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 / 2)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腳步與心音》

我跟隨的是無影無形的一條小路,它沒有盡頭——並非被蕪草所掩沒,而是壓根兒就沒有行跡。但我望得見它,即使眯上雙眼也會準確無誤地跟定。

像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所牽引,我的雙腿輕捷暢快,背上的行囊也不似從前那樣沉重。沒有飢餓的折磨,沒有睏倦的侵擾。說不清走了多久、多遠,我只憑天上的太陽定個大致方位。每天,當太陽即將落入泥土的那一刻,我的雙眼總是出光亮,直盯盯地看住它,像盯視一枚碩大的成熟之果。我傾聽著藏在心底的呼叫,在這黃昏的一個關鍵時刻飛也似奔跑。我在喊天哪,等等我,我來了,哪怕只等那麼小小一會兒……很可惜,它一次次都在我的吶喊中徐徐地滑入土地。

“你們看啊,這個怪人閉著眼走路哩!”旁邊有幾個人議論著,伸手指點。我沒有搭理,繼續往前。我心裡明白,我已經不需要大睜雙目辨別路徑了——與所有人不同的是,我的後邊有一隻大手推擁,前方有另一隻大手扯拉,我完全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我聽見自己的腳步刷刷有聲。

“這是個急『性』子呀,看他那個窮趕勁兒!”他們指著我的背影說。這一次讓他們說對了,我心中的滾燙熱流正不停地衝撞,使我再也不能停止。這時除了自己的腳步和心音,各種聲音都消逝了。我在一片野地裡奔波,只守住了心底的默唸——我學會了孤單時的自言自語,並靠它抵擋炎熱。我自語,我傾聽,我告訴自己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我知道一個人只要稍有拖累就不能遠行,慾念會把他淹死在一道窄窄的轍溝裡、一條淺淺的水窪裡。

可是……我不能追問。我只用一連串的默唸將泛起的什麼壓住。

我想起一位獨行的天真的師長。他崇尚藝術,被譽為曠世奇才,後來皈依了佛門。先是試著摒棄飲食,結果走到了極其清明遠達的境界,聽到天地間俱是萬千生物“嗷嗷”之聲……師長的這個情節曾讓我感動不已,讓我在想象中滿足了自己的好奇,甚至願意一試。沒有這個機會,也沒有這個能力。我明白這需要的先是一種內心的純美。那個師長走入了一出清純脫俗的戲劇,然後再用自己的生命演下來。有好長時間我留意了有關他的一切,極力想找出某種隱秘。

時至今日,我終於在野地上有了斷炊的機會,那時我仰躺在帳篷裡,忍著盼著,結果只有飢餓的感覺折磨下來。後來我不得不爬起,『摸』索著去折不遠處的河柳枝芽,把米袋中最後一撮屑末摻上熬粥。一連多少天過去了,我嚴重地消瘦,兩腿變得輕飄飄的。我知道前面的路尚且遙遠,我必須有力氣走下去——為此我不得不一次次奔向村落……

每到了夜晚我儘可能走出村子,回到被遺棄的土地上。由於乾旱,越來越多的農田正被閒置,人們已經失去了挽救的希望。乾燥的空氣耗盡了人的熱情,他們比我想象的更為冷漠。走進村子,總看到三三兩兩的人,看到他們萎靡不振的面容和焦憤的眼神。有時他們也嘻著臉,但流『露』的只是簡單而強烈的慾望;一會兒這種嬉笑也消失了,我又看到了可怕的陌生。

街巷上,不止一次有人誤認為我是淘金者或販賣皮貨的商人,竟然提起入夥之類的事情。我當然使他們失望。每逢看到骯髒的黝黑的面孔、破爛的衣衫,我心中就湧過一陣酸楚,接上是莫名的親近之情,像是在遠鄉遇到了一個族人……好在這種感覺一瞬間就會飛個精光。我有時在炎夏中也能察覺徹骨的寒涼。我只得離開了,回到我的田野,背靠一株青楊或是蒼榆搭起帳篷。坐在帳子口上,看著一地金燦燦的矛葉藎草和求米草,總是禁不住長舒一口氣。

土地上滋生的綠『色』生命總能引我的柔情,使我暫且從焦躁的痛楚中走出,回到一個平靜。我已經不能離開它們,甚至覺得自己正是它們的同類。這種感觸實在真切,是我常常都會碰到的……坐在漸漸沉入夜『色』的曠野上,我會一次又一次感受著一種綿長的情意。好像有什麼總是潛藏在這兒,在稀稀疏疏的稼禾灌木和河渠溝漢之間。這兒正喚起而不是掩埋了我的依戀。忍不住的思念泛起來,我回避著它,又怕傷害了它。我不能不想這會兒走了多遠,又是從哪裡走來?我一次次想到了那座城市,還有葡萄園,以及我不停奔走中穿越的所有村莊。

能夠牢牢記住的只是我出生地的那片叢林、叢林中的果園;我們的茅屋、大李子樹……我從那兒走出來,一直走到了這個夜晚。

我正在看著一片黃的藎草浸入夜『色』……

從大李子樹到藎草地,中間這個開闊的世界竟變得一片模糊。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當年的那個縱隊的傳奇就是在這裡展開的。這裡生了多少殘酷的故事、柔情拳拳的故事。這兒的某一處低窪地邊的紅麻林邊,受那個可怕的“六人團”案件的影響,一夜之間殺掉了四十多位最勇敢的戰士……鮮血比麻稈還要紅……這故事過去了多少年?五十年前?昨天?好像一轉眼我就坐在了這兒,伸手一『摸』臉龐,已經滿是刺手的胡茬了。我正走向老邁,除了粗糙的手足,還有一顆心。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望見這顆心的疲憊和無望,以及它衰老無為的神情。可是它卻時時被某種東西擊中,頃刻間變得激動起來——在很長時間裡它不能停止這種激動,並催『逼』著整個軀體匆匆上路,奔上一個遙遠的未知。

這大概就是對於衰老的不安和惶恐,還有厭惡和逃脫。心的熱情像個兒童,心的執拗才像個老人。一個人的生命總是由童年和老年這兩種狀態混合而成,總是在兩個極端上搖擺。從一端滑到另一端,彷彿做得毫不費力。比如說我在這個夜晚仍能尋到一個自然地理方面的脈絡從東部平原到中西部野地——從一片澙湖平原到沖積平原。我搭帳之處正是這樣一個地方它處於構造沉降區,很久很久以前曾大量接受了黃河及山地侵蝕的物質來源,堆積成了一片大平原。從歷史記載中可以看到,黃河不厭其煩地在這片大平原上改道,它屬於典型的遊『蕩』型河流——就好比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漢,在大地上流浪……

這片平原的確衰老不堪了,而我那片生長著綠『色』叢林、大李子樹開滿了銀『色』小花的澙湖平原卻是一派純稚。我沒法不一次次依偎在童年的默想裡,特別是在這漫漫的長旅中。我一直想弄懂的是一個人的全部恐怖到底來自哪裡?它是怎樣滋生又是怎樣消逝的?我欠下了童年一筆鉅債,還是恰恰相反?我只知道直到前不久我還羞於講述自己的過去——關於我的、我的至親那短短的一段歷史……

我總試圖有個機會能夠總結自己,總結我因各種原因而招致的傷害。它們無論如何給我留下了印記,它們就像歲月留給我的深皺一樣加劇了自己的衰老。我常常想我是懂得愛的,也像所有人一樣時常為愛而悲傷。可是我的愛從童年起就沒有得到一點點回報。我愛山楂樹上的那隻彩『色』的鳥,我愛母親和外祖母,愛一種叫著獴的小動物,甚至愛我九死一生的父親——雖然它很快又轉成了恨。只有恨是常常存在的,仇恨、嫉恨、惱恨,只要是恨就會長存不朽;而愛總是容易被消解,化得無影無蹤。

“你找得到你愛過的什麼——她還在原來的地方嗎?”我有時這樣自問著,結果總是搖頭。我童年愛過的一切都死亡了,而我這會兒才四十歲多一點呢;仍然活著的是我後來旅途上重新結識的,她們和它們卻沒有連線在童年的根脈上——我常常因此而產生深深的懷疑。是的,我不斷地使用外來人的目光去看待這一切。於是我現了善良而頑固的梅子、她那刻板而又平庸的家庭;還有,我同時還現了一個滿懷敵意的人,一個城市。

傷害或誤解、不能搭言的痛苦,一塊兒摻在那座城市乾燥的氣流中……向誰訴說?

那一天是個命定的機會——我在園藝場招待所裡結識了你頭光滑,兩眼真的像葡萄。你穿了花格連衣裙,昂挺胸,得意時上唇就微微翹起。就這樣,你悄悄開啟了我久久關閉的一扇門。從那以後我們有過多次相會,吸著煙慢慢交談——我的大黑煙鬥讓你喜愛,你抓過去試了一下,嗆得淚花閃閃。你坦率,善解人意,還不知從哪兒學來了那麼多深奧的理論;有人說我醜,但我很溫柔;而你淵博,但你很溫柔。我不止一次看到因為苦研學問而變得眉頭緊蹙的女人,她們一息尚存,就要對付這個頭緒萬端的世界。你真摯而放鬆,從從容容。接下去少不了談你的城市童年穿了外婆親手做的小棉襖啦,水邊看到的野鴨子和百合科屬的花兒啦,最大的痛苦是媽媽因粽子問題而的一場火啦……總之都是杯水風波。你問我的童年,我卻長長地沉默。你再三追問。

你可以接受一些殘酷的故事,但從不願把它們還原成真。這一回由一個異『性』朋友親口說出來,你就有點兒受驚了。但只一會兒你就理解了,令我有些感激。你的溫柔潤澤了我的昨天,你的眼睛促進了我的回憶。我願意與你一起顧盼這個世界、敘談自己。

那天我們把不同的記憶摻在一塊兒,一起驚訝和喜悅。我從來沒有這樣放鬆地、毫無警覺地談出心頭的隱秘。它們一直像石塊一樣壓迫著我,使我在長長一段歲月裡手不能舉,口不能張。沒有人能夠理解這個,因為他並沒有類似那種刻骨銘心的經歷,不能感同身受。如果有人蹙蹙鼻子,我也只能無言。這是來不及咀嚼的悲傷。一顆被愁苦之汁浸透的心,無法與人溝通。

從那時起我們之間的交流愈加頻繁,簡直是前所未有地相互信賴。你講了愛情的故事,它讓我聞到了雨後榕花那種清新的氣味。我想這是一個多麼純潔的城裡姑娘,就像我心中珍藏的一段關於愛的記憶。但是我從來沒有對你談起那匹紅馬。

對它我不敢輕易觸『摸』。它是神聖的賓士,是復仇之旅……

我對你說過,每個人都會厭倦。人們總是不由自主地跌入一個厭倦的圈套。對此,我有著足夠的警惕。我懂得厭倦是怎麼一回事,知道它在多大程度上會妨礙我。我覺得一個男人單單為了對付它而振作一次衝動一次,太不值得。比如那座城,我並非因為它的陳舊無趣而背棄,真正的原因是我無法忍受……究竟是什麼在傷害人心?它們清清楚楚羅列在那兒,一個沒有眼障的人一抬頭就可以現處處破敗,那是致命的、無望的、無需等待的……為了掩飾這種悲傷和絕望,人們往往急不可待地尋求愛的補償。沒有釜底抽薪的辦法,只有揚水止沸的重複。

我曾試著將“愛”切換成“恨”,幻想過“恨”的力量,誤以為它會比“愛”更鋒利。後來,只是不久我就現了它們對於我差不多是同一個東西。我只能在原地徘徊,我只能沉『吟』和傾訴——面對著你。

有一天早晨,大約是個初冬天吧,我像以往一樣找到了你。我第一次現了你心不在焉。你形容憔悴,頭似乎失去了光澤,雙手讓人想起一對陳舊的船槳。你怎麼啦?沉默寡言,半晌才吐『露』一點兒心思。天哪,原來你也開始“中蠱”。

痛苦是自然而自然的,可是我們怎樣使這段故事重新變得新穎起來?你自顧自地工作著,遺忘了所有美好而莊重的構想。於是從那個冬天的早晨開始,我們有了雙重的悲觀。藉此我想了一遍少年時代。充滿了艱辛和不幸的山區生活,今天看接近一部傳奇。我那時食不果腹,卻有很多夥伴。我在山隙裡尋找果子,追逐野物,在草窩裡倒頭酣睡。常常是一覺醒來,現草窩裡又多了一個人他們像我一樣破衣爛衫,臉上塗滿了灰痕。天太冷了,他們挨不住就拱了進來。那時候流浪少年是一家,用不了三言兩語就成了摯友。我們激動時就互相擁抱,感覺著彼此嗵嗵的心跳。我記得自己曾把綁在胸口上的一塊玉米餅掏給了一個黑黑的女娃,她還來不及謝一聲就大口吞食,噎得淚流滿面。她扯著我的手蹦蹦跳跳,在太陽地裡,一不小心讓荊子劃破了腳踝,通紅的血灑在地上,就像散開的菊花瓣兒。我們夜間緊緊摟抱抵擋嚴寒,醒來時就彼此講敘自己過去最隱秘的事情……她說她偷過鄰居家五『毛』錢,並且是嶄新的票子;我說我最恨父親,一個月夜裡想用刀殺了他。她嚇得哭了,小鼻子『揉』得鋥亮,像個驚嚇回的小山兔一樣呆望……接上她說了什麼我都聽不清了,因為我一想到父親就想到了茅屋,想到了媽媽。“媽媽,媽媽……”我呼叫著,渾身抖。她把一雙髒髒的小手捂在我的臉上,安慰著我。這樣待了很久我們才平靜下來,開始踏著被山風掃淨的小路往前走了。

我們要一塊兒尋找吃物。河谷裡那些房屋稀疏的小村子裡,我們總能遇到一個好心的大娘,總能得到一塊摻了糠末的地瓜餅子、一個蒸熟了的蔓菁。大娘說“一對苦命娃兒,是兄妹倆吧?”

短短的日子裡我們結成了比兄妹還要親密的關係,有說不完的話,相互沒有一點兒秘密。我們就是這樣訴說衷腸。

像所有山裡朋友一樣,她後來也消逝了。

大山裡再也找不到她的蹤跡。我知道可能是在外地流浪的哥哥遇到了她,也可能是外出打工的父親揪回了她……我這一輩子都像在尋覓一個可以訴說的人,那就是她、像她一樣的人。

沒有這樣的人。他或她的冷漠和背叛總算讓我明白了人是怎麼一回事。我這一生大約都得收心斂口,掩住心上的一點兒什麼……我想象著一個人旅途上的某一次偶然、它與命運的關係。比如我如果一生都不能走出那片大山的話,就將備受肉體的折磨;可那樣我也將免去不能訴說的哀痛。我也許會與那樣的女娃攜手一生。我要用初夏裡溫暖的山溪為她洗去臉上的灰痕,用金黃『色』的桑皮為她束起頭。也許我們會擁有河谷裡的一幢小草屋,養一條身子細長的黑狗。

這種想象使我沉醉,也讓我幡然醒悟。從此我可以更達觀地看待機遇和物利得失,卻不能根除潛在心底的躁氣和動『蕩』。它們在那兒衝撞迴旋,讓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背囊,投向更遠更遠的莽野……

這個夜晚,在異鄉,在一片被遺棄的田壟上,在野草噴香的氣息中,暫且讓我遺忘吧,讓我好好地睡上一覺。

一堆篝火快要熄了,我折一些枯乾的枝條放上去,看著它重新騰起火苗。一團蚊蟲被烤疼了,旋轉著躲到更遠的地方。我隱隱感到在夜『色』里正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動物盯視這團火光。它們伏在四周,小蹄子正不安地敲打著泥土。這兒比我走過的那片原野更為乾旱,綠『色』已經明顯減少,連深深的溝渠底部也乾硬得長不出一株像樣的蒲草。小野物們倒斃了,它們不止一次讓我在渠畔和草叢中看到。在最後的時刻裡,它們大概仍然在尋找水和綠『色』植物。

我恨不能一步跨出這片被折磨的土地,可一連奔走了很久,看到的情景依然如故。我只得像那些乾渴的野物一樣趴下來,一口一口喘息。水到哪裡去了?書中記載的那場毀滅人類的大水何等神秘,它肯定是從廣袤的大地上一點點搜刮聚積的——我一想到水就感到恐懼,水是土地的血脈啊。

高空裡有嘶啞的鳥鳴劃過,接上是長長的沉寂。這與我幾年前的長途跋涉何等不同。那時只要燃起篝火搭起帳篷,立刻就會聽到野物們激動的奔跑和呼號相告之聲,還會聽到水流的汩汩聲、水滴從樹葉上濺落的聲音……只是十幾年的時間,一切竟改變了這麼多,像有一隻神秘的手在不知不覺間開始了行動。我相信那隻鳥的嗓子是因乾渴而嘶啞,在暗影裡徘徊的小動物也在祈求著一口清涼的水。

入睡前我摘下水壺搖了搖,只有半壺水了。我想著河灣和海岸那不急不慢的水浪,好不容易睡著了。

早晨,我翻找東西時碰著了疊成一沓的地圖,剛開啟來卻又推到了一邊——我在一直往西,不必將所在方位弄得更清;因為這似乎對我並無益處。我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走下去。那片葡萄園在東部的海濱平原上,它正『迷』『惑』不解地遙遙注視我呢。我只需看看日出的方向,就會與它的視線相撞。那是不能多看一眼的目光啊,我從它那兒看到了類似女『性』的溫煦和期待;我已經為它把自己燒灼得差不多了。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