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絕》
一
帆帆推開來自凱平沉甸甸的饋贈。最嚴峻的時刻已經過去,她好像冷靜下來。我現她不再像前幾天的急促和驚懼,臉上恢復了過去那種柔和的線條。她的目光稍稍垂下一點,睫『毛』看上去又濃又長。挺起的鼻樑留下了一側陰影,那兒好像隱藏著不為人知的什麼。我從逆光中看著她的側面輪廓,心裡讚歎這難以摧殘的美。
小阿貝被關在外面。他在窗外叫了幾嗓子,她出去哄勸幾聲。我們的談話當然不宜讓孩子在場……她從外面返回,說“你想想,我怎麼會要他的錢?這是好幾年的積蓄,是他全部的錢!我不能再害他了,不能了……我用不著這麼多錢了……”
“可是嶽貞黎一直用這個要挾你!”
“他花的心思太過了——其實一點都用不著……”
我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因為我從她的嘴角看出了一絲微笑。
“真要挺不下去的時候,我就走開了。”
“他就是『逼』你走開,讓你重新回城,回他身邊。”
“那是他老糊塗了,以為我會那樣。他除了讓人可憐,還讓人恨,我像凱平一樣恨他,可能他想不到。那一天——就是他拖著病身子來這裡那回,見我不讓他進門,就瘋了一樣大喊,把看門的工人都嚇住了。他做夢也想不到我會這樣對待他!最後我讓他進來了,讓他住在以前的一間牲口棚裡,那裡剛死了一頭牛——在我眼裡他也是一頭快死的牲口了,不,還不如那頭牛!那頭牛死的時候我起碼還哭了,他死的時候我不會!半夜我睡不著,出來溜達,故意走到那間牲口棚跟前,披了大斗篷,黑乎乎的誰也看不出我是誰。誰知我剛走近了窗戶他就認出了我!這有點怪,後來我才明白他是從我的腳步聲聽出來了。他的老眼早花了,平時夜裡也看不清。他喊我,我沒應。他哭著,哼哼唧唧‘你想想吧,我是小阿貝的爸,我是咱孩子的爸啊,咱倆的孩子……’我還是不吭。我現在是鐵石心腸了。我站在那裡聽他哭訴了一陣,就走開了。我在農場這麼多年,什麼都想明白了。他讓我再想一想,我還用想嗎?我回屋裡也哭了,不是哭他,是哭小阿貝!這個可憐的孩子啊,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他來到人間可不是為了讓人咒讓人恨的啊!孩子什麼都不知道,那個畜生偏要當他的爸爸,這不是孩子的錯啊……我是媽媽,我只好一夜一夜把他摟在懷裡……”
她出了哭聲。可是她再次忍住。
“我會回到他身邊?他想讓我撞死在那個大院牆上嗎?”
我覺得身上一陣冷颼颼的。我問“那麼你……準備回村?”
“回海邊老家去。我想好了,我會和小阿貝種好門前的菜園,然後在月亮天去河邊上撿魚……”
我彷彿看到她站在老『奶』『奶』站過的那塊大石頭上,手裡提著一個籃子……這樣沉默了一會兒,我還是不得不說——這實在是我裝在心裡許久的真心話
“帆帆,我每次來到這裡都羨慕你!這片一眼看不到邊的大玉米地多好!我是做過園子的人,知道你為這裡的一草一木花了多少心血。我還想過,如果有一天你能和凱平在一起經營這片大農場,那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了!到那時候我哪裡也不去了,就在你們農場裡打工——只要你們兩個不嫌棄……這也是我和凱平的一個夢,它讓你給實現了!你就不想一想,事情不到了最後關頭,你怎麼捨得放棄這片農場?”
帆帆的淚水從鼻子兩側流下來。她搖頭,不說話。
“你以為真的沒有一點辦法,就讓嶽貞黎把你趕走?”
“沒有辦法。這是一大筆錢,必須馬上交還——他知道我不吃不喝十年也做不到……”
“貸款呢?這總可以了吧?”
“試過,沒成。我現在什麼都做不成……”
“這實在太過分了!一個混蛋,狠心的傢伙……”
“沒什麼,在他看來,最後就等著把我們連根除了。”
“既然你明白是這樣,為什麼兩個人的力量不能合在一處,和他鬥一回?”
“因為不是他的對手。凱平的辦法是遠遠地跑開,我也要跑,跑得遠遠的,跑回老家去……”
“凱平不是跑,是在跟他打游擊戰!那是周旋!這回他給你一筆錢,就是要跟那個人糾纏下去!相信我的話吧,眼前這一切來得多不容易,你千萬別輕易撒手——只當這錢是凱平借給你的,當你有了錢的那一天,哪怕多少年以後,連本帶利全還給他,這總可以了吧?”
我說得很慢、很清晰,惟恐她沒有聽進去。
帆帆抬起了頭,淚痕未乾,神情肅穆地望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但沒有說出什麼。
“跟他纏下去,不能就這樣算了。”
“纏下去?我?”
“不是你,是我們,我們一塊兒。凱平,我,咱們一起想想辦法,想想怎麼跟他纏。”
帆帆的呼吸急促起來,胸脯一起一伏。她趴到了窗上,往外望著。我順著她的眼光看去,那是無邊無際的玉米地。
秋蟲一片紛『亂』,百靈飛上雲天,蝴蝶翩翩起舞。誰捨得把這樣一片土地拱手相讓?
你甘心嗎?
二
因為農場裡的活計大部分被機械分擔了,所以一開始養的牛馬、驢,大部分時間閒置在棚子裡。我長時間待在它們身邊,撫『摸』像緞子一樣滑潤的『毛』皮,看著它們的眼睛。它們都有長長的睫『毛』,望向你的時候,那雙眼睛裡絕非了無內容。我好像聽到了一種深情的敘說,那口吻委婉可親。它們在講述勞動,四季,土壤和草,還有蟲子的故事。它們甚至沒有忘記蹄子踏下那一刻,險些踩中的那株小草。
“小草,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驢子頑皮地唱道。
我故意逗它“可是你也吃小草啊。”
驢子答非所問地仰起長臉,那雙善良的眼睛瞥瞥我“我更年輕的時候,一匹棗紅馬愛上過我。”
“這麼美的小驢姑娘,當然它們都會愛上你的。”
它用力看我一眼,將稍長的陽物一點點釋放出來。我注意到了,立刻說“哦,對不起。”
隔開一頭牛的地方就是一匹棗紅馬。我現它是一隻雌馬。它真的無比羞澀,女『性』的溫柔全在臉上了。我這次可不會在『性』別上鬧笑話。我看了看它飽滿的『乳』房。它小聲說了一句“我們和人不一樣,我們的『奶』兒長的位置更靠下邊一點。”我說“明白”。
它從木槽中挑揀起幾個細細的草節,咀嚼著,掩飾著一絲不好意思。我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王美麗。”
是的,它的確是漂亮的,這顯而易見。它的身上沒有一絲汙痕,『毛』『色』閃閃,那麼豐腴。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它溫軟的嘴巴。它卻在我毫無預料的情狀下飛快地吻了一下我的臉龐。
“你現在主要的願望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