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 星期五 凌晨一二點

<h2>4</h2>

天花板上有個窟窿,它像一隻視而不見的黑眼睛緊盯著露米姬。露米姬也盯著這個窟窿。她已經完全醒了。

一道來自路燈的淡黃色光線,透過房間薄薄的窗簾照了進來。附近公園裡傳來了汪汪的狗吠聲。現在是凌晨兩點鐘。即使到了夜裡,白天的熱浪好像也沒有減弱,床單都被汗水浸溼了。露米姬爬起來去開窗戶。她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窗框卡住的窗戶砰的一聲開啟。除了又熱又溼的夜間空氣外,傳進房間的還有馬路上汽車川流不息行駛的聲音、剎車聲和喇叭聲。有人正在給汽車加速,結果車輪擦地而過時發出了唰唰的響聲。剛從酒吧喝完酒出來的人群開始唱起歌來。如果你能從他們那種不協調的聲音中聽出什麼來的話,他們大概是在用法語唱歌。

露米姬靠在窗臺上。雖然室外吹進來的空氣跟室內一樣熱,可是輕輕的微風還是能吹乾面板上的汗水。她真想去衝個澡,但是這樣做是徒勞的,因為到了早晨她還得去沖澡。另外,露米姬不想吵醒住在招待所裡的其他客人。她想了一會兒,也許肚子餓了,但她很快拋棄了這個想法。現在剩下的只有她昨天買的糕點,它們看起來形狀各異,好像很好吃,可實際上都是黃油和麵粉揉成的麵糰加上少量不同的配料製成的,有的是鹹的,有的是甜的,而這些東西留在顎上的都是一層薄薄的油膩。

使露米姬驚醒的不是熱氣就是噩夢,也許兩者都有。裹在身上黏糊糊的被單大概引來了噩夢。她對噩夢是很熟悉的,但她有好幾年沒有做噩夢了。上學以後夢見的是那些校園惡霸。她晚上做的噩夢到了白天還會繼續,不斷地重複,直到現實和夢境混合在一起,使她無法說清楚,她什麼時候是醒著,什麼時候是在睡覺。

可是這個噩夢是她較早的時候夢見的,那時候她還沒有害怕的感覺。

在夢中,露米姬站在一塊大鏡子的前面。她當時是兩歲左右。她起先在鏡子裡只看見她自己和她所站著的昏暗的房間。她舉起一隻手,鏡子裡的人也舉起一隻手。她微笑,她露著牙齒笑,鏡子裡的人也是如此。接著她在鏡子裡看見有個女孩從她身後走進了這間昏暗的房間。這個女孩比她大一些,除此之外,跟她長得很相似。她們甚至穿著相同的衣服,都是白色的連衣裙。女孩把手放在露米姬的肩膀上,她感到很溫暖,很安全。然後女孩俯身對著露米姬的耳朵輕輕地說:

“我是你的姐姐,你永遠,永遠是我的妹妹。”

露米姬轉身面向女孩。在夢裡她總是要轉身,雖然她知道這樣做是沒有好結果的。這到底是為什麼?在夢中,她一直感覺良好,很溫暖,但當她一轉身,她就感到一陣冷顫,因為她發現沒人站在她的身後。她在昏暗的房間裡是獨自一人。她轉身又看了一下鏡子。女孩仍在鏡子裡,她在撫摸露米姬的頭髮,露米姬感到她的手很溫柔。她伸手想把女孩的手推開,但當她伸出手時,她發現她的手撲了個空,什麼也沒碰到。

“難道你不想跟我一起玩兒嗎?”鏡子裡的女孩沮喪地問。

露米姬使勁地搖頭。她只希望女孩就此消失,因為這個女孩是假的,露米姬感到害怕。

“我感到很難過。”女孩說。

她接著就哭了起來。露米姬不想看,她想閉上眼睛,但是她不得不看。這點她是知道的,她知道她是不想看到女孩的眼淚。

女孩的眼淚像血滴是紅色的,沿著女孩的臉頰慢慢地往下流,然後從下巴流到了白色連衣裙,把連衣裙都染成紅色。當露米姬的目光最後離開鏡子朝下看時,她看見自己的連衣裙已經不是白色,它已經沾滿了紅色的血滴。

就在這時她醒了,她總是在這個時候醒來。

露米姬從來也沒有搞清楚這個噩夢是怎麼來的。是不是小時候她偶爾看到過一部恐怖片?是不是託兒所或者兒童遊戲場上大孩子給她講的鬼故事?

這個噩夢為什麼此時此刻又回來了?這是很清楚的。要解開這個噩夢她用不著去請夢幻分析師。鏡子裡的人就是露米姬和澤蘭佳。澤蘭佳聲稱她們是同一個父親的女兒,她們是姐妹。她們之間相同的地方很明顯,她不想聽下去就用手捂住耳朵。露米姬感到害怕的不是過了多年後噩夢又開始活躍起來,而是這個夢也許並不僅僅是個夢。

可是這裡沒有什麼道理。澤蘭佳說的是對的嗎?露米姬還不準備承認這點,至少現在還不準備這樣做,因為她們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面。對於一個學齡前的孩子來說,她的腦海裡不可能簡單地只有她與她姐姐站在鏡子前面這樣的記憶。

她並不相信所謂夢能預示什麼東西。那純屬胡言亂語。如果她夢見了什麼,那都是巧合。通常爸爸媽媽吵架是不讓她知道的,但有時她也許聽到過他們吵架時說的隻言片語。她把聽到的東西重新組織在一起,又在腦袋裡添油加醋,結果就形成了噩夢。這樣的解釋聽起來好像是最可信的。

露米姬慢慢地,深深地呼吸著夜間的空氣。噩夢的影響隨之減弱了。在夜間的布拉格,你能聞到希望和被背棄了的諾言,你能聞到歷史和街上的塵埃,在同一個時候,布拉格聞起來既有甜的味道,也有鹹的味道。

雖然夜間車聲隆隆,可露米姬還是決定開著窗戶睡覺。當她離開窗戶朝床的方向走去時,她突然聽到有人砰砰地敲她的房門,敲得很厲害,所以她一度以為這扇舊門會從門框裡掉出來了。

露米姬一把抓住床單,把她那赤裸的身子裹了起來。她很快拿起離她最近的可用於自衛的東西。這就是還剩半瓶水的瓶子。當然,作為作戰的武器,它還有改進的餘地。她繃住勁兒,目不轉睛地盯著房門。如果入侵者開啟房門,她就準備用腳踢門,當著這傢伙的面把門關上。這扇門是朝裡開的,所以這對她是有利的。這樣的突襲會使入侵者感到意外,因此這對她來說更是有利的。

露米姬保持鎮靜。她知道該怎麼做。她在這方面是個專家。

企圖破門而入的人用拳頭又砰砰地敲起來了,這次敲得更厲害了。露米姬心裡想,水瓶只要擊中要害也能起作用。先是房門,然後是水瓶。這就是她目前為止考慮妥當的作戰計劃。

就在此時,門外開始傳來了一群年輕人酒醉後發出來的那種含糊不清的笑聲和歌聲。

“我們喜歡開派對,開派對!我們喜歡開派對!來吧,哥兒們!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

露米姬的肩膀一下子鬆弛了。她把拿著水瓶的這隻手放了下來。人群中有人把事情說清之前,露米姬就已經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呸,媽的!我們敲錯房間了。這不是206號,這是208號。”

這幫人轉身去敲旁邊那房間的門並且大聲地亂喊亂唱,同時露米姬就爬上了床。從門外和走廊裡傳來的吵鬧聲使她的眼瞼頓時合在一起,並且很快就進入了無夢的睡眠。

這個人醒了。他常常在半夜裡醒了,這時候屋裡所有別的人都還在睡覺。他是照看羊群的牧羊人。大家都是這樣想的,這樣想並不完全錯,因為他們就是他的羊群,他已經畜養和照料了二十多年的羊群。他一直很有耐心,任勞任怨。他多次對自己說,只要他耐心等待,他就會得到好報。

這人靜悄悄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房間裡散發出一股塵土味和黴味。房間裡擠滿了人,他們都在呼吸,都在做夢。他看了看正在安睡的人,看了看他們的臉孔。有的人嘴巴是稍微張開著,有的人像抱著朝思暮想的愛人那樣緊緊地抱著枕頭。他們看起來都很弱小,甚至連成年人也是如此。他們都像一隻只蝴蝶,就在他順手可取的地方。他有權力可以把他們砸碎,用針把他們刺穿,把他們製成永遠供自己享用的標本,把他們的翅膀掐掉,用煙把他們燻死或者斷掉他們的氧氣。

他完全控制了他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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