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1 / 3)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與魔鬼訂約》

『毛』玉看到鐵力沌和螳螂拳沙原喪命的那一刻,肝膽俱裂。她一個眩暈倒下時,那些一直不敢近身的散匪就擁上去把她攥個鐵定。他們將她綁上,綁了一道又一道,還不放心,又用一塊漁網圍纏了,放在擔架上。這夥人見她醒來也不搭理,只是抬上走。她問往哪裡抬?一個留了小鬍子的頭兒說“你如今值了大錢了,咱是要把你送到窯子裡去。”一旁的人哈哈大笑。『毛』玉知道這是他們故意用葷話蒙人,如果真為了這個也就不會下這樣的狠手了。事到如今,她並不怕死,今生還從來沒有這樣無畏過,因為她現在覺得死去更好。一種不可承受的深責把她徹底壓垮了。她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會明白男人鐵力沌是死於自己的蒙和昏!那槍聲噼噼啪啪一響她的血就往上躥起來,讓她一瞬間什麼都忘了!這會兒,只有躺在擔架上的這一刻她才突然醒悟男人在事之初反覆叮囑的一句話,就是外邊無論生什麼都不要她管……老天,這些人要的只是她,而不是任何人——她現身了,其他人也就了無價值。趁著躺在擔架上的這一會兒,她合目矇頭,心裡急急算著一筆大賬——從這裡到前線、再到縱隊機關、八司令和散匪、鐵力沌、筋經門——這一切的恩怨糾結之中,有什麼致命的誘因在起作用?如果說有,那麼最大的可能又會在哪裡?她永遠記得最初的情景、記得聽到那個報信的散匪“坨”的一席話——那時她馬上想到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陰沉踱步的長!她腦海裡隨即出現的,就是那個漫天揚起黑沙的河口之夜——直到現在想起來,她都全身冷。她一動也不能動,拼命掙扎卻無濟於事。只覺得火燙燙的淚水流出眼窩,這淚水是紅『色』的,像血一樣。她緊閉雙眼,任燙人的血在臉上漫流開來。她使出全身的狠力才算忍住,沒讓自己哇哇大哭。

可是她只有放聲大哭一場才能活下來。不然心絃就會繃斷,這是肯定的。她為了活命,不顧尊嚴和廉恥,最後像河水決堤一樣“哇”的一聲大嚎起來……

“哭吧,『奶』『奶』的,到了窯子裡,老鴇的肉夾板一上,胳膊上刺了青的大漢一挾,你就是想哭也沒工夫了。那時候是忙了下邊閒了上邊,你一天到晚歇著嘴巴就是。哭吧,可著勁兒哭呀,哭呀,爺爺我聽著就像唱小曲兒似的。告訴你吧,咱今兒個送的可是掛了紅綢子簾的城裡大窯子,人家買賣做得大,也就不差那仨瓜倆棗兒的,佣金使得足,給你賣笑的錢也多。爺爺我告訴你一句不吃虧的行話多笑少哭,到了窯子一見大爺們兒老鴇兒,要立馬收聲。聽見沒?”小鬍子嚷著,賣弄著口才,一邊的幾個土匪笑得臉上開花。小鬍子又說“幹我們這一行的也不易,看看,為弄來你這麼個『騷』臭物件,整整搭上了十一條兄弟的『性』命,還不算給抓掉了蛋子的。你家男人手狠,一指點『穴』一腳踢蛋子,這真不是個人種做的,我『操』他八輩祖宗……”

土匪罵著罵著氣惱無比,狠勁兒上來了,伸手在她胸部用力扭了幾把,又往她臉上吐了幾口。她閉眼屏氣,一心想的只是死,快些死吧。

到了半下午,一幫人押著她來到了柳樹林裡。小鬍子嚷叫“不行了,累死了,停下歇歇吧,把『騷』臭娘兒們放下。”一些人扔下她就散開找水喝,吃東西,只有一個年輕的匪兵扛著槍守在一邊。這樣過了半個鐘點,突然從柳林深處衝出了一個騎馬的人,這人衝到離擔架只有幾步遠的地方,揚起槍朝半空裡掃了几子彈,大呼小叫的。守在一旁的小匪扔下槍就跑,跑了兩步又回來撿了槍。接著一大群穿了粗布軍衣計程車兵出現了,他們一個個單腿跪地,認真地向跑去的幾個匪兵瞄準。那群散匪可能是毫無防備,做夢也想不到會遇上這群軍人吧,鬼哭狼嚎,不堪一擊,轉眼逃得沒了影子。這一切『毛』玉在擔架上看得清清楚楚,她聲聲喊著“縱隊!縱隊!”

果然是縱隊的人。戰士們迅把她從捆綁中解開,又把她扶坐了,問她話。一個絡腮鬍子讓戰士做好警戒,然後細細地伏到擔架旁邊問了起來。她不想回答,只想哭,淚水把胸前的衣服打溼了一大片。她最後吐出一個字“冤……”“什麼冤?”“俺男人。”“他怎麼了?”“他是個老實本分人,種了幾畝葡萄園,土匪就盯上了他。”絡腮鬍子似乎完全相信她的話,說“現在好了,這會兒不礙事了。”她大哭“我男人不在了啊……”

縱隊的人把她扶到馬上,護著她往前。她問“這是要去哪裡?”他們答“去連部。”

一夥人有的騎馬有的步行,並不特別急促地走了小半天,到了駐地正好天也黑下來。這是一個平原村莊,莊子不小,連部駐紮在離開村子一百多米遠的西邊,那是幾間散『亂』閒屋。除了絡腮鬍子偶爾與『毛』玉說幾句話,其他戰士不太搭腔。她給送進一個單間裡,伙食尚可。她吃不下,一連多少天只喝一點兒稀粥。這樣三天過去,『毛』玉對絡腮鬍子說“放我走吧,救命大恩記在心裡了,我得回啊。”對方搖搖頭“不是不放你,是不放心!你想想,那些人起了心要劫你,還會饒了你?你現在是被狼盯上的一塊肉,咱縱隊可得想方設法保護你呀!”他還勸她且莫悲傷,哭也沒用,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站穩了腳跟,先活下來,再想報仇的事——“不行的話你就留在隊伍裡,只有槍桿子才能為你報仇,要不一個弱女子家,一眨眼就給擄去了!”『毛』玉想起什麼,將信將疑問“土匪這回真的是要賣我到窯子裡去?”

絡腮鬍子說“這還有假?難道他們還能辦出什麼好事來?”

“就為我一個女人?”

“男人他們還不要哩。”

“搭上那麼多條人命?”

絡腮鬍子吭吭哧哧“這……也說不準哩。就看那邊出錢多少了,這些人要錢不要命……”

“窯子會為我出這麼多錢?”

他直眼盯著她,上下打量,咧著嘴“這……說明你不是一般人呀。你,我說不好,反正……土匪真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兒。”

一個星期之後,『毛』玉實在待不下去了。她強烈要求離開。這次絡腮鬍子鼓著嘴巴,說“這可得請示一下了。”

第二天絡腮鬍子一見了她就虎著臉說“可不得了,戰事又吃緊了,你得轉移啊!天一黑就有戰士送你走,把你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她問“我們一起嗎?”他搖頭“我們還得在這裡守一陣。你先走,我們隨後就來。”她只好聽從了安排。

天黑後又由幾個士兵把她扶上馬,不緊不慢往前走了。也不過是個把鐘頭的時間,戰士們就催她下馬,說到了。她下來一看,四處黑黢黢的,好像有一些柳棵在微風裡搖擺。幾排平房就在柳棵中間,一些小窗戶亮著微弱的燈光。穿了粗布灰軍衣計程車兵扛著鑲了刺刀的槍站崗,樣子冷肅。這地方似曾相識。這裡出奇的安靜,也讓她想到了許多年前的情景。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個長。士兵將她帶到最後一排房子裡,給她倒了一杯水就離開了。她端量這裡,現一大間屋子除了一個簡單的木床、一把熱水瓶、一張小桌,什麼都沒有了。這又使她想起了從前的日子。那是怎樣的日子啊。她不能不想到那個犧牲了的第一位長——他憨厚的笑容、他將她包在大衣裡取暖的情景。她在遇到鐵力沌之前一直覺得自己一生都是這位長的人,儘管他人不在了。奇怪的是後來,是與鐵力沌生活在一起以後。從這一天開始她才知道,女人可以有不同的男人,只要這個男人真的好,就會讓女人牢記和感恩。鐵力沌對她來說是個真正的陌生人,是做夢也想象不出的那種特異的生命剋制,堅毅,外冷內熱。其貯藏起來的內在熱量大約有幾千度,能夠化掉鐵塊。這些只有一個與之朝夕廝磨的女人才能體會得到。這樣一個男人,她整整擁有了三年。三年,這已經足夠了。她把整個餘生用來回憶他,都回憶不完。開始的日子她決定不再活著了,想跟了他去。只是後來一天天延續下去,她又有了活的打算。活著可以峰迴路轉,可以報仇雪恨,可以等待時機,可以幹一些想幹的事情。

半夜到了。這是生大事的時辰,從戰爭年代過來的人都明白。她喝了一杯水等著,預感這天半夜還會生什麼。果然,隨著門吱一聲開啟,幾個表情冷冷的警衛伴著一個人進來了,這個人擺擺手,警衛馬上離開了。她一轉臉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老天,這個人不是別人,這是長“沙”啊!她肚子疼一樣從床沿上出溜下來,使勁彎著腰,頭也不敢抬。沙坐著,不說話,像等待什麼。

她鎮定了好大一會兒,這才輕輕叫了一句“長……”

沙的手指叩著桌子,低沉沙啞的聲音仍舊沒變“哦,回來了。”

“不,是他們——縱隊的人,送我來的……”

“你落到了土匪手裡?”

她琢磨著怎麼回答。她還沒想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切都像夢境。

沙看了看窗子,站起來踱步“我叫你來,是想談談幾年前的那場慘案。嗯,當然是‘六人團’嘛。事情早過去了,我們損失慘重。我們自己的同志,戰士,死在自己人手裡……這個案件的起因嘛,是因為環境太險惡了,那時完全不同於現在。問題是我們內部常常有敵人混進來,這方面教訓慘痛!當時那樣解決‘六人團’,儘管是非常時期,也只能有如下兩種可能——一是那個警衛班長領人搞了暗殺;二是更上邊的決定……你認為是哪一條呢?”

屋子裡凝住了一般。她不敢想那個黑沙漫天的夜晚。她渾身抖。但她這會兒盯住他的臉,堅決地搖了搖頭“兩條都不是。警衛班長只聽你一個人的;當時也沒有上邊的一行電文。是你行使了自己的‘最後決定權’。”

沙踱著步,似乎對這個回答並不吃驚。他這樣走了一會兒,又坐下了“有人認為你就是那個警衛班長的同夥。”

她“啊”一聲大叫。

“不要喊。這就是我今天請你來的原因。”

“這是栽……贓!太毒了,太狠了……我……”她的牙齒都快咬碎了。

沙笑笑“開個玩笑嘛。我根本不信這種推斷。其實這完全是那個警衛班長一手乾的,現已查明,這個人是八司令的埋伏。所以,我已經把他處治了——你放心吧。你不必害怕。”

這時候她終於明白過來那些散匪完全是受僱於這個人,那些騎馬的人就約定了在柳林裡接她!天哪,這是多麼陰險的計謀……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楚,對方真正要做的就是封口,而且要在封口之前親自確認——除她之外還有誰知道整個案情?她迫使自己迅鎮定下來,這可是生死存亡之際啊!她的腦子飛快過了一遍,從頭想起,久久閉著眼睛。

“你害怕了嗎?”沙問。

她最後睜開了眼睛,盯著他,字字清晰“我想告訴長,我已經不想活著回去了。這是我和男人早就料到的一天。我們細細做了打算,把這案情——已經生的、就要生的,全都一絲不差地留給了江湖上的朋友。”

“啊?他們是誰?”

“這就不是你該知道的了。鐵力沌被你們害死了,可他那幫江湖朋友還在。他們了血誓、立下約定只要我死得不明不白,就立刻出手,讓‘六人團’的冤情大白天下!這是他們說到做到的!這是一絲也不會有什麼閃失的,這個,長你就放心吧……”

沙嘬著嘴聽完,站起又坐下,額上滿是冷汗。這樣半晌他才吐出一句

“我不會殺你……你會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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