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1 / 9)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愛情簡史》

農場生活日趨緊張,所謂的軍事化管理正越來越嚴。幾乎一切指令都用號聲傳達。白天累了一天,早晨天不亮號子又響了。大家對那個吹號的人恨得咬牙切齒,他倒總是準時。曲涴在第一聲號子裡一個翻身爬起,閉著眼睛『摸』到鞋子衣服,有時候穿好了鞋子才現褲子還沒有穿,於是再把鞋子脫掉。他有時覺得自己敏捷得簡直像個年輕人。接近凌晨時分他總是側著身睡,這樣號聲一響,身子弓著滾動一下就爬起來了。他穿衣服時閉著眼睛,聽旁邊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穿衣聲。路『吟』一邊穿衣服一邊呻『吟』,他先是在工地上把腳扭傷了,後來又碰破了膝骨,傷口久久不能癒合。可他即便這樣也仍然逃不脫軍事化管理。令人懼怕的號聲,『逼』人的號聲,除了催人上工和跑『操』、下令熄燈之外,連吃飯和工間休息也要吹號。

這使人想起在幹校的日子。那時的管理人員說“我們這兒是一座大學校,要講究德智體全面展。”

“不是監獄,勝似監獄,無罪者個個是要犯。”曲涴當時曾暗自總結過。

曲涴特別忘不掉的是當年幹校籌劃的那個運動會。

從一開始就蠻認真的。上邊號召大家積極參加,沒有特殊情況不得例外,並且都要爭取好成績。據說運動會上的紀錄也要載入檔案。工作人員真的佈置起運動會了。他們讓人整理場地,弄平跑道,挖跳高用的沙坑等等。大多數幹校“戰士”都往六十歲上數了,三四十歲的人只佔五分之一,所有人都要一塊兒報名,並且每人都要承擔一兩個專案。只有那些身體實在虛弱,甚至是帶著殘疾的人才被允許做大會服務工作。運動會共分兩個組老年組和中青年組。

曲涴當然分在了老年組。設立專案有中長跑、短跑;鉛球、鐵餅、標槍;跳高、跳遠;接力、跨欄,等等。不知為什麼沒有球類比賽。曲涴覺得惋惜。“我曾經踢過足球,這使人難以置信。”他咕噥著。報專案時,工作人員用筆戳著一張紙說

“你選一項。”

他看了看,搖搖頭。

“總要選一項呀。”那個人笑了。

曲涴抓著鉛筆,筆尖在那些欄目裡移動著,因為沒有一個專案可供選擇。旁邊一個年輕人說

“跨欄怎樣?我看你的小腿挺靈便,屁股也不大,跨欄吧!”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個人就在紙上勾了一下。曲涴點點頭,又自己動手在鐵餅那個欄目裡勾了一下。

艱苦的訓練開始了。每個人都盡力準備自己的專案,像迎接一個沉重而艱難的節日。但節日畢竟是節日,大家臉上有了笑容。可是工地上的定額卻並不因此而減少,學習時間似乎也抓得更緊了。儘管節奏急促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但仍然有什麼值得讓人興奮的東西。看不完的材料,讀不完的紅皮書。有人率領一箇中青年組搞起了“背寶書比賽”,結果在其影響下曲涴他們這些上年紀的人也要參加比賽。可惜他們當中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夠順暢地、一字不差地背下一篇寶書。除了背誦,還要抓緊一切時間集中討論,談體會、寫心得。學習專欄就立在宿舍旁邊,上面還有詩和其他形式的“文藝作品”等等。受人鼓動,曲涴在宣傳欄上寫了一幅書法作品博大精深。大夥兒圍在宣傳欄下相互欣賞傑作,那真是最愉快最幸福的時刻。有的格律詩儘管寫得晦澀拗口,但時時閃爍出掩藏不住的機智。有的卻是過分地通暢了,真讓人懷疑它會出自一個老教授之手“寶書是個寶,人民離不了;兩天不學習,平地就摔跤;一步三搖晃,無風也折腰。”

離運動會的召開還有一個多星期,頭頭布命令上工時間縮減一半,剩下的時間專門參加訓練,沒有報專案的人要照常上工。

大家一律穿上公家下的服裝運動衫和小短褲,紅紅綠綠簇新簇新。當這些鮮豔的服裝被人用紫穗槐編成的大筐抬到運動場上時,一對對呆滯的目光一下變亮了。他們迅圍上。旁邊有人拿著花名冊,點名讓人上前領取自己的服裝。曲涴套上了一條紅背心,還穿了一條湖綠『色』的針織短褲。時值中秋,天氣還有點熱,大家都遵照指示立即換裝。本來這些運動服要在比賽時才穿,可是有人硬要他們提前穿上,說這樣一方面可以適應,另一方面穿久了辨認起來也方便。紅『色』背心有點寬大,可短褲又太小,而且像是女式的。曲涴覺得整個下半身都像被繩子勒起來了。

他要求再換一件。

工作人員過來看看,認真端量一番,前前後後看,笑嘻嘻的“緊是緊了一些,不過……”

正好幾個頭頭走過來,問是怎麼回事?工作人員就指一指曲涴。他們說“這樣挺好,就這樣穿去吧。”

曲涴試著往上跳了跳,走開了。

他的專案是鐵餅和跨欄,可是訓練時好幾個人合用一個鐵餅,好長時間他只能扔一兩下。不過他現誰也不能把鐵餅擲遠,所以到時候競爭不會激烈。參加這個專案的幾個老年人要兩手抱著鐵餅走來走去,每扔一下都要憋足力氣。有的奮力一扔,也只是扔出十幾米而已。跨欄卻無欄可跨,只得用棍子橫在地上,每跑到棍子前就要想象那個橫欄,往上蹦跳一下,再接著往前。那時工作人員在一旁看著,腰都笑弓了。頭頭們揹著手檢查訓練情況,惟有他們一點不笑,嘴角緊繃。曲涴明白自己這時候更像一個猴子,皺巴巴的身體大部分袒『露』在外;特別是兩條腿,簡直像年輕人的胳膊一樣細,右腿踝骨上邊還有一個大疤——這條腿在空中一揚,很像當年在足球場傳球的動作。

不錯,那是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踢傷的。當時踝骨那兒有了一處囊腫,醫生說非做手術不可。只因為他踢球心切,有人說不上麻『藥』傷口癒合得更快,於是他無論如何也不上麻『藥』。那個疼痛!幾個人按住他,一刀一刀他都知道。他咬著牙,沒有喊出來。可他在心裡一個勁兒地喊著“胖子”。“胖子”是體育系剛招來的一個女生,身體有點胖,眼睛又大又亮,頭烏黑。曲涴他們舉行正式比賽時,好多人圍上看。有一回他正踢著球,覺得身上沉甸甸壓得慌。後來他才現“胖子”在看他。他踢得更來勁了,渾身灼熱。他當時是六號。下邊有人指指點點

“你看那個六號,個子不大,多兇。嘿!這傢伙,剷球真棒!”

他覺得腳底下的球像系在“胖子”眼上似的,“胖子”的目光到哪,球就滾到哪。他小聲咕噥“胖子,胖子……”對方正加緊對付這個六號,他卻格外刁鑽,身體瘦小,機靈無比,簡直像在草地上打滾。他的帶球路線捉『摸』不定,像一些大明星一樣學會了用腳後跟磕球。對方球隊裡有一個黑乎乎的、像半截鐵塔似的傢伙盯上了他。他覺得對方在做鬼臉,還齜出牙來。這個人身體很好,然而修養很差,也許是個粗野的強盜弟子,齜著牙,在一旁跳跳躍躍,尋找機會下腳。曲涴就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在心裡罵“你媽的,你敢堵我的‘胖子’,你媽的!”那時候他想用粗野的辦法給自己鼓鼓勁兒。很漂亮,過了他。好,又過了一個。球進門了。他只覺得“胖子”在那兒為他歡呼——第一件事就是把頭扭向她。

真的,他看見了呼喊的“胖子”。她周圍的人都隨著她呼喊。有兩個瘦瘦的姑娘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們三個似乎正一塊兒往上跳躥。淚花在曲涴眼裡旋轉,他擁抱著隊友。他大概流出了眼淚。

那一回因為腿傷他在床上躺了七天,然後就試著下床,腿上纏裹了紗布,拄著柺杖到課堂聽課。在床上躺著寂寞,同學搬來許多書他都讀不下去。他閉上眼睛想“胖子”,想得很專心,有時還要念出聲音。那時候他想真怪,怎麼還有這麼好的東西?他用力琢磨著“胖子”的模樣,她的肩膀、走路、笑,以及她吃飯的樣子。她們體育系的學生就是隨便,穿著運動衫就到食堂去了。雪白的運動鞋,紅『色』的運動服。“胖子”紮了一對『毛』刷小辮,咀嚼食物的樣子很好看。『毛』刷小辮在顫抖,像兩隻角。“小羊咩咩叫,樣子實在好;小羊快過來,我要把你抱……”

由於要養傷,他好長時間沒有到體育場去了。又過了幾個星期,他終於可以重新踢球了。那時他又看到那些潑辣的、願意高聲喊叫的女生了。可惜她們當中沒有“胖子”。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就打聽起來。她們都聽不明白。

“就是那個胖……挺胖的一個……女生!”

他比比畫畫,臉都紅了。後來體育系的幾個學生對視了一下,一個拍拍手說

“她不就是誰、誰……嗎?”

旁邊的人拍著手“噢,是她是她。她是印尼人,出國了,她跟上輪船公司的本家叔叔走了,前不久走了——你是她什麼人?”

他覺得全身都涼了,嘴唇活動幾下,往後退著離開了。他小聲說“什麼人,什麼人,什麼人也不是……”

接上他就病倒了。到底是不是為“胖子”病的,說不準。不過在病中他可真是想她呀。有一段時間他簡直覺得活不下去了。“我想‘胖子’,那個印尼姑娘,”他自言自語,“其實‘胖子’一點也不知道。可是……可是……”他尋找想念“胖子”的理由。沒有多少理由。他只是想。接下去他還是想著,卻眼瞅著同寢室的同學都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她們或漂亮或不那麼漂亮,或胖或瘦,一個個結伴而行,進進出出,一次又一次進來打擾。他最好的同學也是足球隊的,有一次問他戀沒戀愛過?他肯定地說“嗯!”

“講一講吧,夥計!”

他又說“嗯!”

接上他就告訴這位摯友他愛一個人,她叫“胖子”。

就是這樣的經歷。似乎沒有什麼,可是直用了好長時間他才冷靜下來。他感到羞愧,知道自己說謊了,對別人編造了一個愛的故事。可是這個故事原本應該生的。“它本來就應該生。”他在心裡辯解說。

一直到大學畢業,他都想試著愛上一個人。做了很多努力,不行。他現她們一個個都不如“胖子”。他想,既然愛得太勉強,也就算了。就這樣,他帶著右腿的傷疤和沒有回應的深愛,離開了大學校門。

不久他就出國了。這是一段異常辛苦、同時又是極其重要的經歷。那是一所著名學府,他與導師的關係並不和睦,這也間接成為他早日歸來的理由。主要是祖國的吸引,歸國前有點迫不及待了。回國前後,他大約有兩三次對那些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講述過並不存在的“胖子”的故事。他的所有激情也許都在這種講述中耗盡了,以至於面臨實實在在的姑娘時,卻沒有了一點勇氣。他那時嘴唇顫抖,個子愈矮小,也更加瘦削,額上的青筋都凸現出來。顯然,在很多人的眼裡他是不可愛的。在國外由於懷念、尋找和急著要做點什麼,一個個長夜他都睡不著。他在紙上胡『亂』塗抹。有時他一夜一夜讀書,拼死拼活地鑽研,以稍稍壓制那些莫名其妙的衝動。

漸漸,他變得喜歡自言自語,喜歡在夜間工作了。這個習慣直帶到國內來,結果惹得同寢室的兩個人給他提意見,後來連他自己也覺得該擁有一個單身宿舍了。反覆請求,終於應允。打那以後他就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王子、孤獨者和夢遊症患者。他在自己小小的空間裡走動不停。深夜開啟窗戶,遙望黑漆漆的夜『色』,或傾聽校園裡奇妙的小貓奔走的聲音、那種若有若無的喘息。他的宿舍離一叢丁香樹不遠,有一次半夜開啟窗戶,似乎聽到了有人在那兒竊竊私語。什麼也聽不見,不過他憑想象把握了一男一女的形象他們分開復又摟住,後來緊緊摟住。兩個人正在仔仔細細撫『摸』對方,撫『摸』、撫『摸』,終於——砰嚓一聲出事了……

那一夜他哭了。他在日記裡寫道“我是一個正派的男人。”就在這樣的日月,他一口氣讀掉了一般人幾年時間才能讀完的艱深晦澀的學術專著。

回國後的第三年,終於有人來關心他了。那是系辦公室負責資料和接待工作的一位年長的女同志,和善、胖乎乎的,四十多歲。她詢問了他的情況,幾天後幾乎沒有徵得他的同意,就領來了一個尖頭鼠腦的姑娘,藉口是來這兒借書、請教。曲涴一見面就在心裡說“你讓我產生了抗斥心理。”

儘管這樣講,他還是很熱情很禮貌地給她們端水讓座。中年『婦』女客氣了幾句故意先走了,姑娘就沉默起來。他們在屋裡翻書。最後姑娘取了一本無關緊要的書,而且答應還要經常來請教,走了。

曲涴感到了一點點惆悵和激動。它們摻在一塊兒,分不太清。那一天他在紙上寫道“接下來的將是什麼?”一個大大的問號攫住了他。

姑娘來了,他們真的一起討論問題了。他現這個姑娘懂得很少,卻故作高深,故意說一些含含糊糊的話,讓他澄清。當他從頭開始分析什麼的時候,她又趕緊點頭,好像對這一切早就有所預料。“這不是老實的態度。”他在心裡說。姑娘矜持了一會兒就誇起了他,不停地誇,說他真有才華、聰明絕頂、人群中少見,然後又看看窗戶外面很遙遠的地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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