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的金融風暴

小說:關係千萬重 作者:黃仁宇

東南亞的金融問題沒有結束,而且值得一般讀者的注意。

第一點令人注意的乃是問題之大。國際貨幣基金(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所籌措的緊急救濟,南韓部分就有五百七十億美元、印尼部分也近四百億美元,預計千多億美元用罄之後,基金的實力已虧,還要準備後續的問題。所以克林頓政府在下年度預算之內再編入一百八十億美元,作為美國持續投入基金的股份。有些美國共和黨人士已經準備反對。他們說:私人在國外做投機生意,又交結當地權要,做得虧本,怎麼要用美國一般民眾付稅填補?他們說的,近看確有理由。只是現代的貨幣金融透過跨國公司,已聚江淮河泗而成汪洋,最後也清濁難分,反正大家都是借債經營,做得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商不如投機。區域性某方垮臺,甚可以牽涉全體,構成全世界的經濟恐慌。

國際間互相牽涉的情形,不難了解:日本因為頻年經濟不景氣,將利息降低,低至百分之二以下。如果你有適當的擔保,借得此款,大可以輾轉生利。美國年利六分,南韓年利八分。如果你能借得日方資金值美元百萬千萬,換作美金,即是利用當中的差價,放債牟利,一年也有四萬六萬,或四十萬六十萬的收入,只要日元在這一年不再對美金增值的話。

以今日國際間匯兌的靈活,也沒有人能完全斷定遊資的來龍去脈,但是一般情形之下日美多餘的資金,轉入東南亞。比如說,南韓一家鋼鐵公司每年經營收入美金五億元,借得的短期債款即達六十億。可以想見其用款沒有以之增設廠房熔爐,而以之輾轉投機營利。香港一家國際投資銀行不久之前宣告破產,乃是因為它以三分之一的資金投資於印尼雅加達的計程汽車事業。印尼遭金融風暴,禍延香港的投資者。

投資最後之出處總以地產為主。你既要做大生意就少不了摩天樓裡的寫字間,又及於飛機場與碼頭、廠房倉庫,更又及於旅社公寓。地產又為信用最好之依託,合同可以悔約、證券可以假造,可是一座七十層的大廈,誰能搬走隱沒?地產也可能繼續增值。只要佔用寫字間即能繼續賺錢。而公寓的租金也和薪給的比例看來合理的話,地產增值拭目可待。香港的大亨多已熟悉於此中訣竅。他們過去趁著人心動搖地產貶值的辰光以信用做主買下地產。後來地產漲價又以此信用去大陸頂買得另一批市中心地產(大陸方面一般只出租使用權七十年)。一旦兩端漲價,三面增光(連投資的銀行信託公司在內)。

這辦法行於香港、新加坡之外也及於東南亞的國家。馬來西亞吉隆坡的摩天樓突入雲霄稱為世界之最高,毫無待開發國家形象。既有這般擺佈也少不得交通通訊所謂服務部門的事業。於是高速公路與飛機場、貨櫃碼頭都不可免。總之先造成一片繁榮景象,即使沒有其他生意,旅遊事業先已賺得一筆外匯。

說到這裡我又必提及若干歷史上的例證。

現代金融經濟稱之為資本主義與否已經無關宏旨。其要點在資金廣泛的流通、經理人才不分畛域的僱用,和技術上的支援因素(交通、通訊、保險各事業及法庭與律師業務)全盤活用。亦即全國所有的經濟因素,概能公平而自由的交換。不論公私、不論大小,也不論城市與鄉村,一皆如是。即透過財政稅收,各項企業及投機生意仍然如此。積各國的經驗,當中最大的困難,即是籠括鄉村。凡農村社會里安土重遷的習慣與潛勢力,上假專利威權,中及於地主僧侶的壟斷,下至鄉紳裡甲的約束,種種妨礙交換的因素,都要一掃而光。而且不易執行交通、通訊和法制的障礙也要克服。

當英國在17世紀創立這種體系的時候,即經過兩次內戰前後近十年才將土地所有規律化。次之使一套通用的法律同時施用於城市與鄉村,又經過數十年的奮鬥。荷蘭因著濱海與內地情形的差異,只得實行“一國兩制”,各儲存自有的法制系統,也只因地理的情形才能如此。而兩方經常齟齬仍近百年。不用說,法國想弭平內外的參差不齊,尤以消除貴族與僧侶所領地產,為禍最烈。德國以創造新經濟體系的姿態登場,以普魯士原有的國營企業Seehand-lung作基礎,也用關稅聯盟(Zollverein)與修造鐵路為工具敷設新經濟,也仍需向美國、巴西和智利大量移民,才能減輕對農村的壓力。

凡北歐邊緣的國家無不透過特殊環境才進入新體系之內。丹麥趁著各國工業化後生活發展程度提高時,採農業重點由莊稼改為畜牧,以生產肉食,又以合作社經營分配,使產品商業化。挪威因發展水電而現代化。她的地形使電廠及於深山僻壤。瑞典迄19世紀前期仍是農業國家,世紀中期之後科技進步,北部低階礦砂,至此可以開發採用。原始森林之木材也因蒸汽鋸木而廣泛的開採。就業既移向新方面,農業機械化才為可能。

西班牙的情形最為特殊。過去因專制皇權及天主教神父結合不容改革。1至20世紀感受到內外壓力,新舊摻雜,議論紛紛。凡左派無政府主義者、工會及右派保皇黨一齊登場。內戰之後經過佛朗哥之長槍黨法西斯鉗制數十年。長槍黨雖仍儲存私人財產權,但企業經理由官僚取代。工人雖獲社會福利,但不得閉廠罷工。只是第二次大戰時,佛朗哥不讓西班牙捲入,戰後又以海空軍基地由盟國使用獲得美國經援,西班牙農民在長槍黨專政期間已稍舒展,最近才因全國一般經濟增高,總算同登壽域,進入現代社會。

和以上的情形相較,亞洲各國的開發,只見得時間上彙集的迫促。從來沒有如此許多的國家爭搶著現代化。而尤其農業部分的準備,極不充分。一般又以外在的力量主動,最後的發展則缺乏多邊形式,而採取同一方案以致彼此互相競爭。

我們不妨先從日本說起:日本戰後復興由美國支援。當年毛澤東高唱向蘇聯一邊倒,美國只得扶植日本以為對策。美軍繼續駐日,日本無國防費用,工資又低,資金與技術的轉讓都無問題。在50年代與60年代日貨入美全未產生異議。加以又有韓戰與越戰,日本成為美國之後方,採辦補給一部須透過日本。於是戰後日本復興飛黃騰達成為奇蹟。臺灣也在類似情況之下受惠。只不過臺灣缺乏重工業基礎,所興革的以勞力密集的事業為主而已。

其實美國讓東亞各國包括南韓的貨物暢銷,也並不全是克己利人。美國在第二次大戰之後工商業科技也有一段突飛猛進。其下層技術低微的事業就由這些國家以廉價勞工所制商品片面填補。以致世界經濟更趨向於一元。這種發展也是東西冷戰蘇聯不支而促使中國大陸趨向西方原因之一。

只是對正在開發的國家講:這樣做法,也有其限度。廉價勞工的輸出固然產生國際貿易的順差,也逐漸使落後國家工資接近世界水平。日本的一部分不說,南韓、臺灣與香港的工資超過或接近每月美金六百元時,而馬來西亞及泰國等處只一百五十元,則已不如在這些國家投資開廠之為計。中國工資較各國尤低,但是意識形態的隔閡未除,外方投資亦仍有重重障礙,政府的管制過緊,外匯無從隨意炒買進出,都促使西方投資集中東南亞國家。

投資的力量西漸,東亞各國都受影響。近數年來臺灣社會已感到壓力,南韓發現製造不如投機已如上述,五年前日本經營零售事業的大公司八佰伴移至香港,而日本地產一般也貶值百分之二十三。

所謂東南亞國家當然不是一個整體。當中包括不同形態。菲律賓曾受美國統治,儲存著美國政治體系。只是政黨政治有名無實,重要人物可能在重要關頭脫黨而加入敵對陣容,馬尼拉的選舉常為呂宋島上西班牙裔大地主家族尋報宿怨的工具,釀成政局不穩。菲人百分之八十五信奉天主教,寺院田產也遍在各地成為土地改革之障礙。所以菲律賓不為各國投資的良好物件,而尤以拒絕美國持續的利用海軍基地之後尤然。但傳聞臺灣在菲有相當的投資,只是以華裔菲人出面,所以也情形不詳。倒是因為菲島不是投機商之熱門,這次受風暴的程度亦不深。

印尼富於資源,輸出以石油木材為主。但是人口兩億,歷來糧食不足,近數十年經過“綠色革命”——用改良種籽及化學肥料等——才能供應自身糧食。國內華裔雖只百分之二,卻操縱著零售事業之牛耳,最為民族主義者及回教徒攻擊。

馬來西亞華裔佔全人口百分之三十,約為馬來裔之一半左右。過去民族間的仇怨經常爆發。又因馬來人只願做農夫漁戶,不願受僱,因之文教經濟地位落後。自1970年後,聯邦政府迭次立法使馬來人在各方佔優先權,以和緩華裔印度裔聲勢。

泰國內部民族間關係比較融洽,大概由於彼此信奉佛教之故,泰人又歷有親日傾向,日本投資也遠較他國為多。但教育落後,北部清邁等處工廠,無法覓得本地勞工,只得向鄰國如緬甸及柬埔寨輸入勞工。

縱是彼此間情形不同,整個地區卻有顯著的共通特色:這些國家內城市與鄉村間的差距大,教育仍未普遍,傳統習慣不易革除,民眾易受煽動,缺乏內部存聚資本的組織能力。外方的投資也先滲入大城市內的服務部門,開發的製造業則以半製成品加工為主,有如汽車零件裝配成車、電子零件湊成電腦、車衣制靴。印尼所制時裝天鵝絨來自上海,甚至南韓亦不能免,所造電子器材一部分零件都由日本輸出。所以這一地區內接受科技之轉讓極有限度,其輸出重點在勞動力,已滲入製成品內,接受外方投資時本地供應率為地產。

這種做法各國之間彼此重疊,好像都有無限制的廉價勞工與無限制的外資,只是角逐有限的海外市場。金融風暴的近因則起自外匯。馬來西亞的總理馬哈蒂爾(Mahathir)尚且提名道姓地指摘始作俑者為國際金融玩家索羅斯(George Solos),但經IMF調查,索氏固已涉及,而牽涉更深的尚且是各國本地長袖善舞、有力量借到當地貨幣先期拋售的人士。他們看清各國債臺高築,所建造的又多豪華大廈,所營業又無廣泛出路,所以借得當地貨幣賣出,兌成美金或西方貨幣,等本地貨幣不支而貶值時買還。本來資本主義的精義即是利用各處的不平衡使之平衡,也在這過程中創造下一次之不平衡。只要做得合法,也無謂道德不道德。金融玩家是誰不說,東南亞國家必有構成這種不平衡的局面才引起投機者的覬覦。惟有投機者所闖禍之大,超過一般預度,已由貨幣而影響股市,由當地借家而影響到國際銀行業,由東南亞而牽涉南韓、日本,再波及華爾街,西歐東歐也可能受影響。

現在善後的方法可以分做三個階段:第一是國際貨幣基金的緊急補助,首先必須清理債務。一部分由IMF墊還,或先付利息,將短期債務改做長期債務,有些虧空過多的銀行,只能任之破產倒閉,餘存的則須嚴守紀律,也可能受借債國政府及IMF的監視。這種提議合乎情理,卻不孚眾望。如果美國人尚且不願見他們的政府替人抵賬,本地人又如何願見投機企業家的私人債務變成國債,並且今後財政事務,受人監視,損傷國權?所以漢城與雅加達的反應已是不佳。第二階段則清賬之後各國貨幣必採取彼此之間一種合理的匯兌率。這也可能產生無限的爭執。既為負債國,則希望本國貨幣率高,可以還債時付息時不多費氣力。但為貨物輸出的國家又望幣值低,以便與外界競爭,得多傾銷,下一步增加生產,防止失業,因匯率的波動,也可以引起各國互相競爭之餘,樹立關稅壁壘。第三步各界都已看清:亞洲各國連日本在內,都要擴大並開放內部的市場。這種方案執行時更多困難,也是本文討論之重點。

我們看到各界對善後的提議,只見得彼此間觀點距離之大。《華爾街日報》載有一位女士的論文,她主張在國際間片面的恢復金本位。殊不知1929年的經濟恐慌,首由美國農產品價格過低,農人缺乏購買力,又因用金本位,銀根太緊,借債不易,以致貨不能暢其流,生產萎縮,引起大量失業,落後各國才全部放棄金本位。金融的調節,只根據經濟統計增減利息行之。這位女士的提議可謂反其道而行。

又有亞洲傳來訊息:有人建議,樹立日元區域。此議頗像馬哈蒂爾氣憤之辭,但如有實際意義,勢必排斥美金,倡導東亞門羅主義(馬哈蒂爾有此趨向,他在推崇日本之外,也在迎邀中國大陸參與他的經濟企劃)。日本現擁有美國國庫債務券百分之九,價值約四千億美金。依議而行勢必掃數出售。若不如此,固然可以說日本為美國之債權人,但反面說日本無處投資,其本身財富尚寄存於美國,若以日元為東亞盟主,豈非仍擁戴美金為太上皇?反面言之,掃數出售,美元固受虧損,日本也先受其害,以後又更向何處投資?並且此後美國勢必撤退駐軍,因其無特殊之經濟利益,亦不必在此地區維持軍備。你既不許她為國際銀行家,又如何能強迫她提供義務性質之銀行警衛?各國是否願邀日本取而代之?即有識之日人願接受此項差遣,除非此等問題獲得合適之答案,所謂日元區域之建議,亦為不假思索之想法。

《紐約時報》尚有一位專欄作家最近提出:“美國、日本與中國同為亞洲經濟之推動力,此際善後應由三國採取主動,美國可將利息降低,寧可區域性的通貨膨脹,務使銀根鬆動借債有門。日本則須大量減稅,增加一般人民之購買力,用於消耗,不要全國上下一意守財。中國過去已經貨幣貶值兩次,因之才使東亞各國失去對外銷售之競爭力,此際不得再次將貨幣貶值。”

這項提議也沒有見及問題的深遠處,而且在技術上有值得評議之處。此番金融風暴之起因即系西方及日本遊資太多,投資不假思索,目下銀根枯竭之處已由IMF作選擇性的救濟,有些美國公司尚且前往搶便宜收買倒臺的企業,此際如何又要擴大美國的通貨膨脹,又再增加遊資?並令日本減稅,又能擔保其不成為遊資?

另一方面東亞各國希望保護他們的市場,也各有原因。內中一個共通的立場即是農業無法與西方競爭。這些國家一向就以精密工作的方式耕耘,一般地少人多。即日本自麥克阿瑟實行土地改革以來,雖然產生了多數小自耕農,一般每家佔地不逾數十畝。最近也和韓國、臺灣一樣,由女子及老年人耕種。年輕人只在旁襄助,他們都在工廠裡另有工作,才能收支無缺。

西方的農場,一般在二百英畝以上(一英畝等於六華畝)。美國中西部夏間一片金黃,秋收用大型刈麥機,駕駛室冷氣裝置,都成專業。紐約之蘋果園摘果時用季節勞工、中南美洲人,事後車載而去。南部水田以飛機散佈稻種。東方諸國無法與之較衡也。最近臺灣因美國火雞與蘋果進口引起農民抗議,都表現本地農業無力與西方同等競爭。

中國大陸情形則又過之。農村剩餘人口近億,企盼往城市找得工作。政府準備收束賠本之國營事業,又勢必辭退大量勞工。上海之摩天樓寫字間未能租出者百分之四十,中國三千萬建築業勞工又受影響。今逢東南亞生意蕭條,水泥又不能輸出,片面責成其貨幣不得貶值亦殊難能接受也。

可是我們也不能說所有建議全不可行,東南亞註定倒臺,因著本身利害,所有有關國家都望找得折衷方案,疑牽涉商業,則取捨之間必須兩廂情願。所以討債還價之餘應能逐漸疏通,只不過目下看不出一個簡易方案,朝令夕行立即使問題迎刃而解。

我們所關心的,則是不論用何種方式解決此問題,外界投資已在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及泰國構成一種經驗體系,有似中國抗戰前通商口岸內的體系。西方式之法律只能適應於一個狹長地區。一入內地又是一個世界。迄今中國盡九牛二虎之力,方初步掃除此種隔閡。現今與各國至少尚有十數年至二十年之距離。這樣敷設的商業城市,外向而不內向。過去經驗外商向中國輸出者以農產品桐油豬鬃(當日尼龍尚未登場,為制刷所必需)雞蛋等,多零星採購。輸入則以洋房汽車做代表,只增進市民階級生活,更延長城市與鄉村間之差距,況且動搖傳統生活習慣,易為馬克思主義者、國家主義者和正統宗教主義者借之發難。也極易產生獨裁政治,因為新式法律或已頒佈,支援此種法律之社會條件尚不具在。利比亞之卡扎菲、伊朗之霍梅尼,與古巴之卡斯特羅皆是也。

我為歷史學人,不願做宿命論者。難道中國曾如此,有些國家曾用鎖國政策,則東南亞必如此?現今東南亞的改革乃是全國改革,貨物轉口透過新加坡及香港及於各地尚有越南各國緊接下班,難道必開倒車?這東南亞一個大地區領有世界上最富庶的資源之一部,又擁有大量人口,可做撼天動地的事業,尚且不怕無人投資,今日計算機掌握的科技,尚為十年、二十年前所未有。是否可以另為開啟出路?我們應當互相體會:這不僅是一個貨幣問題,而是社會經濟問題。更推而廣之,乃是一個歷史問題。是否投資的跨國公司有此長遠打算?華裔人士是否有志協助,使這運動不盡外向而能內向?各地開明的社會宗教領袖也能開誠佈公,放大眼光為子孫造福?

我所修習的大歷史,只能將所有有關因素,摘要地綜合起來。這樣看來這地區的出處有千百種的可能性,如何籌劃,尚待各專家及領導人物決策。

1998年3月5、6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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