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恩人(1 / 3)

小說: 作者:託妮·莫里森

留心放鬆下來,滑進泡沫裡,熟練地用兩根大拇指扶著浴缸邊。跪下來之後她就可以轉過身,坐下,看著淡紫色的泡沫沒過肩膀。

不能總這樣,她想。沒準哪天我就會沉下去,或者滑一跤,手腕又沒力氣把自己拉上來不被淹死。

她希望朱妮爾說的——“您要弄頭髮,我就幫您弄頭髮。您要洗澡,我就幫您洗澡”——是真的,不是為了找工作而編的假話。留心準備先試試讓她做頭髮,再讓她幫著洗澡。她最後一次抓住伊卡璐的瓶子,把銀色的髮際染成深棕色,還是在七月。為什麼,她不明白,為什麼她從來沒撈過螃蟹,也沒弄過蝦和海螺,到最後手卻比工廠裡幹這些活的工人變形得更厲害。藥膏、蘆薈、止痛膏,都沒什麼用。她還得不停地洗滌,以免那些她從未接觸過的海洋生物碰到她的手。總之,給朱妮爾的頭兩件任務就是幫她染頭髮,幫她洗澡——如果她能把注意力稍微從羅門身上移開一小會兒的話。

留心不需要知道朱妮爾和他說了些什麼。透過窗戶看著他的臉,留心想,女孩說的話估計還挺色。他咧著嘴笑了,眼睛一下子亮起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在她眼皮底下搞到一起。在車庫裡鑽進被子。或許都不用。朱妮爾膽子很大。她會把他悄悄帶進她的臥室,或者隨便哪個房間。克里斯廷大概不喜歡這樣。不過她也可能並不在乎。如果她感到憤恨或是忌妒,或許會把他們拆開。而如果她想讓她的蕩婦史發揚光大,也許倒會很喜歡。誰也不知道這隻灰眼貓會跳向何處。但願這是她的第九條命了。留心覺得這種小孩子的愛情也不錯,可以讓那女孩在發現沒什麼東西可偷之後留下來。有克里斯廷偷家裡的錢去請律師已經足夠了。再說,在車後座上笨拙地搞搞也能讓羅門活動一下,免得被維達管得太死。他說起話來總是那麼謹小慎微:“是的,太太。不,太太。不用了,謝謝您,我天黑前得回家。”維達和桑德勒是怎麼向他介紹自己的?又是怎麼介紹克里斯廷的?不管他們怎麼說,反正沒讓他不來幹活。別和她太熟絡就行,維達會說。不過如果羅門自己有常來的理由,他會比現在更有用。她向他口述那則要登在《港口日報》上的廣告時,他完全遵照了她的吩咐。朱妮爾那賊一樣的精明會教他抬起頭來,讓他可以應付維達,不再把所有老到要交稅的人當作敵人,尤其不再把老女人當作白痴。

留心早已習慣被輕視。她其實依賴於此。她相信看到廣告來應聘的人一定是因為缺錢,幸運的是她遇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應徵者又油滑又貪婪。昨晚她們兩個都在演戲。薇薇安小姐忙著觀察房間的時候,留心正忙著觀察她;她試著抓住控制權時,留心就讓她相信她已經得到了。她的洞察力被一生所受的輕視磨得鋥亮。只有“爸爸”瞭解她,他從所有可選物件中挑了她。他知道她沒上過學,沒什麼本領,也沒什麼教養,但還是選擇了她。那時大家都覺得她會被壓垮的。但是現在她在這裡,那些人又在哪兒?梅在地底下埋著,克里斯廷一文不名地在廚房裡待著,L的鬼魂還在上灘徘徊著。在她們應該在的地方。她和她們所有人戰鬥,鬥贏了她們,並且勝利還在繼續。她銀行賬戶裡的錢前所未有的多。只有維達活得還算不錯,那是因為有桑德勒,而桑德勒從來沒有嘲笑或羞辱過比爾·柯西的妻子。就算他老婆不尊敬她,他也很尊敬她。是他來問她能不能僱傭自己的外孫。很客氣。在她房間裡坐了一會兒,喝了杯冰咖啡。維達肯定不會。不僅因為她不喜歡留心,也因為她害怕克里斯廷——她確實應該害怕。在柯西的葬禮上閃爍的刀光可不是假的。關於克里斯廷混亂生活的流言四處傳播,人們說她打過群架,進過局子,燒過汽車,當過妓女。這種被豬狗不如的生活訓練過的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別人不可能不知道克里斯廷回來定居時她們之間的爭鬥。大多是口頭上的:她們為銀器上兩個相連的C是同一個字母的重複還是克里斯廷姓名的首字母(克里斯廷·柯西(ChristineCosey)首字母為CC。)而爭吵。都有可能,因為柯西請人來刻時,第一次婚姻已經結束,第二次還遙遙無期。她們為被偷過兩次的戒指是不是應該戴在死人手上而爭吵。但是她們也會打架,手打,腳踢,牙咬,扔東西。論體形和氣勢無疑是克里斯廷更勝一籌。雙手無力,身材矮小,留心本應該每戰必敗。但結果至少是平手。留心的速度完全彌補了力量上的劣勢,而她的狡猾——預測,保護,躲閃——讓對手筋疲力盡。每年她們都會打一次,也許兩次,互相揮拳頭,抓頭髮,摔跤,撕咬,扇耳光。從不流血,從不道歉,從不預謀。但每年都會重演這樣的一幕,既是打架,也是儀式。最後她們終於停了下來,陷入尖酸的沉默,發明別的方法來表達怨恨。她們不但老了,而且也知道誰都無法離開;她們默默地停火。更重要的是,她們心裡明白,打架只會讓她們緊緊地抓住對方。她們的怨憤遠不止如此。像友誼一樣,仇恨不僅需要身體上的親密,還需要創意和努力才能維持。第一場戰爭——在一九七一年中斷——表明她們想要傷害彼此。起因是克里斯廷從留心的抽屜裡偷了“爸爸”玩牌贏的首飾——一紙袋訂婚戒指,他曾答應幫一個有前科的鼓手銷贓。克里斯廷假裝要把這些戒指戴在棺材裡的“爸爸”手上。四年之後她衝進留心家,提著一個購物袋,手上戴著那些其他女人的希望。她說自己有權利也應該有個地方照顧梅,她生病的母親——這麼多年來她難得想起,一想起便會冷嘲熱諷的母親。然後那場中斷的戰爭又繼續下去,斷斷續續地進行了十年。當她們想用更有趣的辦法給彼此帶來痛苦時,就得依靠個人資訊,依靠她們記得的童年往事。兩人都自以為佔了上風。克里斯廷健壯一點,因此可以開車出門,也可以管理家務。但是留心知道,其實還是自己在掌控,在勝利,不僅因為錢在她這裡,更因為她很聰明——這一點除了“爸爸”之外誰都不覺得。比那嬌生慣養、被私立學校教壞、對男人很無知、不會做實際工作也懶得做的人更聰明。那個寄生蟲,靠著男人們過日子,結果被拋棄,被趕回家,來咬這隻她本該來舔的手。

留心知道自己肯定比克里斯廷本人更瞭解她。而且儘管認識朱妮爾還不到十二個小時,她已經認清了她,清楚這個小騷貨在想什麼:怎樣糊弄一個有關節炎的老女人,怎樣利用她悄悄滿足自己的渴望。留心知道這一切,知道假如渴望到了一定程度,可以讓一雙成熟的眼中蓄滿憤怒的淚水。比如梅,當她知道她公公要娶誰的時候。年輕的眼睛也一樣。比如克里斯廷,當她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成了那個被選中的人。想到一個上灘姑娘被他選作新娘,她們母女倆都氣瘋了。一個連睡衣和泳衣都沒有的姑娘。從來沒有用刀叉吃過飯。從來不知道食物要裝在不同的盤子裡。在地板上睡覺,星期六在洗衣盆裡用姐姐們剩下的渾水洗澡。身上的魚味也許永遠都除不掉。家裡撿來報紙不是為了讀,而是為了上廁所用。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連字母表都認不全。這種情況下,她必須時刻有人撐腰。“爸爸”會保護她,但他不可能隨時隨地都在她身邊,不讓別人找她麻煩。不光是梅和克里斯廷,還有別人。就像那個下午。留心有著超群的記憶力,這對她這樣的半文盲來說很有用。她也像大多數不太識字的人一樣,對數字很敏感。她不但記得有幾隻海鷗飛來吃水母,還記得它們被驚擾之後往哪裡飛了。她把錢牢牢抓在手裡。此外,她還有著盲人一般敏銳的聽力。

那個下午很熱。她坐在露臺上吃著一份簡易午餐。蔬菜沙拉,冰水。三十碼之外,一群女人懶洋洋地坐在門廊的陰影裡喝著朗姆潘趣酒。其中有兩個是演員,一個還去《安妮恨史》試過鏡;另外兩個是歌手;剩下的一個和凱瑟琳·鄧翰(凱瑟琳·鄧翰(Katherine Dunham,1909-2006),著名美國黑人舞蹈家。)一起學過舞蹈。她們說話聲音不大,但留心每個字都聽見了。

他怎麼會娶她?為了保護她。為什麼要保護?因為別的女人。我不覺得。他會出去亂搞嗎?也許會吧。你開玩笑啊,當然會了。她長得也不難看。身材還不錯。相當不錯哦,可以去棉花俱樂部(紐約著名夜總會。)了。就是膚色不行。而且她還得稍微笑一笑。得把頭髮弄弄。可不是。他怎麼,怎麼會選中她的?我哪知道。她不好對付。怎麼說?她會要很多吧。(長聲大笑。)什麼意思?你知道的啦,有原始風情。(笑得喘不過氣來了。)

她們說話時,四滴水從留心杯子邊上流下來,劃過杯子外面的一層水汽。甜椒像眼珠一般在橄欖做的眼眶中鼓起來。一圈洋蔥上的一片西紅柿露出淫蕩(淫蕩(seedy),也有多籽的意思,此處一語雙關)的微笑,這微笑她至今記得。

“爸爸”堅持讓她學著管理酒店。她確實學了,儘管別人偷偷取笑,梅和克里斯廷也在搗亂。這對夫妻早餐時的光彩點燃了她們滿心的怒火,晚餐時可以預見的恩愛場景又讓怒火持續燃燒。一想到她和“爸爸”在床上的那幅情景,兩人心中又平添許多新的惡毒念頭。戰爭始於“爸爸”從得克薩斯州訂的那件婚紗。很貴,很美,但太大了。L用別針別好準備改小,但婚紗卻不翼而飛,直到婚禮當天下午才找到,為時已晚。L摺好袖口,用別針別好裙邊,不過留心微笑著走下臺階,微笑著走進酒店大廳,微笑著直到婚禮結束,還是很不容易。留心的家人沒來參加婚禮,因為除了寂寥和晨之公義,其他人都沒有受到邀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他們還在為喜樂和歡迎的死而悲傷。(寂寥(Solitude)、晨之公義(RighteousMorning)、喜樂(Joy)、歡迎(Welcome)都是留心(Heed)的兄弟姐妹的名字。)真實原因是梅竭力避免和約翰遜一家來往。她甚至反對“爸爸”替他們出葬禮的錢,嘀咕著說這些孩子本來就不該在“他們家”的海里游泳。只有留心的妹妹們被允許擠進房間,聽婚禮上的《請給我承諾》。梅和她女兒開始是不安好心,後來就毫不留情地批評起年輕的新娘:她說的話,她的衛生習慣,她的餐桌禮儀,還有成千上萬件留心不知道的事情。“在支票背面簽字”是什麼意思,怎麼鋪床,怎麼扔衛生巾,怎麼擺餐桌,怎麼估計需要多少食物。如果不是總被嘲笑不識字的話,她本可以學會的。L那時很喜歡她,教了她很多東西,挽救了她的生活——那生活是“爸爸”給的,只給了她。倘若沒有L這股暗流,她永遠沒法在那片危機四伏的水域找到方向。開始時留心沒有多想,只是把丈夫對她的大方視為理所應當。他支付了她弟弟葬禮的錢,給了她母親一份禮物,讓她父親感激得笑逐顏開。她不知道那麼多人——尤其是自家人——正等著佔他便宜。她的那些親戚實在太過分,留下了無法修彌的裂痕。婚禮剛結束,他們就湊上來找她。有暗示的——“聽說他們在招人,但沒有工鞋他們不要……”“看見羅拉送給她媽媽的衣服了嗎?……”有懇求的——“問問他能不能借我點兒……”“你知道我這些天手頭有點兒緊……”“一有錢就會還的,只要……”也有要求的——“給我帶點兒那……”“就這麼點兒?”“你用不著那個吧?”等他們全被禁止踏入酒店時,留心也羞愧得不好意思反對了。連公義和寂寥都開始懷疑她的忠誠。每次回上灘,她遭遇的都是劈頭蓋臉的指責和謾罵。當她腫著眼睛回家,告訴“爸爸”時,他堅定的回答讓她滿心寬慰:有他就夠了。幸好是這樣,因為她也只有他了。

留心躺在沒過脖子的淡紫色泡沫裡,頭靠在浴缸的瓷邊上。她伸直腿,用腳趾拽著鏈子拔開塞子,等著水一點點流下去。假如她筋疲力盡滑進水裡,至少還有機會讓自己不至於淹死。

這很蠢,也很危險,她想。她爬出浴缸。再也不能這樣了。

她身上裹著浴巾,靠在“爸爸”那把紅色的理髮椅上。她決定請——不,命令——朱妮爾馬上開始扶她進出浴缸。這也是迫不得已的,她一點都不想這樣。依賴,還有尷尬(她得把自己可憐的鬆弛的裸體暴露在肌膚緊緻的年輕女孩那評判的目光前),都無所謂了。讓留心煩惱而猶豫的,是她的面板正在失去記憶,她的身體不再記得歡愉。比如她的新婚之夜,被他摟在懷裡,潛入水中。悄悄逃離那讓她難受的婚宴,從後門出去,走進黑暗中,一個穿著西裝,一個穿著過大的婚紗,跑過海邊的草地,來到細沙灘。脫衣服。沒有進入。沒有血。沒有疼痛和不適的喊叫。只有這個男人在撫摸她,懷抱她,給她洗澡。她彎下身。他站在她身後,把手放在她膝蓋後面,將她的腿張開,迎向浪花。她的面板也許會忘記這一切,當她身邊出現一個粗魯的年輕女孩,女孩的肉體如繡上文身般層層積累著自己的性記憶。最新的文身自然是羅門留下的。會文在哪裡?是什麼樣的?朱妮爾身上也許已經遍佈這樣的文身,再也難以找到空白了。最後它們會織成一張覆蓋她全身的網,這個文身和那個文身,這個男孩和那個男孩,都模糊得難以分辨。

在滿是泡沫的水裡,留心的故事被染上顏色,恢復了原本的清晰。她得想辦法不讓朱妮爾的出現拭去她面板上最初在大海的泡沫裡留下的記憶。

從前,有一個小姑娘走得太遠,一直來到大海邊,周圍海浪滾滾,泥土被衝成乾淨的沙子。海里濺起的水花弄溼了她穿的男士短褲。旁邊的一張紅毯子上,一個頭系白絲帶的小女孩在吃冰激凌。海水特別藍。遠處,一群人發出笑聲。“嗨,想吃點兒嗎?”小女孩問,她的手裡拿著勺子。

她們吃著有桃子的冰激凌。一個微笑的女人走了過來,說:“走吧。這裡是私人海灘。”

她在泥土上走著,留下一個個腳印,然後聽見吃冰激凌的小女孩在喊:“等一等!等一等!”

廚房又大又亮,好多大人在裡面忙著做菜,說話,把鍋敲得直響。那個說“走吧”的人笑得更燦爛了。吃冰激凌的小女孩和她成了朋友。

留心穿上一件新睡衣和一件老式緞子長袍。在梳妝檯前對著鏡子端詳起自己的臉。

“走吧?”她問鏡中的自己,“等一等?”怎麼可能同時做到?她們想追上她,從白沙灘追到泥土地,想攔住她,拿著藏起來的婚紗。但是後來,叫著“等一等”的人離開了,說“走吧”的人沒人理睬。她們被慷慨男人的財富慣壞了,沒有明白,抑或明白得太晚。就連現在,她也知道,感興趣的人都以為她的生活就像那些閒著沒事的老太太一樣,看看報紙,聽聽廣播,每天洗三次澡。他們不明白,勝利需要的不僅是耐心,還有頭腦。可是這頭腦竟然不知道有個女人可以隨時召喚你丈夫。她的名字他在夢中都閉口不言。姑娘啊。姑娘啊。讓他呻吟去吧,讓他不帶魚竿魚餌就“釣魚”去吧。還有補救的辦法。只是現在時間不多了。

克里斯廷是知道的,而且突然之間就開車諮詢她的律師去了。那是個所謂的新派黑人職業女性,不過上了二十年學,克里斯廷就指望她能比一個戰勝了全鎮人的女人更聰明。這女人打敗了自己的兒媳,趕走了克里斯廷,勝過了那麼多渴望討他歡心的人——不管她做了什麼,那些人在背後都覺得噁心。留心記得只要她在旁邊,她們就感到反胃。說實話,“爸爸”是唯一沒有給她那種感覺的人。無論他在夢中咕噥了什麼,她和他在一起是安全的。他死後會留給她什麼也是毫無疑問的。反正沒人相信,比起他的妻子,他會更青睞那個一九四七年之後就再沒見過的克里斯廷。相信這種事的只有那些做律師的黑人女孩。目中無人,看不起留心這一代女人,不知道她們牙縫裡的頭腦都比這些讀了點兒書的半瓶子醋強。

既然沒有其他任何檔案,那麼L找到的那份潦草地寫在選單上的遺囑提綱就擁有法律效力,除非能找到新的可以推翻它的證據。除非是那樣。除非是那樣。不過要是之後又找到什麼字據,可以證實第一張的內容而且說得更清楚呢。不必是公證過的遺囑——本來就沒有那種東西,就算有,也肯定被梅那個瘋子像藏地契一樣藏起來了——但可以是另一張選單,比一九五八年的那份更新,上面寫明死者所說的“心愛的柯西孩子”是指留心·柯西。“爸爸”在一九五八年寫下了遺囑,如果留心找到那之後隨便哪一年的選單,上面有他寫的同樣的內容,那麼肯定沒有哪個法官會支援克里斯廷上訴了。

這不是什麼新想法。留心想象這樣的奇蹟已經很久了——自從一九七五年克里斯廷衝進家裡,炫耀著鑽石戒指,還宣稱房產屬於她之後。不過去年夏天,有些事情重新闖進了她的記憶。留心往手上抹著護手霜,試著把手指彎起來,伸開,看著手背上熟悉的疤痕。她彷彿又回到了事故發生的時候。悶熱的廚房裡,工作臺上堆滿紙箱。電動刀具、攪拌器和通用電氣生產的烤麵包機都是嶄新的。L一言不發,就是不開啟箱子,更不要說使用裡面的電器了。一九六四年?一九六五年?留心和L爭執著。梅也抱著紙箱進了廚房,頭上戴著那頂愚蠢的軍帽。她拿的那個紙箱很大,本來是裝林索牌肥皂的。她焦慮得快瘋了,覺得酒店和酒店裡的所有人隨時都可能遭遇危險。她說城裡的黑人已經攻到了上灘,拿著打火機油、火柴和燃燒彈,嚷著煽動本地人燒掉柯西度假酒店,讓那些湯姆叔叔(源自斯陀夫人的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形容逆來順受的黑人。)、警察的哥們兒和黑種人的叛徒傾家蕩產。“爸爸”說抗議者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背叛,還說梅應該嫁給他父親而不是他兒子。沒有一點證據,看不出一絲襲擊、威脅甚至無禮的跡象,只有梅的腦子發了黴,她已經不可理喻,覺得自己是酒店唯一的守護者。

她曾經也積極擁護過黑人自有產業、種族分離的學校、醫護都是黑人的醫院、黑人開辦的銀行,以及各種服務於這個種族的令人驕傲的事業。之後她發現自己不再相信昔日的種族復興,而是開始擁護種族隔離,或者說“民族主義”。不是溫和的布克·T,而是激進的馬爾科姆·X。(二者均為黑人民權運動領袖。)她感到困惑,說話也變得結巴,常常自相矛盾。她強迫和她想法差不多的人同意她說的話。當有些人提出孩子們在主日學校被炸死,還該不該在海邊跳舞,一片片住宅區被火燒掉,還該不該繼續支援物權法,她就不停地和他們爭論。民權運動規模越來越大,新聞裡成天報道葬禮、遊行和暴動。梅預言大規模的處決即將開始,她不再和正常人來往。就連起先同意她看法的人也開始躲著她,不想聽她那些世界末日就要來了的警告。她從服務員身上看出了造反的苗頭,在院子裡幫工的手中看到了武器。一位貝司手公開羞辱她:“哎,女人,你他媽的能不能閉嘴!”不是當著她的面,而是對著背影說的,但聲音響得她能聽見。其他客人的表現也漸漸露骨起來,要麼就是一看見她就轉身走開。

最後梅終於不作聲了,但她的想法始終沒有改變。於是她到處拿東西,藏在不會被隨時可能燃起的火燒到的地方。藏在不會被扔出的手榴彈和埋在沙裡的地雷炸掉的地方。她埋東西的地點遍及各處,又精挑細選。她在海灘上巡邏,在臥室門後安上機關。她藏法律檔案,也藏別針。早在一九五五年,當她看到一個少年遍體鱗傷的屍體,知道白人多麼不能容忍反叛,又聽到亞拉巴馬州舉行抗議活動的流言,覺得混亂就要發生時,她就發現酒店是個要塞,於是把地契埋進沙裡。十年之後,酒店那些暴躁而吵鬧的顧客把她當作一塊木頭對待。當黑人潮水一般衝過商業區,湧進安靜的住宅區時,她又覺得需要保護莫納克街的房子。她在這兩個地方什麼都控制不了,於是開始轉入地下,把東西鎖起來,藏起來。錢和銀器埋在米里。細亞麻桌布裡裹著衛生紙和牙膏,樹洞裡塞著應急內褲。照片、紀念品和各種各樣沒用的東西都被她包起來,裝起來,藏起來。

她氣喘吁吁地走進酒店的廚房,手裡拿著她的戰利品。當時留心正吵著說,L不願開啟紙箱用裡面的電器有多麼浪費,做飯的速度有多麼慢。L頭都不抬,只是往雞塊上澆著蛋糊,撒著麵粉。一滴滾燙的油從鍋裡飛出來,濺在留心手上。

直到最近,關於那次燙傷,這些就是她的全部記憶。三十多年後,往左手上抹著護手霜時,她又想起了更多。在滾燙的油濺出來之前,她攔住梅,檢查她拿的箱子,看到前一年雞尾酒會留下的一包包沒用過的餐巾、調酒棒、紙帽,還有一堆選單。她聽到梅說:“我得把這些東西收起來。”那天下午,新電器都不見了,後來是在閣樓上找到的——那是L最後的無聲的表態。現在留心相信梅的那箱垃圾還在閣樓上。裡面起碼有五十份選單。憑L的興致,每週、每天或是每月出一份新的,每份選單上都有日期,讓客人知道食物的新鮮,家常式烹飪的精緻。如果油濺到手上那次是在一九六四或者一九六五年——那時梅被密西西比和瓦茨(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市的一個區,1965 年8 月發生大規模黑人騷亂。)的局勢嚇壞了,以致大家得跟在她後面才能找到需要的東西——那麼梅藏的選單就比一九五八年有比爾·柯西簽名、作為遺囑唯一被認可的那份晚七年。那個箱子裡應該還有很多沒弄破的選單。只需要其中一份。一份選單,一顆賊心,再加上一隻年輕的、不顫抖的、會寫字的手。

梅這個老東西。幾年的狡詐和幾十年的瘋癲,結果全化作愚蠢,成全了這一天。如果她活著,這肯定會要了她的命。她在死去之前就已經成了孤魂野鬼,從這個房間飄到那個房間,在院子裡飛過,躲在門後不出來,直到可以安全地埋藏她那受革命威脅的生命的證據。但是她現在一定安息了,因為一九七六年她死的時候,她心愛的死刑又大搖大擺地回來了,她也親眼看到了革命的終結。不過她的幽靈依然活著,戴著鋼盔,拿著手槍,逐漸強大起來。

克里斯廷記得去港口的路散發著橙子的味道,因為她的三次逃跑都與之相伴。第一次是步行,第二次是坐公共汽車,每次路邊的橙樹都給她的逃亡染上了淡淡的清香。她對這條路太熟悉了,正是它勾勒出她夢中的生活。無論是傻氣的還是可怕的,在她印象中每個夢都發生在十二號公路上或者路旁;即使在夢裡沒有看見,那條路也潛伏在一邊,隨時準備讓噩夢更加恐怖,或是為支離破碎的美夢提供背景。現在她踩下油門時,那種速度也有噩夢般的感覺——靜止的時間,喘不過氣的急促——但是寒冷的天氣把剛結的果實連同香氣一併扼殺了。克里斯廷敏銳地感覺到這種缺失。她搖下車窗,又關上,再搖下。

羅門洗車是不開車門的,因此奧斯莫比轎車外面閃閃發光,裡面聞起來卻有股看守所的味道。她曾經因為某種味道對一輛比這更好的車動了手。她要毀了那輛車和車所代表的一切,尤其是刺著她鼻子、堵著她嗓子的白色香肩(伊麗莎白· 雅頓公司1945 年推出的一款經典香水。)的氣味。車主里奧醫生沒有見到它被毀之後的樣子,因為他的新女友讓人把車拖走了,免得他看到會心碎。克里斯廷舉起錘子砸著擋風玻璃,用剃刀划著坐椅,把磁帶(尤其是還包括阿爾·格林(阿爾· 格林(Al Green,1946- )美國著名R&B 和黑人福音音樂歌手。)那首《為那美好時光》)扯出來掛在儀表盤和方向盤上。他聽說了,但沒有親見。這已經足夠讓他和被他拋棄的人一樣痛苦。毀掉一輛凱迪拉克並不容易,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因為聞到別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而瘋狂地砸毀車子,則是一項壯舉,應該讓當事人親眼見證才是。房東太太告訴克里斯廷,是里奧醫生的新女友幫他逃過了這一幕。這是個錯誤,馬尼拉說。那個新女友該讓他好好上這一課——看看一個被取代的女人會做出什麼事情。如果他見識了拋棄女人的下場,也許她能在他懷裡多停留一陣子。

對於混亂生活的悔恨,以及和里奧醫生心愛的凱迪拉克的戰鬥,漸漸都被淡忘,倒是對醫生的回憶帶來的滿足始終揮之不去。儘管他們的關係以一種令人羞恥的方式結束,但和他在一起——不,應該說和他走得很近;他一直不肯離婚——的那三年非常快樂。她看過描述情婦悲慘下場的電影,最後不是她們死了就是她們的私生子死了。有時那些女人不堪忍受愧疚的折磨,跑到遭背叛的妻子面前跪著痛哭。然而在她被新鮮的白色香肩取代二十年後,克里斯廷仍然覺得做情婦的時候是她最好的年月。遇見里奧醫生時,她四十一歲,他六十歲,相比之下他更老。如今她也六十好幾了,“老”這個字對她不再意味著什麼。他現在要麼已經死了,要麼就在床上挨著,花一百塊錢僱個拿救濟金的少女媽媽啃他的腳趾,還要有護士監視著他的氧氣瓶。想象這一幕有點難,因為他給她留下的最後印象和第一印象一樣性感。穿著優雅、事業成功的全科醫生,有激情,又幽默。她最後一次獲得幸福的機會被世上第二古老的敵人——另一個女人——給毀了。馬尼拉的姑娘們說,里奧醫生會給每個新情婦一瓶同樣的香水。克里斯廷曾以為那是獨一無二的禮物,是一位體貼的追求者私密的舉動。他喜歡,她也學著去喜歡。假如她在馬尼拉那裡待久一點兒,或者時常去見見那兒的妓女,就會馬上發現里奧醫生那套獨特的混賬模式:他為她神魂顛倒,被她誘惑,邀請她住進德雷蓮街的高檔公寓。新女人搬進來的那天,他則送出龍血樹和白色香肩。不同於玫瑰或者其他剪下的花朵,龍血樹象徵名正言順,天長地久。白色香肩呢?誰知道。大概他在哪裡看到的吧,比如那種告訴男人各種洗髮水有什麼區別的男士雜誌。老掉牙的、跟不上潮流的畫報,專門給自詡為男人的毛孩子看的,把吸引女人的各種技巧分門別類,彷彿女人決定跟一個男人好真需要什麼技巧似的。就算他送一瓶洗潔精或者一棵死了的聖誕樹都無關緊要——他讓她做什麼她都願意,因為他給了她很多:全然的自由,全方位的照顧,放鬆的性愛,出手大方的禮物。旅行,短途的,秘密的,以免被他妻子發現,派對,時尚,還有黑人中產階級社會中一個令人滿意的位置,這個階級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怎樣的職業和收入才能進入他們中間。

十二號公路空蕩蕩的,勾起克里斯廷關於過去的零落回憶,讓她忘記任務有多緊急。她突然之間就被放逐,原本坐在浪漫遊輪的頭等艙裡,如今被按著後頸塞進巡邏車,原本享受著全國醫師協會(美國黑人醫師組織。)晚宴的奢華,如今在妓女的床上獨自輾轉反側,床墊每天都要拿出去曬,以除掉前一個嫖客留下的臭氣。克里斯廷回到馬尼拉那裡,她很慷慨,但這慷慨終究難以長久。克里斯廷把剩下的白色香肩都倒進了馬桶,把自尊和鞋子、吊帶衫、胸罩、褲子全都裝進購物袋。她把所有東西都裝了進去,除了鑽戒,還有那把銀勺。她把這兩樣連同馬尼拉借給她的五十塊錢放進了手袋。馬尼拉那兒的姑娘大多數時候都還不錯,偶爾有點討厭。她們非常喜歡自己金子做的心——那金子是她們從人家錢包裡掏出來,或是以溫和的威脅方式騙過來的——所以她們一直都很樂觀。她們讓克里斯廷別擔心,總有一天他會被哪個女人給閹了;況且她還騷得很,好色的男人多著呢,離開哪個都沒什麼了不起。克里斯廷佩服她們的樂觀,但她開心不起來。她是因為好幾個星期都不肯走,最後被趕出公寓的,所以沒法帶走她的裘皮大衣、山羊皮外套、皮褲、亞麻套裙、聖羅蘭牌鞋子,甚至子宮帽——這是永別了。一九四七年她離開家時帶走了四個新秀麗箱子,裡面裝著她覺得自己需要的所有東西。一九七五年回來時她只提了個沃爾瑪購物袋,裡面就是她的全部家當。想想她得到的鍛鍊,一次次離開絲克鎮並不是越來越可憐。第一次是十三歲的時候,發了一通脾氣就離家了,八個小時後宣告失敗。第二次是十七歲時,一場逃亡,同樣以失敗告終。兩次都由怨恨支撐,然而一九七一年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卻是冷靜地想逃避心中殺人的念頭。離開其他地方——港口,傑克遜,格拉芬,坦帕,韋克羅斯,波士頓,查塔努加——或者別的曾經吸引過她的地方,對她來說都不難。但是後來她被裡奧醫生強行趕走了。她想不出什麼原因,除了他想要一盆新的龍血樹,或者想給他那些從一個情婦傳到下一個情婦的裘皮大衣找個更年輕的模特。在馬尼拉(她的名字來自她父親的一次英勇探險)(馬尼拉(Manila)是菲律賓首都。)那裡思索了很多天之後,克里斯廷想出了一個辦法,可以不用靠著借來的錢羞恥地回到絲克鎮,而是回去盡孝——照顧她生病的母親,並且打響維護正義的光榮戰役,奪回柯西的財產中她應該繼承的那一份。

她記得她坐著公共汽車回去,一路上睡著了幾次,周圍飄來海水的鹹味。除了快氣炸了的那一回(當時怒火已經遮住了她的眼睛),這是她二十八年來第一次看見絲克。整整齊齊的房子坐落在街道兩邊,街道都有著英雄的名字,或是修路前砍掉的樹的名字。馬切奧餐館在“角鬥士街”上,“上帝的羔羊路”對面。和它競爭的是“亞瑟王子街”上一家新的漢堡店,叫派蒂漢堡。然後就到家了。那本是熟悉的地方,但你一離開,它就揹著你不停地變化。你記得這裡是奶油色的,像油畫一樣,現在看著只是一片片油漆。生氣勃勃的魔幻般的鄰居,樣子也模糊了起來。美夢裡,噩夢裡,那座房子總在那裡,如今它不再巋然不動,不再光彩熠熠,而是破敗不堪,卻讓你更加渴望,因為它的變化也正是你的變化。房子並沒有縮小,是你縮小了。窗戶並沒有歪,是你歪了。這座房子從來沒有如此屬於過你。

留心冷漠地注視了她很久,沒有絲毫友好的神色。克里斯廷走過去,重重地關上門。她們簡單幾句話就算是達成了協議,因為梅已經沒有希望了,家裡髒成一團,留心的手被關節炎折磨得快要殘廢,而且鎮上的人誰都受不了她們。於是上過私立學校的那個做起了家務,字都不識幾個的那個成了一家之主。被男人賣掉的那個和被男人買來的那個較量著。她一定是非常絕望,才會回到這裡,因為這裡的主人寧願把房子燒掉也不想讓她進來。有一次為了趕走克里斯廷,留心真的把她的床燒了。所以為了安全起見,這次她住進廚房旁邊的小套間。看到留心那雙廢了的手,她感到一絲安慰,但她也知道,這個女人就算用這樣的手也能讓自己不得安寧。沒有誰比留心更狡猾、更狠毒。因此廚房和克里斯廷的套間之間有個隱蔽的插銷,還有一把非常結實的鎖。

看到一隻海龜從路上穿過,克里斯廷趕忙剎了車。但剛剛避開這隻,馬上又壓到了另一隻跟在後面的。她停下車來看了看後視鏡——左邊的,右邊的,前面的——看海龜是死是活,是四腳朝天正在求救,還是已經變成一塊裂開的一動不動的殼。她的手開始發抖。後視鏡裡什麼都沒有。她走下車,往回跑去。人行道上空蕩蕩的,橙樹紋絲不動。哪兒都沒看見海龜。那第二隻海龜,落在後面的亞軍小姐是不是她的臆想?它被一輛開偏的車壓碎了,那車是為了救它更受寵愛的姐妹。她看著路面,沒有想究竟是怎麼回事,也沒有自問為什麼她的心會被十二號公路上爬行的一隻海龜觸動。她看見路的南邊,第一隻海龜走過的地方,似乎有點動靜。她慢慢走過去,滿心寬慰地看見兩個亮亮的綠殼在向樹那邊移動。輪子沒壓到亞軍小姐,開車的人在那裡發抖的時候,它已經追上了前面那隻。克里斯廷呆呆地看著兩隻海龜走遠。等到後面一輛車停下時她才回到自己車裡。她離開路邊時,後面的司機笑著說:“家裡沒馬桶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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