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不敢去看。她的腳此刻彷彿擺出了芭蕾第四式(雙腳一前一後,叉開成90°的姿勢。)。克里斯廷用被子蓋住那腳,然後去找可以緩解疼痛的東西。梅可能藏了各種玩意兒:馬桶水箱裡藏著酒,煙道里藏著阿司匹林。留心希望是前者,因為現在沒水喝,而且她寧可醉倒也不想疼暈過去。數十年來疏於運動讓她的骨頭脆弱不堪,如今像玻璃般碎裂了。她覺得骨折的不只是腳踝。骨盆處有些麻木,右腿也沒法抬起。克里斯廷把她靠在牆邊,因為床上沒有床墊。她很聰明,在酒店關門的時候把能賣的都賣了。
她細細地吸了一口氣,止住了眼中記憶一般潛伏著的淚水。但貼滿牆壁的勿忘我花在這蓄意的黑暗中比在白日裡任何時候都更鮮活。她想,為什麼她會如此需要它。是家,她想。當我踏入這門裡,我便覺得我回家了。
克里斯廷熟悉的腳步聲打斷了她更多的回憶。她找到東西了,一些火柴,一盒防風蠟燭,一聽菠蘿罐頭,還有幾包止痛粉。她點燃一根蠟燭,把它固定在滴下的蠟油上。假如她能開啟菠蘿罐頭,留心就能吞下藥粉了。她們一言不發,克里斯廷用榔頭把一枚螺釘敲進罐頭邊緣。成功之後,她開啟兩包苦澀的藥粉,和果汁交替喂進留心嘴裡。她把被子拉到她肩上,因為留心在發抖。
她們都覺得會吵一架。該怪誰呢?是誰僱了個賊,挑起一切,又是誰諮詢了律師,讓這成為必須?讓她們被拋棄在遠離人跡七英里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她們在這裡,知道了也不會在乎,這又該怪誰?沒有人為她們祈禱,她們也從來沒有為自己祈禱。不過她們不再相互指責了,如今這只是浪費氣力,她們一個摔成了碎片,另一個像洗衣工一樣大汗淋漓。在這裡,寂寞彷彿是死去孩子的房間,大海沒有氣味也沒有聲音。未來和過去一同粉碎。房間外的風景毫無色彩。只有一道荒涼的石脊,無人可做他種想象,因為世道本就如此—正如每個人心底都明白的。一個未曾出生的世界,在這裡,聲音,任何聲音——爪子的抓撓,腳蹼的拍打——都是禮物。在這裡,人聲是唯一的奇蹟,唯一的必需。語言終於到來時,那活力猶如重刑犯在等待了二十一年後終獲寬恕。突然的,原始的,脫得近乎一絲不掛。
你知道梅根本不像個母親。
至少她沒把你賣了。
但她把我送走了。
楓林谷?
楓林谷。
我以為是你想去的。
才他媽不是呢。就算想又怎麼樣?我才十三歲。她是當母親的。她想讓我走是因為他想,他要什麼她就做什麼。除了你。她才是“爸爸”的小女孩。不是你。
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打賭她把你的生活變成了恐怖片。
把她自己的也變成那樣。這麼多年我都以為她藏東西就是為了折磨我。我不知道她怕的是休伊·牛頓(休伊· 牛頓(Huey Newton,1942-1989),美國黑豹黨創始人之一。黑豹黨是20 世紀60 年代成立的美國黑人激進組織。)。
她覺得黑豹黨想害她?
她覺得很多人都想害她。她要時刻做好準備。以防萬一。
嗯。防止真正的革命——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為睡六十歲的女人打來打去。
他們會幹更恐怖的事。
他們確實幹了。
你見過?
沒有。那時候我已經退出了。
值得嗎?
毫無疑問。
我說你是白痴,但其實我也忌妒得很。那種激情什麼的。
確實很有激情。
你聽起來有點悲傷。
不是。只是,呃,就好像我們一開始被賣掉,接著自由了,然後自己把自己賣給出價最高的。
“我們”是指誰?黑人?女人?還是我和你?
我不知道。克里斯廷摸著留心的腳踝。沒腫的那邊。
痛……
對不起。
我猜這邊也骨折了。
天亮之前我會把咱們倆弄出去的。
克里斯廷又點亮一根蠟燭,使勁站了起來,走到衣櫃邊,開啟一個又一個抽屜。在最上面那個裡,她找到了用小布袋裝著的蠟筆。中間一個抽屜裡有老鼠屎,還有零散的幾件兒童內衣:襪子、襯裙、內褲。她拽出一件淡黃色上衣,拿給留心看。
那是你的泳衣。
會有這麼小的身體嗎?
我的在裡面嗎?
沒看見。克里斯廷用一塊碎布擦去臉頰和脖子上的汗,然後扔在地上。她回到留心身邊,艱難地坐下。燭光照亮了她們的手,卻沒有照亮她們的臉。
你當沒當過妓女?
哎,拜託。
人家這麼說的。
人家瞎說的。我從來沒賣過。不過是和人做過交易。
跟我一樣。
你不是。你那時太小,沒法決定。
但沒小到不想那麼做。
哦?他對你好嗎,留心?我是說真的很好?
開始是的。有幾年他對我很好。你想,十一歲的時候我覺得一盒裹糖的爆米花就是對我特別好了。他摩擦我的腳,直到腳底滑得像黃油一樣。
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