多餘的脂肪全耗盡了,整個人既變得衰弱不堪,又顯得異常輕鬆。我的眼睛陷在裡邊,可它仍然有一股尖尖的神氣。我的頭髒了,可它們蓬散著,遮去了前額上那幾條淺皺。鼓額常常從窗上往裡望,我不止一次安慰她說鼓額,你別在那兒看我了,得病是經常的事。你去做活兒吧,再不要從窗上偷看我——這樣養病的人會生氣的。後來她就不再偷偷地觀察我了。

肖瀟是一個例外。她幾乎每天都來這兒一次。在她看來,我的這場重病與她是絕對有關的——她沒有這樣說,但我們兩人都心知肚明。她坐在旁邊,有時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她常常將手放上我的額頭,那是在試溫度。有時她帶來一本書,聲音低低地讀上一段。當她停止朗讀時,眼睛一定在觀察我。在這安靜的時刻裡,在聽她朗讀的時候,我是幸福的。我覺得葡萄園裡的這個春天很好,多少年來,我難得有這樣悠閒的、平心靜氣的時刻。我的心被一種柔柔的東西安慰了。與我不同,我現肖瀟在這個冬天裡保護得很好,風沙沒有把她的面龐和手弄得粗糙,她的面板閃著青春的光澤。她穿了一件邊緣上有著一圈『毛』絨的呢子上衣,領口那兒被灰藍『色』的『毛』絨覆蓋著。這件衣服做工講究,使她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既時尚又端莊。她告訴我,她那個子弟小學大約有一半學生考上了市裡的重點中學,她和她的學校都受到了表彰。看得出這種榮譽對她依然重要。我問“你為這個很高興嗎?”她點點頭,“那當然了。你知道這很不容易。我們在全市的小學裡排列第二,你知道這有多麼難嗎?”

我點點頭。這是她的事業。

肖瀟是認真的,她高興得有道理。她把整個身心都獻給了孩子們,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個獎賞更值得她興奮和愉悅呢?這大概比我們葡萄園的豐收更有意義。

“你在大雪裡昏過去了,那一天真嚇人。你當時什麼都不知道……真傻。那一天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做聲。她可能不會明白,當一個人渾身灼熱,處於從來沒有的幸福和不知所措的特殊時期,有時就會忘乎一切,就會瘋狂,他甚至會過高地估計自己的耐受力,不顧所有危險和漠視所有的危險——這個冬天裡的我就是這樣。在大雪覆蓋的深夜裡,特別是月『色』通明的時刻,我一瞬間陷入了可怕的暢想或幻覺。在那樣的時刻,我一個人在屋裡是待不下的——我只想傾訴、奔走或相告。但是沒有一個人,如果有另一個人,那就是藏在心底的你了。然而我們之間的秘密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不懂我為何徹夜不眠——從那個夜晚之後我真的常常如此。我在自己的泥巴寫字檯前翻書、走動,只是不再捨得每一個美好的夜晚。我可以一連幾個小時回味那個時刻,它的每一寸光陰,並不時地陷入羞愧和喜悅。我不知道在天亮以後、在某個時刻,再次見到那個美麗的容顏時,我將怎樣去應付那種突如其來的惶恐和錯『亂』……就在這樣的情狀之下,在一天晚上,我竟然像喝醉了一樣,搖搖晃晃,冒著鋪天蓋地的大雪走向了園子深處,而且誰也不曾覺。

“你太孤單了。我覺得你在這片園子裡,無論怎麼說,還是太寂寞了。你過慣了另一種生活,你也許需要一大幫朋友,可惜他們離你那麼遠。”

我聽著。我不知這是她的一種真實判斷、一種憂慮,還是話中有話?難道我們之間,我們的那個夜晚、我的不顧一切的『迷』戀,全是因為這種告別了城裡朋友的“孤寂”所致?不,你知道事實上完全不是。更真實的情形是,對我來說,這片園子和你早就構成了一種深刻的、雙重的吸引——這是從那次初識開始的。我幾次想將這些話一吐為快,幾次又忍住。這些深藏心底的隱秘,即便在那個夜晚都未曾吐『露』,以後也就很難說到了。我經過了那樣的一夜,開始明白什麼叫“飲鴆止渴”至愛與『迷』戀等同於不可救『藥』之毒,從此深入骨髓,我將不再有一絲轉活的機會。我將在綿綿不絕的思念之中、沉湎之中死去。在今後的日子裡,我的魂靈將幸福而又不幸地漫遊下去,在餘生的旅途上,在一切我們曾經流連過的地方,耽擱或遊走。我斷斷續續、自語一樣說道

“我終於明白了,明白了武早為什麼會那樣……”

肖瀟隨我重複一個名字“武早……”

“他今生都不會康復。”

“天哪,他會的。”她握起我的手。

“他也許會從牆裡走出來,可是隻要還有記憶,他就不會康復。”

肖瀟站到窗前一會兒,又靠近過來。這屋裡很靜。我這一段才現,只要她來到了這兒,其他人很快就會離開。包括羅玲,他們都想讓我們倆有單獨說話的時間——這是我得病以來剛剛注意到的一個現象。眼前的肖瀟卻未有一絲不安和羞澀,落落大方。這對我是多大的安慰啊。我這會兒又記起了她的許諾——不,那是我們共同的約定今後她要待我像一個兄長——一個有血緣關係的兄長……這是怎樣的情分,又需要怎樣的適應和理解。我看著屋頂說

“我從來也沒有這樣矛盾過、猶豫過。這些夜裡再也睡不好了。我知道這樣煎熬下去會有什麼結果。睡不著,吃安眠『藥』也沒用——奇怪的是那樣反倒讓我更精神。有時我半夜離開屋子,在葡萄園裡走著。有的鳥兒被驚起來,它們撲稜稜飛走了,就飛向了園藝場的方向。我的思路也給牽到了你那一邊——我想自己這會兒變成一隻鳥該有多好啊,那樣我就可以自由地飛到你的窗前了。你到底年輕,有更健康的神經,一個人住在這兒,遠離父母和家庭,竟然生活得那麼好,有滋有味兒的。比如說你一天到晚那麼愉快,還常常彈琴,唱一支歌……”

肖瀟故意打斷我的話“我真的愉快!我現在有了一位兄長,還有一群可愛的娃娃。我一看到他們紅蘋果似的臉龐,什麼憂愁都沒有了。你看看他們兩汪清水似的眼睛,彎彎的眉『毛』,嬌嫩嬌嫩的小臉蛋,你會想人生多麼好啊,這裡的一切多麼好啊……”

我在想她的話。是的,她和孩子在一起——任何動物在幼小的時候都是那麼美。我看到那些剛剛羽『毛』豐滿的小鳥,像肉團團似的小雞小鴨,它們都很美;特別是剛剛學會奔跑的拳頭大的野兔,讓人又疼又愛;胖胖的小狗,走起來一晃一晃站不穩的樣子,看它們灰『色』的眼睛、溼漉漉的鼻頭,再看看它們軟和和的絨『毛』,還有那個可笑的、飽鼓鼓的肚子……它們能夠喚起你多少柔情,讓你充滿了愛。這是當然的。問題是她真的像看上去那樣輕鬆嗎?一個人永遠和孩子們在一起,就能夠有效地挽留自己的童年嗎?

大概我今生最大的缺憾,就是過早地離開了童年——我的心裡裝滿了沉沉的黃沙,使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告別了歡暢和跳躍。僅僅依靠美好的回憶,這是遠遠不夠的;除此而外,我更多地依賴勞動,依賴勞動的汗水沖走心上的沉鬱。我的不安和焦躁也只有在勞動中分解和遺忘。勞動是永恆的,勞動就是希望和糧食。可是除此之外,其他呢?那個夜晚呢?我怎麼辦?我仍然只能求助於勞動嗎?

我無法回答……

當談話停止時,我就閉上了眼睛。我的思緒一霎時就能跑得很遠,沉入遙遠的往事。不知怎麼,各種各樣的思念很快從四面八方把我圍攏……我的牽掛是那麼多,我在病榻上回想起的是那麼多。在這場冬眠裡,我幾乎不吃不喝,就靠回憶和思念來維持自己的生命。我回想又痛苦又幸福的學生時期,回想了我的友誼——被揚棄和被珍藏了的各種各樣的友誼,還有我的銘心刻骨的關於愛的紀念;我的無數次的被中傷、被欺騙、被可怕地出賣……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我嚴厲地責備過自己,可有時候我又的確找不到什麼理由。我想請求原諒,可是找不到根據。如果我傷害了你們,如果我傷害了你,如果我真正負有責任,那麼我將嚴厲地懲處自己——可是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一個依據……人哪,只要是一個人,就必得承認自己有頑劣的一面,不可理喻的一面。脾氣、暴躁、毫無來由地火……你回憶一下,回憶吧!即便對你至親至愛的母親,那個無比慈祥、對你千疼萬愛的母親,對你一夜一夜牽掛、愁白了頭的母親,你是否也呵斥過她?是否也毫無來由地責備過她、埋怨過她,使她淚眼汪汪?我們對自己的母親尚且會這樣,那麼對路人、對朋友、對兄弟、對身邊的人呢?讓我們彼此都如此追索,尋找這種不近情理、指認這種醜惡和殘酷吧!讓我們在安靜的時刻裡去自我責備吧!讓我們去尋找自己身上不可原宥的一切……

那個夜晚我們手扯手地往前,在呼鳴的北風裡竟然一絲都不覺得冷,站在一塊兒,無所不談。一顆心,一雙手,都是滾燙的。你的眼睛啊,像深深的湖水一樣閃亮。我吻你的眼睛,你後頸上柔柔的『毛』,讓你像小貓一樣用力地縮起脖子。我們走啊走啊,離那片園林終於不遠了……無論何時回憶起這些,我都會感激和沉醉。我不知道一個生命還可以經歷這樣的恩惠和考驗——不錯,它也是一種考驗……

我請肖瀟講一些故事,講一些自己的,特別是童年的故事。

肖瀟講的時候,我聽得很用心也很愉快,可是後來卻再次陷入了沉思默想,思路再也不能保持開始的清晰。最初我還可以與她的故事共鳴,後來思緒就混『亂』起來,再後來就開始了自言自語。肖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不得不停止敘說。可她不願打斷我。

我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我吐出的聲音回『蕩』在耳畔,好像要去矯正自己證明自己……我說我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條你看園子裡剛剛壘好的地壟,它們用鍬拍過,用耙子耙過,一排排的葡萄架,白『色』的石樁。你遠遠地看一眼,會覺得它像手工繡成的織錦。不過你會遺忘的,那時它們很快就會荒蕪——條理只是人繃緊了心絃的那一會兒。你要一直繃緊心絃——可誰也不能總是這樣繃著,你稍一放鬆它也就混『亂』了。我們只得任其自然,不敢責備荒蕪——多少人責備荒蕪,那是荒唐的。荒蕪實際上是一種非常自然的狀態,荒蕪可不是一個道德概念,荒蕪就是荒蕪……我們也不能讓夢境停留——夢就像海市蜃樓一樣,它是晃動的、短暫的。它本身只是幻覺,是人的一種幻想。強烈的思念,巨大的熱情,滾燙滾燙,像火山爆時的紅『色』岩漿往前滾流,一切都被它們融化了——不過它們最終還是要冷卻——勤勞的人不要厭棄百無聊賴的人,清晰的人也不要嘲笑滿口夢囈的人。因為這不過是又一次走進了荒蕪,荒蕪可不是一個道德概念。武早就是一個失去條理的人,他也同樣可愛;象蘭頭腦明晰,人又美麗,好像幸運的男人都該去愛她似的……象蘭那麼美麗,可我覺得她就沒有武早可愛。那個天才的釀酒師在我眼裡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男子漢,剛勁有力。儘管有時頭腦陷入了荒蕪,他還是了不起——那是一種偉大的荒蕪。我覺得我們倆才是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清晰,一起紊『亂』。我們應該和著一個節拍在大地上舞蹈,一直向北……海浪也在舞蹈,我們要在大海邊上跳舞,你看那一群群拉網的人,他們呼喊的號子就是最強烈的音樂,節奏分明。那震響在荒野和大海分界線上的強烈音樂啊,美妙絕倫。還有天上的閃電、雷聲,那是彩『色』的音樂。那種音樂不僅有顏『色』、有鐳射,還有氣味——就是如今最流行的“氣味音樂”。轟轟的雷聲響過,雨點——音樂的細絲掃過整個天宇,然後你就可以嗅到一種甜絲絲的氣味。那種氣味清新甘美。這是老天爺的音樂。讓我們大家手扯手,柺子四哥、鼓額、肖明子、羅玲,所有人都手扯手,圍成一圈,圍著天底下最大的一堆篝火——太陽——跳個不停……

肖瀟握住我的手,大睜著雙眼。她又一次被我的囈語驚住了。

《春天》

肖瀟不知什麼時候把手縮回去了。她站起來。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