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1 / 2)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荒原》

我曾經擁有這樣的時刻無論是冬天或春天,哪怕是狂風怒吼也趕不走我的那份溫馨。那時我在媽媽或外祖母身邊,她們的細聲細語伴我入睡,她們的故事和暖融融的被子一塊兒包裹著我幼小的軀體。屋外,大李子樹的枝椏搖動著,出一連串吱吱聲為我們伴奏。夜鳥偶爾一叫。母親的體息使我沉靜,我把頭伏在她的身上。她撫『摸』我圓圓的腦殼,分理我有些黃的頭。無論是睡著或醒著,我都能分毫無差地感到母親給我的溫熱和照料。她半夜裡為我掖被子、加蓋什麼、把我壓在體下的手輕輕抽出……媽媽潤溼溫熱的嘴唇常常印在我的腦殼和腮部,她有時還要擁起我,為我擦去莫名的淚水。

那是一段極易消失的日子,又是一段永不褪『色』的記憶。

我離開媽媽後,在大山裡,在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一個人安靜下來,獨自一人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裡時,那種特異而溫馨的感覺就會從心底絲絲縷縷地泛起,把我整個人輕輕托起來。這時如果有一聲吆喝、一句詢問,都會像一隻無形的長爪一樣把我從幻夢中扯出來。我一下子落在了冰涼的凍土上,因渾身赤『裸』而瑟瑟抖。我的一生都特別珍惜夜晚——它是沉寂羞澀的,溫馴而又隨和,靜謐而又安詳。從精神上講,我一生都在吸吮著母親的『乳』汁成長。這種無可比擬的依賴和溫煦使我懂得了生命對於自己和別人同樣重要、懂得了它的一些特別的用處,以及它來自何方、它應該託付給誰,等等。我尋求的僅是原來的那一份柔情,它差不多是與我這個生命一同抵達的,應該一分不少地屬於我自己——對於任何損傷和掠奪,我都會拼盡全力去反抗。我從來不信我會變得冷酷和邪惡——從骨子裡變成那樣;無論多少誘『惑』多少脅迫,我都將好好地守住一個真實。因為我牢牢地獲得了那一份它給了我生命,並照料我長大;我從一開始就懂得了一個生命活下來所必需的那個溫室。我並非有太大的勇敢,我的維護和抗爭只是出於人的一種本能。除此而外,我的奔波不停完全可以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我在不適宜於生命的嚴寒中不可能久久站立,而只能不停地移動雙腳去抵禦……

夜又來臨了。在我眼裡無論是鬧市之夜和山野之夜都應該是完好無損的,都應該是自己的。我聽著山風呼嘯,暫且忘掉了孤單和惶恐,縮向了自己的內心。也許那個漢子不失時機的逃竄是一件好事呢,這可以使我在孤旅中保持一個又一個完整的夜晚了。

我蜷在那兒,這種睡姿甚至也讓我感到了特別的舒適、一種適合回想和懷念的需要……在大李子樹吐放的香息中,我就這樣依偎在媽媽和外祖母身邊。只有喚回那樣的一種感受才可能驅趕全部不幸,思緒才能滯留。牽掛變得淡遠,思盼也空前減弱,我只牢牢地認定了眼前這片夜『色』的溫和與珍貴,緊緊地擁有它。我相信天明之後,全部的跋涉之力都會來源於這個夜晚。

風在變大,夏風在山隙裡鳴響並不那麼可愛。不知為什麼,在我今夜聽來,它的尖叫很像一個女人躲在黑暗的角落裡打著口哨。記得海邊上看漁鋪子的老人經常講述這類故事——海事中淹死的女人魂靈一直漂泊在海上,她們渾身溼淋淋的,在月亮地裡走上海岸,通體閃著冷光。她們用一種淒涼柔美的哨子引誘貪嘴的男人。男人如果迎著哨子走去,就會入『迷』痴,由她一點一點領到海水深處……夜晚,茫茫山影如同浪湧,我顯然已經走入了大山的深處。為了不致沉沒,我在手腳並用奮力划動……我的祈求響在心底,我一閉眼睛就能望見那棵巨大的李子樹。我不孤單,因為我投入的大山充滿了心願和嚮往……一陣沙沙的聲音引起了我的警覺,我坐起來。

撳亮手電一看,原來是一隻小沙鼠。它竟然不懂得畏懼,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昂頭看我。我伸出手去,它眨眨眼睛,但並不跑走。我取來了一點飯屑,它竟從容不迫地吃起來。接著它就偎在了一個角落裡,大概要與我一同迎接黎明。

我把小沙鼠裝在口袋裡上路了。因為我早晨收拾帳篷時,它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像受到啟示似的,認為它想與我一同翻過大山——山那邊的荒漠是它的故地嗎?帶著這個模糊而美好的判斷,我帶上它開始了攀登。

太陽出來不久我有了飢餓感,口也渴得厲害。我必須對食物與水的享用限定在最低限度,差不多一天只喝兩次稀粥,並儘可能地少喝水。如果在其他地方,那麼我可以採大量野菜來填充飢腸,咬吮那些秸稈汁『液』來代替飲水;在這不『毛』之地,一切都無從談起了。這是我以前從未遇到的尷尬。對於我來說,腳下的山地也是完全陌生的。一般而言,從那些高山峻嶺間輻『射』出來的河流都有比較寬闊的谷地——可是這兒的每一道溝谷都那麼『逼』仄和曲折。我找不到一條沿河谷而上的小路,只得順著乾涸的溪流之痕往嶺頂爬去。一些零星小草在石隙中小得可憐,在一點點土屑中鑽擠著,看來絕對活不過這個夏天。可以想象,稍微大一點兒的雨水就能有一次強烈的沖刷,因為山的北坡總是很短,陡峭的山勢可以使水頭蜂擁而下。植被稀薄,簡直談不上水土保持這大概就是我在幾天前看到的下游那些黃土嶺形成的原因了。

正像那個漢子所說的一樣,在整個丘陵地區我都沒有現一個村落。這麼大的一片土地處於無人管轄的狀態簡直令人稱奇——也許在理論上不是這樣,它正屬於某某行政區劃;但實際上卻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伸長到這裡。我想象可能是曠日持久的乾旱把這裡的希望斷送了,有人才不得不放棄他們的祖居地吧。土地對於人,一般而言並不構成負擔,即便是極為貧瘠的土地。那麼眼前的情況又該怎樣解釋呢?我在旅途中想現一兩處村莊的舊址,結果都沒能如願。動物稀少,我在兩三天的時間裡大約只看到了五六隻小鳥。奇怪的是有一天我在頭頂的藍天中看到了一隻驕傲的大隼。當時它正漫不經心地做著飛行表演,翅膀仄著來了個漂亮的滑翔;但它也許很快現了我,立刻就使自己平穩地飛行,保持了一副優雅端莊的樣子。這顯然是一隻有修養的大鳥。不過它的修養並不能使之免於飢餓。我不禁有點兒為它擔憂了在這樣的地方究竟有多少油水可撈?我遙遙觀望,不知為什麼對它的面對荒漠的勇敢、對它的那份孤單滋生出一絲敬意……

漢子曾說過,山的那一面是一馬平川,到了那裡就不難遇到人跡了。一般說人們是不輕易翻這座山的——為什麼要拼死拼活往那頂尖上爬?為了顯示你的憨犟氣嗎?山把人隔開,就是為了讓人安安穩穩地分堆兒過日子,誰不安分誰死得也就快了……我想著漢子的這些話,不知不覺陷入了對命運的悟想,幾乎感覺不到攀援之苦了。如果我倒下了,那倒也平淡多了;不過我正在證明自己不是那麼容易倒下。這是問題的關鍵。如果放棄了這次旅行、這座大山,我又到哪裡去尋找這次證明?

這片越來越陡峻的山嶺正處於那條有名山脈的毗連地帶。越是靠近山脈,嶺上的植被越少,山坡越短促。它們由石英斑岩構成,『裸』『露』的岩石在陽光下不時出刺目的光點。從這兒望去,那條山脈的輪廓異常清楚,它在這兒從東南走向西北,海拔最高點約兩千米;它的東南段稍高,而東坡則比較平緩。山頂凸起的光禿禿的峰巒遠看有點兒像禿鷲的腦殼。從腳下的山嶺到禿峰那兒,正好要經過那個平緩的東坡,而我翻過嶺子時就可以避開最高處。

瞅準了這個大致的方向,我該好好划算一下了如果翻過山脈需要一天半到兩天的時間,那麼我最好在前一天的傍黑趕到山底宿下。這樣就可以縮短在山地徘徊的時間——我是平原出生的,我想,到了平坦的地方一定會安然一些。

就懷著這個希冀和念頭,我加快了腳步。

從地圖上看,山結處的幾個豁口恰是兩條大河的源地。那是標劃極其清楚的。可是愈加接近山脈,我對圖上的標記越是感到茫然。圖上的兩條河都一直向東、東北方向走去,千繞百折衝出丘陵,在一片平原上開拓出寬寬的河道。有一個路經的小村應在其中一條河道幾公里遠的地方。兩河最近處相距只有十幾公里,最終卻注入了不同的水系。

我相信這兩條河在這個季節裡也全都乾涸了,如果登高遠望,谷地裡繞來繞去的水網乾乾的,沒有閃閃亮的水流,要尋出個脈絡是極其困難的。可見當年這裡有多麼壯觀了水網縱橫,蒲荻茂長,水鴨子和各種涉禽嘎嘎飛動。一旦失去水也就恢復了死寂,像這個世界剛剛開始時一樣。我不知那些對這片土地肩負更大責任者,面對這樣的乾涸會有什麼想法,他們是否會感到顫顫的驚恐?如果不是如此,那麼他們只配去幹點兒小孩子營生,比如到一個百貨商店跟前去『摸』彩什麼的。

我倒是對他們遲遲走不到『摸』彩的櫃檯前面而有點兒焦急了。一個人最大的幸福也許就是做點與自己的能力相匹配的事情,例如我認識一個喜歡繁殖動物的老人,他在自由開放的年代裡經營了一個畜類配種站,結果收入頗豐,整個家庭都其樂融融。

為了不損失過多的水分,我不得不在陽光正烈的那段時間裡避開一會兒。我找個背陰處坐下,把背囊墊到身子與石塊之間。我呼呼喘息,可真夠疲憊的了,想伸一下腿都很困難。我的手由於要設法去抓撓點火的柴草,已經割開了好幾道口子。我翻轉手掌看著,看到了厚厚的、令人信任的繭子。行了,這雙手弄成眼前這副模樣,大概也對得起它了。很想喝一口水,但我知道對付這個念頭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力忍住。巨石下有一株嫩芽借了少有的一點兒溼氣,長了三四寸高,我毫不猶豫地揪下來吃掉了。它的味道有點兒苦,這使我想起在入口前該弄明白它的來路。再有幾顆漿果該有多好。我想著東部平原上的那片叢林,那裡面的漿果多麼紅,簡直個個甘甜如蜜。我想念漿果有點兒像思念心中的戀人。

不知過了多久,我明白該繼續向前了。山谷中或許比我剛坐下來時還要熱,整個的山地都被太陽烤燙了。在這種季節、這個時刻千里迢迢趕到這個鬼地方的人,該生了一顆怎樣的心?這顆心韌忍、執著,為了一個真實,會不管不顧地跑遍整個世界,走穿這一架架瘋『迷』的大山。我想到了縱隊,那些千里迢迢投奔它的人,特別想到了那位老警衛員——他當年也像我一樣,為了一個真實翻越這片大山嗎?『毛』玉告訴我,這個人在這一帶有一個特別的外號,你一叫這個外號,大山四周的人都知道——“老煞神”……

我只盼望黑夜早早來臨。我那時可以舒一口氣,可以為自己充充“電”了。太陽像定在了山口上似的,令人絕望。面前的石壁陡得差不多像一道牆,我只得尋找新的路徑。從地形上看,這兒在很久以前是一條大縱谷,由於劇烈的剝蝕和泥流填充,深谷早被淤塞了。回頭望一眼,前些天走過的山嶺變得那麼矮小,它們像一些高高低低的農舍一樣踞在那兒,又像些破敗的城垣。太陽的強烈光線掃出一道道濃重的暗影,反襯得山嶺陽面更為凸出。谷地和乾涸的水溪大半罩在陰影中,整個兒組合成一幅幅奇怪的水墨畫。

此刻正是下午時分,一片山巒沒有一點兒聲音,風沒有,鳥的叫聲也沒有。萬物都在忍耐和頑抗,都在等待每天裡的那個轉換之機。我端量了一下,此刻已在山脈半腰,從山麓到分水線那兒有一半里程多一點兒,但山勢卻愈加陡峭。下半截的艱難可想而知。我下意識地『摸』了『摸』癟下去的水囊,突然記起了一件要緊的事兒——我差不多把小沙鼠給忘掉了。我趕忙伸手到衣兜裡『摸』了『摸』,它還在,正呼吸呢。我把它託在掌上看了看,見它一對晶亮的眼睛溼潤著,小鼻子一動一動。它一點兒離開的意思也沒有,這使我更加堅定了把它帶過山嶺的決心。倒了幾滴水在掌心裡,它嗅了嗅,急急地喝起來。

“我會把你帶過去的,我們一開始就那樣約定了,是吧?”它抬起頭,抿著小小的紅舌。它很可愛。它竟然不怕人,尋到了這個人的住所,任由他攜去。這可真是一種了不起的信任,這種信任畢竟來自另一種生命。

當我正視這種信任時,就多少有點兒沉重和感動了。我明白這種相逢可不是一件小事兒,儘管對方只是一隻小到一掌可託的沙鼠,但它會一起一伏地呼吸,它是一個生命。生命與生命的微妙關係,這會兒正在向我驗證什麼哩,這是一件小事嗎?它多少讓我想到了斑虎——那條護園狗。哦,我多麼想念它!

太陽就要逝去。天明顯地變得涼了一點兒。這本來是個非常理想的趕路之機,可惜在生疏的山地『摸』黑前行太危險了。我只得把這段難得的時光留在帳篷裡,儘量鼓起勁兒做每天裡固定的功課找宿營地、搭帳篷、燃起炊煙……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享受,可惜我真的精疲力竭了。搭帳篷時,我覺得手腕沒有了起碼的力氣,差不多沒能繃緊它的繩索。這種感覺只在我剛到葡萄園時有過那時,一天的繁重勞動讓我渾身散了架一樣,連炕都爬不上去。我記得自己有一次累癱在地上,禁不住哈哈笑起來……這會兒卻怎麼也笑不出了,因為我的嘴唇不知乾裂了幾道口子,飢腸轆轆,隨時都有昏厥的危險……

這個夜晚之初,我蹲在剛剛搭起的帳篷口上不禁問了一句這夠得上一場折磨了吧?

在我們東部平原那兒流行一種說法一場真正的折磨可以免災。這是一種人生補償的思維方式,我多少有些信服。在這個夜晚的星空下,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我的城裡朋友,想起了呂擎和陽子他們的那次遠行。他們去的只是南部山區,計劃中的西行還沒有開始,那場奔走就停止了。他們比我今天容易得多,因為他們是一夥人……我的這幫熱血奔湧的夥伴!我們曾有過多少絢麗的想象,這些想象如今看離開我們那麼遙遠,就像這高空的星斗。

小鋼鍋裡的水沸動了。我盯著它,小心地往裡投放地瓜幹碎塊。火苗『舔』著,飯的香味兒越來越濃。

《老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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