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 / 6)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我的山地》

我總是找一個喜歡的地方安放帳篷,哪怕只在這兒停留十幾個小時,也仍然希望這個小窩“完美無缺”。在我看來眼前的這道河谷就是極難尋覓的一個佳處了即使在乾旱季節,河水轉彎處也仍然有一汪綠油油的水,水邊形成了月牙形的潔白沙灘,一側長了許多柳科灌木,大多是絛柳和腺柳。一些野菜的嫩芽誘『惑』著我,讓我忍不住採了一把投入粥鍋。

夜『色』暗下來。啄木鳥在山後的楊樹幹上敲出了篤篤聲,野雞沙啞的嗓子一聲連一聲呼喊。遠處山坡上的蒼榆、小葉山『毛』櫸、野核桃和偶爾一現的川榛,這會兒都化進一片朦朧中。

一簇火焰驅趕了夜晚的涼意。隨著夜的深入,各種野物在山谷出了響動,細碎清晰,似乎是觸手可及了。我希望它們當中的某一個迎著火光走來,而不僅僅是在遠處的灌木下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我想象它們的樣子,心裡高興。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剛剛紮下帳篷點起篝火,就有一隻彩『色』的大鳥一蹦一蹦湊過來,或者有一隻小草獾吧嗒吧嗒走來,一邊走一邊嗅著地上的什麼。可惜它們在那兒徘徊一會兒,悄悄盯視幾眼,最後還是要離開。

由於一個人趕路的經歷多了,所以在這樣的夜晚一點兒也談不上恐懼。我們常常能聽到有人在野外遇到了什麼兇險的傳聞,說現在一個人走路越來越不安全了,不能隨便出門等等。其實曠野比起鬧市還是要平安多了。由於過去那段地質工作的經歷,我這兒從很早以前開始,遠途跋涉的必備之物已是應有盡有指南針、簡易帳篷、地圖、米袋,各種各樣的零碎物品。半夜裡帳篷如果被風吹掀一角,要找一截尼龍繩去固定,那麼背囊裡就一定可以找到。我帶了至少三四種飲料,通常總有咖啡、綠茶和一塊硬邦邦的黑茶磚。

整整爬了一天山。這是一座又熟悉又陌生的高嶺主峰,為了省些力氣,我一開始就沿著山脈河谷往前。這兒每到了大雨季節,河漢就會濺起湍急的水流。河谷到了拐彎處,水流就要漩出一個深深的半圓形,而今儲著一汪靜靜的水水邊是密密的茅草鬍子,水的當心非常清澈,走近了可以看到卵石、在草鬍子間竄來竄去的魚,有的魚竟長達半尺。逮一條魚的念頭老要纏著我。踏著山路,我的半截褲腳很快被黃土染透了。到處都是鳥的叫聲,是風吹樹葉的嘩嘩聲,是各種各樣的生靈彼此呼應,這些交織成的一片喧聲。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忘卻了一切煩惱,心胸爽利,眼前一片清明。我又一次確切無疑地感受到自己真的回到了故地,就像一尾魚兒回到了大河,遊子投入了懷抱。風的撫『摸』好極了。

我沿著山壑穿過黿山。這是一條由千萬年的水流切割出來的大溝壑,看一眼它高高聳立的石壁、谷底鬱鬱蔥蔥的林木,即讓人激動不已。跨過黿山山脈的分水線時,太陽正在升起——它好像突然之間就出現在眼前,刺得我淚水嘩嘩。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一輪太陽,那座城裡的太陽從來沒能讓我淚流滿面。眼淚順著鼻子兩側流淌,擦掉復又流出。仰臉向北看去,一片片叢林籠在山霧之中,蒼蒼茫茫……這裡的一切是何等熟悉,這片蒼茫就藏下了我的昨天,我的少年故事。就在這裡啊,一道道山溝讓我蜷過身子,一片片茅草為我遮過嚴寒。我至今仍然記得起少年的暮『色』黃昏,記得天黑時分,老鴉在大槐樹上的淒涼哀鳴……那時我多想尋找一個同伴,哪怕他是一個刁鑽頑劣的流浪漢。可是長長的山地冬夜沒有這樣的同伴。我只得獨自籠一堆火,嚇走野獸。可是這火又使我完全暴『露』在光亮裡,任何活物都可以在遠處盯視我,打我的主意——那時我又想藏到無邊的黑影裡。在深夜,在遠處,不知何方傳來一聲咳嗽,都會讓我長時間地盯住那個方向。我知道有的動物就可以出這種咳嗽聲,比如刺蝟,它咳的聲音就和老人一樣……當我肌膚上被岩石尖稜劃出的一道道傷口結了疤痕,磨破的兩手又結上老繭的時候,身上的衣服也被荊棘撕成了條綹,這時所有的膽怯終於消失了。我變得潑辣而又冷漠,無所畏懼。我從那時起不再怕任何野物加害於我了。我自己差不多就是一個野物。大概正是因為如此,後來儘管我逃出大山,進入了一所地質學院,後來又進入那座城市的地質所,可始終沒法像其他人那樣成功地管束自己——我仍然要時不時地跑出城區,跑進大山……

陽光把山尖染成了金黃。接著山麓在一點點改變顏『色』。顯然太陽昇得很快。一會兒燦亮的大山陽坡就變成了淺黃和墨綠……這裡所有的山脈差不多都是東西走向,黿山山脈向前延伸不到兩公里,便分為兩道支脈一支走向西南,即貫穿整個半島南部的尖山;另一支走向西北,在那裡形成了一座高峰,即有名的砧山。黿山山脈是幾條大河的源地,其中最有名的是蘆青河、界河和欒河。它們差不多都是北流水,縱向穿過丘陵和平原地區,瀉入渤海灣。向南的河流主要是兩條白河和林河。南去的河流比較清澈,因為南麓坡度和緩,植被也比較好。

隨著太陽昇高,這一段山脈的輪廓更加清晰。它在向東拐彎的折部形成了高大雄偉的砧山東坡陡峭險峻,而西坡則比較平緩,它的左面就是有名的界河。欒河在界河的旁邊,一開始蜿蜒細弱,可憐巴巴;當離開山脈五十多公里之後,水流才逐漸變得平緩、開闊。砧山的右邊就是蘆青河沖刷出來的一片開闊的谷地。兩條河流經的地方植物也不盡相同,像界河兩旁有很多柳棵、橡樹叢和紫穗槐棵,很少有高大的喬木;而在砧山右側的蘆青河畔卻有稀稀疏疏的喬木,如橡樹、黃連木和漆樹。特別是漆樹,在整個丘陵和平原地區都是極其少見的,它們偶爾出現一兩棵,都長在避風的坡地上。還有一些小喬木,比如說也可以算作漆樹的木蠟樹,長在小溪旁,形單影隻,茂盛非常;黃連木在這一帶可以長成二十多米高,有一種特別的氣味。上游水漢旁,密密的茅草間開滿了小黃紫堇的米『色』花朵。

腳下的這條山谷漸漸開闊起來無論是上游或下游,只要看到一片稍微開敞一點的山地,就一定會有一個小小的村莊。一般而言丘陵地區的村落要比北部平原的貧寒,但這裡的人卻很少走出山地,儘管這裡離大海不過二百華里——那兒即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山裡人的神『色』、肌膚,還有打扮,處處都打上了獨特的烙印。他們見到生人會用一種怯生生的目光盯住,那是一種難以接近的、讓人又同情又懼怕的目光。可是如果與之交往起來,就會現一副副火熱的心腸。一個人在冰天雪地的大山裡奔走,可以毫不費力地找到過夜的地方。我曾經無數次地在砧山南北走過,冬春天裡隨便找一個山裡人家就住下了;如果是夏秋就搭起自己的簡易帳篷……這是讓人久久懷念的日子,一些最愜意的時光。

我曾經和梅子一起來到這片大山,那次跋涉使她歷久難忘。這兒有講不完的昨天大山裡奔波的少年沒有帳篷,大雪覆蓋的深冬就要鑽在『亂』草裡,蜷著身子抵擋嚴寒……她問

“下雨呢?”

“下雨就鑽進莊稼地邊的玉米秸和高粱秸垛子。有一次我鑽進了高粱秸叢裡,剛要閉上眼睛,就聽到了有什麼東西在喘息。我還以為有一隻野物呢。後來那邊又傳出了哼哼呀呀的聲音,原來是一個人——大概是一個女的。”

梅子搖搖頭“我不信,女的還有流浪漢哪?”

那次我遇到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那一回他本來早就睡著了,可是又被我驚醒了。他搓搓眼睛,從胸口那兒『摸』出一塊地瓜吃起來。一股濃烈的地瓜氣味撲面而來。我好不容易才看清了面前的這個人……我告訴梅子流浪女太多了,她們往往和流浪漢結伴而行。在這片大山裡,在平原上,你很容易就會現一群又一群邊打工邊流浪的人。他們簡直就像黃『色』的水流,由高到低,就著地勢往下流淌……也有一些流浪漢喜歡孤獨——比如我遇到的那個老人就是。他告訴我他已經一個人過了快一輩子了。那一回我們倆在高粱秸叢裡談得很投機。他說

“小夥子啊,我和你這麼大的年紀,已經湊付過兩個女娃哩。”

我當時沒聽明白,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在流浪途中前後交往的兩個女人。老人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哈哈笑著

“瓜兒真甜哪,你不來一口?”

那時我真是餓了。不過我看見沾在他腮幫上的地瓜糊糊,還是忍住了。我趕忙搖著手。老人接著告訴那時他就在這樣的高粱秸叢裡摟著女娃一陣大睡,天亮了就一塊兒出去討要,到野地裡找一點吃物……“俺那是『露』水夫妻啊,一年兩年下來,說不定什麼時候一擺手就分開了。她到大山那邊,俺到大山這邊。俺順著河套子往前跑,她順著山南坡走了。各人去尋各人的好日月,哪還有那麼多顧戀!不過我可惦念著她。第二個女娃走的那一年也是個秋天,天下著大雨,蘆青河都漲滿了。從上游跑下來的魚,最大的有碗口粗,二尺多長,你逮它的時候按住頭,它就用尾巴打你的臉,啪一下打過來,像打了你一個耳光。只一耳光就把你打蒙了。天哩,我怎麼就忘了我心窩上的女娃呢?”

老人說著又“咕”一聲嚥下一大口地瓜,腮幫上立刻又沾了一塊地瓜糊糊。

“你不知道,俺那女娃,我是說第二個女娃,名兒叫‘小懷’。姓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哩。別看是‘小懷’,她懷裡摟抱的東西可多哩。抱著俺,還抱著一條小狗。你知道,女人一個人在外面過日子不易啊,領一條狗不吃虧。那條小狗灰不溜秋,脖子還沒有我的胳膊粗。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狗的小腦瓜最靈,小懷讓它幹什麼它就幹什麼,讓它咬誰它就咬誰。小懷告訴我,有一年上她在村頭草垛子里正睡著,過來一個男人想打她的主意——這男人要是個流浪人倒也罷了,他是小村裡吃飽喝足了的一個壞種。小懷就讓這條小狗把那傢伙的腿根咬了一口,咬中了蛋。”

“哈哈哈哈……”老頭子一邊吞食剩下的地瓜,“夥計啊,咱一個人走南闖北,到過北京哩。”

那會兒我真的吃了一驚,不太相信。我問北京在哪?他伸手指點著——我現他指點的方向正好相反。我更加懷疑了

“北京什麼模樣?”

“什麼模樣?車水馬龍,有個皇帝。”

“皇帝?”

“那是。皇帝還和我一塊兒喝過酒呢。”

我樂了“皇帝吃什麼東西?”

“皇帝好生活哩,黃瓜拌餚,豬腿管啃。”

我們倆靠在一塊兒哈哈大笑,天亮了又一塊兒往前走。就這樣,我們一塊兒走了十幾天,從砧山走到黿山,直轉到大山南麓才分手。分手時老頭子做個鬼臉

“小夥子,趁著年輕,快找女娃啊!”

我跟梅子講述了這個故事,她說“你看看人哪,窮啊餓啊,都餓不掉那些『毛』病。”

我笑了“城裡人如果憐惜他們,就不會嫌他們有這樣的『毛』病了。”

梅子不做聲。看來她不會憐惜他們。是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個人沒有在大山裡奔波過,沒有為一口水一口飯乞求過,是不會真正懂得憐惜的,無論他(她)有多麼好的心腸。改變人的心靈不能指望一個動人的故事,也不能指望寫在紙上的一些生存原理。人的心底世界是各自孤立的島嶼。

我和山野老人分手的那一年,已經十七歲了,唇上有了一層細小的鬍鬚。老人臨走時留下的那個特殊的叮囑,讓我總也忘不掉。“快找女娃啊!”——他呼喊的聲音在冬天的寒風裡越響亮,走到哪裡它都追逐著我。接下去的故事我並沒有告訴別人,因為它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故事……一個大冷天,我在田邊地頭上尋找著那些玉米叢和高粱叢。這個冬天太冷了,那些莊稼秸稈全被搬回家去取暖了。到哪兒躲避嚴寒呢?我不得不去尋找那些低矮茅屋旁的大草垛子。在大雪覆蓋的日子裡,那些草垛子不止一次救了我的命。我在草垛深處,渾身熱乎乎的,而外面卻是一片皚皚白雪……我想起了在平原上、在大李子樹下、在拉大網的海灘上,我那些可愛的夥伴們……那時候男娃女娃可以手扯手奔跑,半夜裡為了等待漁網上岸,就偷偷在漁鋪旁的舊帆底下過夜。一團團的蚊蟲圍攏著我們,我們摟抱著,感受一種奇異的愉悅……在暖乎乎的大草垛子中間回憶往昔,心中充滿了渴望。我也許會做什麼壞事的。“我要做壞事啦。”我喊出了聲音。有一次也許喊得聲音大了些,被草垛外邊的人聽見了。當時黑洞洞的,麥草遮住了陽光,不知道天已經亮了。往常在這個時候我總是一下子鑽出垛子,儘快離開村落——可這一次我睡過了時間,正趕上這戶人家出來抱草,他們要開始生火做早飯了——她現了垛子裡還有一個人!她伸手扒著麥草,我的眼前閃出一片陽光。於是我看見了一個穿得很單薄的瘦骨嶙峋的女孩。她臉『色』蠟黃,額頭鼓鼓,顯得整個頭顱十分沉重。她長了一雙細長眼睛,這眼睛不算大,可那時讓我覺得真美。我抬頭看著她,像要乞求她的原諒,又像乞求她的友誼——萍水相逢,互不相識,而且借用了一夜她家的草垛子。正看著,不知怎麼她把懷中的麥草丟下一些,這樣就重新堵住了那個洞口。

聽腳步聲遠去,知道她不緊不慢地回家去了。

她離開的這一會兒,我也該走了。可是不知怎麼我只想待在那兒。我忽奇想,認為她是故意把我藏起來的,像藏她自己的一件什麼東西似的。我躺在了那兒。早飯時間過了,肚子餓得咕嚕嚕響。從前一個夜晚我就沒有吃飯,這時候想,姑娘啊,我是為了你才在這裡捱餓呢,你這個傢伙啊!我並不需要什麼,我不會做壞事的,我也許只想和你說說話——我很久很久沒有和你這麼大的姑娘說幾句話了,總是和那些流浪漢在一起奔跑,有時一個人孤單單地找點吃食,打打短工。我是說,我真的很久沒見過你這樣的大姑娘了……

就這樣一遍遍想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又聽到了腳步聲!我有點害怕,也有點欣喜。如果真的是她呢?就這麼想著,渾身顫抖。腳步聲近了,然後是嘩嘩的撥麥草的聲音——抬起頭來天哪,真的是她,手裡捧了半塊窩窩和一塊軟軟的、熱氣騰騰的煮地瓜。一陣巨大的感激湧上了心頭。我急切地伸出顫抖的手。我太餓了。那一塊滾燙的地瓜燙了我的手,我不得不把它放在眼前的麥草上。

“趁熱吃吧。”她小聲說。

我抓起一塊地瓜,忍著燙吞下去。我邊吃邊盯著她看,怕她這會兒走開。

可她還是轉過了身子。她一轉身,我看見了她長長的、綁了一根紅頭繩的辮子。“多粗的辮子。”那一會兒我在心裡說……她拐過牆角就不見了。我把這頓豐盛的食物吃下去,通身溫暖。可是我多麼孤單。我知道外面有多冷,身上衣衫單薄,除非是奔跑,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抵擋嚴寒。可是這個小茅屋旁的草垛子牢牢地把我吸住了,我這輩子都不願離開。我鑽出草垛子,在雪地裡站了一會兒,竟然重新鑽了回去。我無望地等待著什麼。

吃中午飯的時候,她沒有來。我忍住了飢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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