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1 / 9)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煎熬》

我覺在這大山午夜的空曠裡最容易陷入靜思。無論是睡眠還是大睜雙眼,無論是在一片安謐裡還是喧囂中,一個人都可能走進靜思。靜思就是拉開一道帷幕,也是合上另一道帷幕,是徐徐的展現或悄悄的覆蓋。

這一夜我好像與梅子進行了從未有過的坦誠交談。夢中,一開始恍若凝視著這樣的形象一個人,渾身掛滿了『露』珠站在那兒,金『色』陽光透過樹隙,勾勒出一個小小的剪影。我用力看著,現她的一雙大眼睛多少有點像貓,嚴肅、哀怨、期待。我正驚訝地盯視,她卻往前邁了一步。接下去的問清晰透明,讓人確信無疑。她在問

“你藏在這裡幹什麼?你想躲起來嗎?”

“我想……走入靜思。”

她端量這個工棚的骯髒臥榻,又上上下下打量我。

“看你這一身泥巴,一身傷痕……”

她蹲下來,從我蕪『亂』的頭中找出幾片石碴,又摘下幾根草屑。她在我的腳踝附近看到了長長的疤痕,它們剛剛癒合。她一下一下撫『摸』,像是要從中分離出我的痛苦。

我閉上眼睛。眼睛乾澀。說什麼呢?我只想說,我該選擇一個機會償還自己的虧欠。一生的虧欠都需要償還。是情感?心債?還是別的什麼?不知道,只覺得應該交還。我覺得自己不欠那座城市,甚至也不欠梅子(或者說所欠甚少),而惟獨虧欠了這片大山;還有,虧欠了那一片平原……它們是我心底的一道創痕,是我哀痛的緣由。我一想到與大山和平原的那種生死相依的關係,就有些難忍。這漆黑的大山的夜晚啊,時值深秋,寒氣從山隙飄過,又從工棚裂縫湧進,漫過了一切空間。溼漉漉的夜氣纏繞了我,還有梅子。你在我的身邊,撫『摸』我的創傷,讓我感受溫溼的目光。我們小心翼翼溫情脈脈,互相訴說。

即便是這樣的夜晚,我也不敢把目光轉向那片平原。你問我到底欠下平原什麼?還有,欠下了大山什麼?

我沒有回答。我想起一次次回到平原的情景,想起自己怎樣依偎在那棵大李子樹上……那裡幾乎沒有了往日的痕跡,我們正在失去故園。

“平原上究竟有什麼?”

“有一個……魂靈。”

它像飄浮在山間的霧靄,原野上的雲氣。它讓人捕捉不到,可是它的確就在這山谷和平原之間遊『蕩』。

“你很少和家人在一起,與我的父母也很難深入地交談。我知道你不愛他們。可是他們從來都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而你許久以來,對他們只有一層敷衍的熱情,你在應付他們。天哪,你不覺得虧欠我們一家嗎?”

“我不覺得……”

“你真的不覺得嗎?”

“真的。”

“一點也不覺得嗎?”

我從臥榻上坐起來,大聲重複了一遍。

她大概失望地走掉了。因為再也感受不到她的目光了,她小小的身影再次隱沒在記憶的叢林裡。我睡不著,抬頭去小視窗尋找那一天繁星,回味著剛剛與梅子進行的一場談話。一個多麼奇特的夢境。

我睡不著,後來一直都在想那片叢林——海灘平原、茅屋、東部的密密叢林……從那兒往南遙望,可以看到一溜濃濃的山影——那是一架架大山,深不見底;就是它吸引和壓抑了我的童年。我知道那些大山裡有我的父親,一個長久不能提及的父親……

後來,我終於在一個黑夜裡逃到了南山。

從那時起,我就與大山結下了不解之緣。我大概想去大山裡尋找父親,尋找那個想象中的父親——不停地用雙手開鑿大山的父親……他一定會在山中留下自己的痕跡。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找到,直到今天、今夜。

大山始終對我沉默著,秘密就像石頭一樣。我覺得是大山把真正的父親、把他的靈魂給掩藏了、埋葬了。

天快亮了。我活動了一下身體,感到了鑽心的疼痛。前天一塊尖石掉下來砸在腳背上,腳背立刻砍出了一道血口。血湧得很旺,我想大概是一根靜脈給割斷了。我當時就像那個工頭老五一樣,隨手找塊破布纏裹了一下——顧不得腳傷,只是不停地躲閃那些飛濺的石碴。

我們的洞子打到了一條水脈上,水不停地流出,它們積在那裡,讓工作面上的人不得不蹚水做活。每個人都全身淋溼。這瓢潑的苦雨啊,它曾經淋著父親,也淋著逃亡之路上的莊周。

莊周,你此刻究竟在哪裡?我可能這輩子再也找不到你了。是的,我永遠看不到你,就像我永遠也看不到大山裡的父親一樣……在這艱難的開鑿中,在這嘩嘩澆淋的苦雨中,我全身最脆弱的部位反而能夠稍稍得到一點安息;在這一天又一天的勞碌和死亡的威脅面前,我反而能夠稍稍聽到一聲聲微弱的迴音——那是關於今天與昨天、夢幻與真實的交響。

隔壁就睡著那個胖胖的、溫和而又善良的小懷。她常常在半夜翻動身子,將薄薄的柴壁碰得『亂』顫。天亮時分她就不停地嘆氣;再加上那個孩子的吃『奶』聲、呀呀的哭聲,常常把我從熟睡中驚醒。她的孩子出吱吱的聲音,而黎明總是在這連續的吸吮中悄悄來臨。

施工越來越難了。好不容易捱過了那一段酥石層,又進入了多水地帶。這裡稍不小心炸『藥』就要受『潮』。越來越多的啞炮威脅著我們。前一段酥石層讓我們搭上了一個老五,傷了十幾個人。而今的啞炮更讓人提心吊膽,它們的沉默真像是地獄裡的計謀。

這一天我們剛剛回到工棚躺下,外面就『亂』成了一團。腳步聲、哨子聲,叫罵和哭嚎……我一下從工棚躥出,一眼看到小懷手裡的木勺不停地打顫,勺子上還掛著冒白汽的菜葉。她用勺子指著洞子說

“快去看看吧,又出大事了……”

已經下班的工人都跑出了棚子,他們剛出門就呆住了……有人開始用擔架往洞外抬東西,抬出的都是受傷的人。不過這些人總算還活著,胳膊腿或者肚子流著血。他們大呼小叫,不停地喊,那聲音像宰豬一樣。我看到這一次共抬出兩個,他們沒有被抬到工棚,而是直接沿著一條小路抬下去。我知道那是往附近一個小醫院裡抬。周子站在洞口旁邊,正伸手惡狠狠地朝洞裡點劃,出了尖聲嚷叫。

原來洞子裡還有一個人。所有人都不敢走近,有人稍稍湊近了一點,周子就轉過臉狠狠盯一眼“日你祖宗,找死啊!”

大約停了十幾分鍾,裡面又傳來了尖叫聲。那又是一個傷者出來了。一個擔架半邊給染紅了,上面的人被幾個大漢按住。大家都看清了,原來那人的肚子被炸了一個洞,血水往外直冒。我認出這是前不久剛來打工隊的一個大漢,壯得很,身高一米八以上,體重足有二百多斤。他特別壯,在洞子裡卻顯得笨手笨腳,有勁兒使不上。領工的讓他專拉地排車,不讓他在前面鑿炮眼。他一個人就可以拉起一大車石頭……他這會兒一眼看見了周子,立刻手指著大罵起來,罵得粗野極了。他把周子的祖宗三代都罵遍了。

周子並不還口。擔架走到身邊,周子伸手颳了一下大漢的鼻子,說一句“我的小寶貝兒!忍住!”

旁邊有人笑了。那是一些監工。

抬擔架的人馬不停蹄抬著人跑了。小懷一聲連一聲咕噥,嗓門很粗。其他人都吸著涼氣,搓著手不敢吭聲。只有小懷一個人什麼也不怕。她咕咕噥噥用勺子敲打著大鐵鍋,說

“哎呀天哪,這是第幾個了?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這是個大骨架的人哪,力氣大掙錢也多,講好了一個月一千,一千塊錢能補上肚子的大洞啊?天哪,這個年頭人都快瘋了,只要給錢幹什麼都行……”

她這麼咕噥著,周子聽見了。他走過來看著小懷,從灶臺的碗裡伸手捏出一段豬腸子,一仰臉扔進嘴裡,咀嚼著說

“給錢幹什麼都行嗎?你這個老窯子娘兒們!”

小懷瞥他一眼,紅著臉“跟大嬸說話沒大沒小!”

我覺得小懷挺有意思。只有她能用這種口氣與周子講話,巧妙地掩藏了內心的懼怕和尷尬。周子伸手在小懷那兩個凸起的大『乳』房上拍了拍說

“好鼓實,像羊『奶』。”

小懷使勁把周子的手開啟“去,跟大嬸好這樣嗎?”

周子連看也不看四周的人,搖搖晃晃往小石屋走去了。他剛進小石屋,小懷就瞥了我一眼,高一聲低一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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