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1 / 4)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遺棄的家園》

一股稍稍有點兒淒涼的倔犟之氣在平原上吹拂,一直吹到我的心裡,吹得我胸扉鼓脹。車子從古鎮奔向西邊的“大河浜”,走下來一看才知道這裡遠遠近近都沒有什麼村落,而是一片曠野。蘆草和灌木,沙子,遙遠的幾聲鳥鳴,這都很容易讓我想起那個海濱。橫在面前的這片荒野可真夠勁兒沒有人煙,土地龜裂,除了乾草就是一些死去和即將死去的樹木。小葉楊和紫穗槐棵奄奄一息,稍高一些的槐樹已經死去了好幾年,樹皮正大部脫落。有一些小飛蟲在枯樹下飛動,除此而外看不到任何活著的生物。我想哪怕能看到一隻兔子也好,這就可以證明這兒仍然有水,有可以吃的東西。

我想到了進山之初遇到的那隻小沙鼠,幾天之後它與我真的有了情誼,常常把嘴巴貼緊我的掌心,伸出小舌頭『舔』我。我把很少的一點兒水分出一些餵它,又給它幾粒地瓜屑末。它急急地喝水吃東西,然後就靜靜地蹲著看我。“到家了,小傢伙……”我過了山地就把它放開了。現在這兒又有什麼生靈呢?從古鎮出來我就沒有喝一滴水,水囊也忘了裝滿,這大概因為我對平原地區過於信任了。

走了一會兒,我看到了一叢綠草。我想在它旁邊找到水——地表是一層細沙,剖開之後又是褐土,只有一絲絲溼潤的感覺。顯然憑雙手是挖不出水來的。如果在這兒找到蒲草、兩棲蓼或鹽角草,那麼才有可能找到水。其實這兒的地下水位已經相當低了。我只想充實我的水囊,如果眼前出現一道海岸,我也許會捧起苦澀的海水暢飲一頓。記得有幾次在旅途上實在渴得不能忍受,連水面上的浮藻已經變臭、開始酵的水我也喝過,那會兒甚至來不及把它燒開。這會兒我就到了那樣的時刻,全部心思都被一個“水”字佔據了。

我把希望寄託在可能出現的村莊上它將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了,因為突然襲來的焦渴讓人不能忍受。我只好把準備用來熬粥的一點兒水抿了一口。我試著嚼過有點兒綠氣的樹葉和青草,現它們又幹又澀,早已榨不出一絲水分了。我行走的度比以前慢多了,拖拖拉拉的步伐有點兒像老人。

從太陽昇起走到半下午時分,只有一片片衰死的草在陽光下閃著白光。偶爾有一隻小螞蚱從『亂』草中跳起,讓我視為生的奇蹟。後來總算找到了一處村落,但未等走近我就看出這是一處廢墟。我大失所望又是急不可待地奔過去,看著尚未倒下的一截屋牆。這兒總該有一兩口水井——我懷著這樣的念頭在斷垣殘壁間搜尋,最後竟然真的找到了兩口枯井。它們很深很深,只是沒有水。顯而易見,乾渴正是村莊被遺棄的原因。走出廢墟,四周的土地上滿是爛草和死去的樹棵,這說明人們遷離了很久,到處已經沒有了耕作的痕跡。我闖入的是一個被遺棄的家園。

“遺棄”對於我一直是一個可怕的概念,它差不多等同於“背叛”。我一生的痛苦總是與這兩個字緊緊繫在一起,全部欣悅和不安也似乎源於對它的詮釋和理解。我難過地閉上了眼睛。這兒勾起了無法言說的一切昨天、茅屋的故事、大學裡的遭遇,還有我與那個城市及葡萄園的關係……夠了,離開這個焦渴的地方吧。

當我走開一截,回望著這個荒涼的廢墟時,心裡卻滋生出無限的同情為這片不能生存的土地,也為了那個不知去向的人——這裡該不會就是大河浜吧?

繼續往西……這是我心中一個奇怪的方向。記憶中出生地的西邊是沒有盡頭的莽野和叢林,我幾乎從來沒有窮盡過它。它有那麼多的秘密,連媽媽和外祖母也不能把它講個周詳。大約也就是童年給我的感覺吧,西邊總是給人一個未知、蒼涼、茫然的意象。是的,我看到無論是太陽還是月亮,最後都隱入了西部。那兒不是太陽的生地,卻是太陽的隱地。就是這種種不可解的一切引誘了人,讓其忍受和嚮往,一步步踏向那個遙遠。人這一生只知道希求,為此而忍饑受渴,卻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麼。

腳下的沙子變得更軟,這說明硬硬的褐土被深埋在流沙之下,我已經步入了真正的沙漠地帶——這兒多少有點兒像綿綿海灘。抬頭遠望,果然看到了沙崗,起伏的沙丘鏈,看到了早已死去的灌木枝條從埋葬它們的沙子中伸出一截梢頭。沙子反『射』著陽光,烤得人臉上火辣辣的。前面不遠處有一團白『色』的東西,我好奇地走過去——一堆白骨,牛的骨架;它的旁邊有一攤黑黑的摻了沙土的雜物。我吸了一口冷氣,腦海裡出現了這樣一幅圖景一個人趕著牲口或馱著東西走入這片沙漠,後來開始掙扎——人和牲畜都渴壞了。最後他留下它去尋找水源,或者倒斃在半路上,或者獨自逃走……這個推斷使我不禁有些害怕了。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水囊和糧袋。

接著我又在前面看到了一些動物白骨。它們已經被沙土蓋住了半截,被陽光曬得快要粉碎,輕輕碰一下就散了。再往哪裡走?繼續往前嗎?我差不多看到了那個結果……我屏住呼吸傾聽自己的心音——這種追趕和證明似乎可以稍稍放得緩慢一些了。

我大概需要好好琢磨一下了。於是我坐下來,放下背囊,取出了地圖。我在急急地搜尋那個地標、古鎮的名字,再找那條大河——圖上標記了從山脈源、流向西北的一條大河;還有,離大河十幾公里遠的鐵路線——沿線就是一些村鎮。地圖上的標記和名稱顯然是這片沙漠化形成以前的……我下車的地點有誤,一口氣急奔下來又加重了這種失誤。現在應該走向哪裡是不容置疑的了,問題是我能否弄清我現在的準確方位、能否來得及趕到河邊和鐵路沿線的村鎮。火焰在心中燒灼起來,兩眼有些疼。顯然沒有什麼好選擇的了,我又一次把自己推到了一個邊緣上。我這會兒差不多看到了一個男人冷冷的笑容——那是飛腳。好了,我該運用自己那點兒地質學的本錢,來試一試運氣吧。

我開始認真推敲。憑藉那條山脈的走向以及我離開它的大致距離判斷,我正處於那條大河的南部;如果這個判斷沒有問題,那麼我往正北走上一段就會望到河堤。可怕的是這個判斷有沒有錯誤接上去的這個錯誤將會是致命的。我儘可能地鎮定自己,不止一次地研究那張圖、遠處山脈的影子。我最後仍然回到了原來的判斷。重新起步時我好好休息了一下,並用最後的一點兒水做了熱粥喝掉。我想這一餐飯多少也表明了我孤注一擲的決心。那條救命的河流出現之前,我大概不會有機會吃這麼豐盛的一餐飯了。

夜晚的涼爽幫了我的大忙,也許這是走出山地後最大的一種收益我可以在夜間趕路了。憑藉星斗的指引,我很容易找準方向。午夜天籟常常引我的好奇和幻覺,我常常聽到大河流淌之聲。這當然是不切實際的。我不得不一次次繞開那些沙丘,儘管是低低的沙崗,但我仍然沒有力氣去翻越了。走著走著,有時實在不願舉步,就在沙丘旁坐一會兒。有一次剛坐下,有一個兔子大小的野物突然從旁躥出,它躍了一下又停住——月光下我看清了它美麗的小臉,原來是一隻小沙狐!我那種興奮不能自抑,張口喊了一聲,雖然啞啞的很弱,它還是嚇得跑走了。這個現真是讓我驚詫,我不由得想到了生命的頑強——它是怎樣在這片乾枯之地活下來的?我推斷這兒一定離水源不遠。我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沙地上有了一溜小沙狐的蹄印,沿著這蹄印,我的腳步也加快了。

一夜走走停停,天亮時分竟跌倒在地上。醒來時覺得兩臂疼,原來太陽昇起後我不自覺地在用它護住了頭部,這會兒被曬得滾燙。背囊歪在一邊,帶子勒得兩個臂膀有些麻木。火辣辣的太陽把大地烤得一片焦灼。四周都是白白的沙粒,幾乎沒有一點兒可以逃脫陽光的地方。我努力使嗡嗡響的腦袋鎮靜下來,儘可能準確地辨別方向。現在大約是上午十點鐘的樣子,太陽應該在我的東南方——我現自己在踉蹌倒地的那一刻,仍然面向了大河。我爬起來,一絲絲向前挪動。一種可怕的感覺掠過心頭,身體在微微顫動。也許我再一次昏厥就起不來了,燙人的沙子會把身體的最後一絲水氣烙幹。我想起了那一堆堆動物白骨……為了節省體力,我儘量走得緩慢一些。

這次遠行的目的是為了絕望中的證明,還是為了焦渴的大河?果真如此,如果找不到那條大河呢?我不敢想下去了……

前面有一道沙崗,光禿禿的。我只能再一次繞過它,因為我已經沒有力氣攀登了。

可是它橫在前面,簡直長得沒有盡頭!正在困『惑』,突然一陣極大的喜悅使我連連呼叫起來它是長長的河堤!一定是的,不會再是別的什麼了……我的力氣陡然增大了,差不多是大步跨躍了一下,登上了河堤。

真的是一條大河,很寬的河道——但它是——乾的……

《母親與水》

我這次真的不想起來了。就在高高的河堤上,我直直地躺下了。

太陽照著我。太陽將把我在大堤上炙幹,變成黑炭;我今生再也不必躲避它的光芒了……我歪過頭去望著太陽,想一直這樣看著它。

對面河堤上好像有個移動的黑影,它很小,但是它在移動。這麼說那是一個生命!我的雙眼一下睜大了。我喊了一聲,可惜太微弱了。後來我目不轉睛地盯視真的不是幻覺,而是一個真實的會動的影子。我掙坐起來,令我吃驚的是自己竟然又一次站起,並往河心裡艱難地走去。河心的淤土有些硬,我跌疼了膝蓋,但每一次還是站起。走啊走啊,我的眼睛只不離對面那個移動的影子……漸漸看得清一個人的輪廓了,再後來又看見了飄飄的、在陽光下閃亮的銀。她是一位老太太,手裡提著一些東西!我喊了一聲,雙眼一陣燙。“外祖母……”

老人直著走過來,然後奔下河堤。

外祖母的頭像李子花一樣白,上面落滿了蜜蜂。我的外祖母,她彎下腰拉著我的胳膊,把我弓著的腰拉直了——我去尋找那雙熟悉的眼睛,呆呆地望著這位拾柴火的老人。

“你是哪來的漢子?”

“我渴我渴……”

“你是趕路的漢子?”

“我渴我渴……”

“走吧……跟上吧……”

老人一手牽上我,一手提著那捆小小的柴草往前走了。

原來河對岸不遠就是一個小村莊。我又看到了那些矮小的屋頂,心裡一陣熱燙。我像見到了母親,但還是把淚水忍住了。“我渴我渴……”“別吵了漢子——怎麼像個娃兒?”在村頭的第一個小屋前,她放下東西,拍響了門板進去,一會兒端來了一個粗瓷碗。她一手扶著我的頭,一手把碗對在我的嘴上。我不停歇地喝光了一碗水。“我渴我渴!……”“走吧走吧,家去!”她還了碗,繼續抓緊我的手向前走。

村子另一頭有一間更小的茅屋,門板薄薄的。她開了門,說了聲“到家了”——我頓時覺得心頭一亮,恍惚間認為千里跋涉就為了這一刻找到這樣一座茅屋……“我渴我渴……”老人的瓷碗颳著缸底的聲音。她端過來了,說著什麼。我卻倚在炕上,一歪頭睡過去了。

這真是一場漫長的睡眠,像睡了一年。我差一點兒就要長睡不醒了。

後來我聽到有人在躡手躡腳走路,還覺得有一雙暖暖的目光撫『摸』在我的臉上。我睜開了眼睛……“好孩子,你可有一場好睡哩!”老人站在炕邊,笑微微的。她說我睡了兩天兩夜了,有時還要喊幾聲夢話。我使勁想讓自己振作,費了好大力氣才坐起來。我望著這位老人、這個屋子。這是個搭救了我的老人,我想按照東部傳統的禮節,給她跪一個。她堅決地阻止了我,說人這一輩子,路上討一碗水的事兒是常有的……

我搓著眼睛,急著要問的第一件事就是這裡就是那個叫“大河浜”的村子嗎?老人點頭,伸手往外指了一下

“這方圓一百多里的地方,都叫大河浜。”

我吃了一驚“那麼,我想打聽的一個人,她的親戚告訴我,說她就住在大河浜,她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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