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沒過多少天,我就領會了酒店運營的要義。任何第一次踏足酒店後勤區的人,都會被高峰時段可怕的嘈雜和混亂所震驚。酒店與商店、工廠那種平穩的工作非常不同,乍看之下,還以為是管理不善造成的這種混亂局面,而實際上這樣的情形沒法避免,而且是酒店存在的根基。酒店工作並沒多難,但因為工作的根本性質,幹起活兒來總是匆匆忙忙,而且沒法兒省事。舉個例子吧,不能客人那邊還沒點單,你這邊就提前倆小時把牛排烤好了。你得等到最後一刻才能動手,可到了那會兒,手邊已經攢了一大堆的活,於是你就得手忙腳亂地同時完成。結果就是到了用餐時間,一個人要幹兩個人的活兒,這麼一來,想要沒有嘈雜沒有爭吵是不可能的。實際上,爭吵是整個過程裡不可或缺的環節,如果沒人指責別人無所事事,工作效率是上不去的。所以在高峰時段,所有員工都像惡鬼那樣火冒三丈惡語相向。那個時候,除了“操”之外再聽不到其他動詞。麵包房有個姑娘才十六歲,嘴巴卻比計程車司機還髒。(哈姆雷特不是還說過“像個幫廚那樣罵人”的話嗎?毫無疑問,莎士比亞一定見過幫廚幹活的樣子。)不過我們可沒有失去理智,也不是在浪費時間,而是在相互激勵,竭力把四個小時的活兒壓到兩個小時內完成。

支援酒店正常運作的,是每個員工對自己工作發自內心的驕傲之情,儘管工作本身既煩人又愚蠢。如果有人偷懶,馬上就會被其他人發覺,大家會一起出謀劃策讓他被炒掉。廚子、侍應和洗碗工儘管存在很大的分歧,但都同樣對自己的高效率感到非常自豪。

不用說,酒店裡最有手藝而且脾氣最大的階層就是廚師。他們掙得雖然沒有侍應多,但聲望更高,工作也比較穩定。廚師並不覺得自己是伺候人的,而是把自己看作手藝人,通常他們被稱為‘師傅’,可從來沒人這麼稱呼侍應。他們知道自己的能耐,一個餐廳是成也廚師、敗也廚師,如果他的動作慢了五分鐘,那後面就全都得亂套。他們瞧不起廚師之外的所有員工,羞辱等級低於侍應領班的所有人,覺得這樣才有面子。他們打心底裡為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覺得自己像個藝術家。烹飪需要高超的技巧,不是說做飯本身有多難,而是難在能按點兒完成。在早餐和午餐時間段,X酒店的廚師長會接到幾百份點選單,每位顧客要求的送餐時間還都不一樣。廚師長很少親自動手下廚,但是每道菜都是在他的指揮下完成,送到客人桌上之前他還要親自把關。他擁有非凡的記憶力。點菜的單據就釘在板子上,但是廚師長几乎看都不看一眼,所有東西都在他的腦子裡,精確到具體幾分鐘上菜他都記得。每做好一道菜,他就會大喊“小牛排一份,端走”,或是別的什麼東西,從來沒失手過。他的橫行霸道讓人受不了,但同時他又是個藝術家。比起女廚師,男廚師更受青睞,這是因為他們準時,而並非烹飪技藝方面有過人之處。

侍應的觀念卻大不相同。他們也為自己的技藝自豪不已,只不過他們的技術主要體現在伺候人上。因為工作性質的原因,他們的心態不像手藝人,更像勢利小人。他們的生活中永遠充斥著有錢人,站在餐桌邊,聽富人對話,一臉阿諛奉承的微笑,小心翼翼地說一兩句俏皮話拍人家馬屁。他能嚐到替人花錢的快感,不僅如此,他還總有機會發財,雖然大多數侍應到死都窮困潦倒,但他們時不時就會撞大運。林蔭大道上的幾家咖啡廳裡,侍應都富得流油,他們甚至貼錢給老闆讓自己當侍應。結果就是,侍應們一方面一直能見著錢,一方面總想著發財,他們甚至都有點兒把自己當成客人。他們會竭盡全力服侍客人用餐,儘量做到優雅體面,因為他們覺得自己也參與了用餐。

我記得瓦倫蒂給我講過,有一次他在尼斯的一次宴會上當侍應,那次宴會花了二十萬法郎,被人們津津樂道了好幾個月。“那真叫一個氣派啊,老兄,氣派得很!我的老天!那香檳,那銀餐具,還有桌子上那蘭花,我從沒見過那麼好的東西,那回可算是開眼了。啊,真是太完美了!”

“可是,”我說道,“你不是隻是在那裡伺候人嗎?”

“當然了,不過真是壯觀啊。”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永遠不用為一個侍應難過。有時候,餐廳打烊都一個半鐘頭了,而你還坐在那裡吃個不停,桌邊站著的侍應已經疲憊不堪,你覺得他一定很鄙視你,其實不然。他盯著你的時候,腦子裡想的不是“看這個撐得要死的蠢貨”,他想的是“等哪天我賺夠了錢,我也要跟他一樣。”他正在服侍別人享受,一種他徹底瞭解且非常羨慕的享受。正是出於這種原因,幾乎沒有哪個侍應是社會主義者,他們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行業工會,還情願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其實在不少咖啡館裡,侍應一天要工作十五個小時,全年無休。他們就是勢利小人,覺得伺候人的活兒讓人心曠神怡。

洗碗工跟他們的觀點又不一樣了。他們的工作沒什麼前途,還累得要死,而且沒有一丁點的技巧和樂趣可言。要是女人夠結實,她們都能做得來。唯一的要求就是馬不停蹄地一直忙活,忍受長時間的勞碌和擁擠的工作環境。他們擺脫不了這種生活,薪水微薄到攢不下一個子兒,一週六十到一百個小時的工作時間讓他們無暇接受其他職業訓練。他們能指望的,也就是能找到個稍微輕鬆點的活兒,比如當個守夜人或是洗手間服務員。

不過,儘管洗碗工地位卑微,也依然有自己的驕傲。這是做苦工的驕傲,不管工作量有多大,他們都能勝任。到了那個地步,像頭牛似的任勞任怨不停工作便是他們身上唯一的美德。每個洗碗工都希望別人喊他們多面手,意思是不管別人讓他做多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都能想辦法做到。X酒店廚房裡有個德國來的洗碗工,是遠近聞名的多面手。一天晚上來了個英國勳爵,愁壞了所有的侍應,因為勳爵想要桃子,可是酒店一個桃子都沒有。當時天色已晚,商店都關門了。“交給我吧。”德國人說。接著他就出去了,十分鐘之後他拿著四個桃子回來了,都是他跑到隔壁的餐廳裡偷來的。這就是多面手的涵義。最後英國勳爵為每個桃子付了二十法郎。

馬里奧是備餐間的負責人,他有著典型的苦工心態,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完成“活兒”。如果你埋怨任務太重,他會公開批評你。他在地下室工作了十四年,骨子裡的所有惰性都給消磨光了,整天忙這忙那的像個活塞桿。“挺住”,一有人抱怨他就這麼說。經常能聽見洗碗工在吹牛,說“我挺得住”,就好像自己是個軍人,而不是男傭。

因此,酒店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榮譽感。一旦工作遇到壓力,大家會團結一致共同渡過。各個部門之間為了保證效率,一直鬥個不停,因為每個人都堅守自己的利益,拼命阻止其他人遊手好閒或是順手牽羊。

這是酒店工作好的一面。酒店裡人手不足,卻一直維持著整個龐大而複雜的機制不停執行,這都因為每個人都有明確的職責,並且恪盡職守地完成各自工作。但仍有一個缺點,那就是員工做的工作並不一定是顧客花錢想買的。在顧客看來,花錢是為了得到優質服務,而在員工看來,拿工資是因為幹了“活兒”,這“活兒”一般來說就是貌似提供了優質服務。結果就是,儘管酒店從不怠慢一分一秒,但是論起真正重要的方面,這家酒店簡直比最糟糕的私宅還差勁。

就拿清潔來說吧。前腳踏進後勤區的地界,後腳地上的灰塵就造反了。在我工作的備餐間裡,黑暗的角落裡成年累月的積著灰塵,麵包櫃裡成群的蟑螂招搖過市。有一次我向馬里奧建議殺殺蟑螂,結果被他呵斥了一番,“為什麼要殺死這些可憐的小動物?”碰黃油之前我想先洗洗手,又被其他人嘲笑。不過如果我們發現清潔是“活兒”的一部分,我們也會打掃。我們使勁擦洗桌子,定期擦亮銅器,因為上面命令我們這麼幹。不過沒人命令我們徹底打掃乾淨,而且也沒有時間那麼做。我們只是盡到自己的責任而已,而我們的首要責任是按時完成工作,於是就在衛生上省時間了。

廚房裡還要髒。如果湯是給別人做的,法國廚師會朝裡面吐口水,這不是什麼修辭比喻,只是在陳述事實。他是個藝術家,可是他追求的不是清潔的藝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因為他是個藝術家,所以他才髒,因為菜要想看著美觀,烹飪的過程就乾淨不了。比如說,當一塊牛排送到廚師長那裡檢驗過關,他可不是用叉子對付牛排。他用手指抓起牛排,摁在盤子上,大拇指在上面蘸一下,舔一下嚐嚐鹹淡,再轉一圈再舔一下,然後後退一步,認真地凝視牛排,就像藝術家在鑑賞一副畫作,之後用他粉紅色的粗手指滿懷憐惜地把它擺到合適的位置,他的每個手指頭一早上能舔上百遍。等他滿意了,就拿塊抹布擦掉盤子上的手指印,然後交給侍應。當然,侍應也會把手指浸到肉汁裡,他的手指油膩膩的,十分噁心,每天要從搽得油光鋥亮的頭髮裡過上無數次。在巴黎,如果哪道葷菜價格超過十法郎,那我可以肯定,這道菜就被這樣處理過。而廉價的小飯館就不這樣,那裡的食物不需要那麼麻煩,每道菜做好了都是用叉子直接從鍋裡撈出來,隨便扔到哪個盤子裡,沒人去擺弄它。大致來說,你為一道菜付的錢越多,吃到的汗水和吐沫肯定就越多。

骯髒是酒店和餐廳的頑症,因為食物的衛生得給準時和美觀讓路。酒店員工為準備食物手忙腳亂,忙得都忘了這可是要吃的東西。一頓飯對於他們來說只是執行“命令”,就像垂死的癌症患者對醫生而言只是一份“病例”而已。如果有位顧客點了一片吐司,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裡,某位忙得不可開交的員工就得準備它。然後他停下對自己說,“這片吐司可是要給人吃的,我必須得讓它真的能吃才行”,這可能嗎?他滿腦子就是這片吐司必須賣相好,而且三分鐘之內端上桌。大滴大滴的汗水從他的額頭落到吐司上。他為什麼要擔心?之後吐司又掉到了佈滿髒鋸屑的地板上。何必要自找麻煩重做一份?把鋸屑去掉要快得多。送上樓的路上吐司又掉地上了,還是抹黃油的那一面朝下,只需要再擦一下就行了。一切皆是如此對付。在X酒店,只有員工和老闆的食物是乾淨的。每個人都不斷重複一句話,“小心伺候老闆,至於顧客,愛咋地咋地吧”。後勤區的每個角落都佈滿了令人作嘔的汙垢,像一道看不見的脈絡,如同人體裡的腸道,在酒店光鮮亮麗的外衣之下蜿蜒。

不僅僅是衛生條件惡劣,老闆自始至終都在欺騙顧客。大部分的食材都非常劣質,不過廚師知道怎麼化腐朽為神奇。肉類最多可算一般貨,而蔬菜呢,好的管家在菜市場看都不會看一眼。按照慣例,奶油都是用牛奶稀釋過的。茶和咖啡都用的次品,果醬是從沒貼標籤的大鐵皮罐子裡舀出來的合成品。至於葡萄酒,用鮑里斯的話來說,都是有股怪味的便宜貨。酒店裡有條規矩,員工弄壞的東西都要原價賠償,這麼一來,東西壞了很少被扔掉。有一次,三樓的一個侍應把一隻烤雞掉到了升降機井裡,底下就是一堆垃圾,裡面盡是麵包屑和廢紙之類的東西。我們也就是找了塊布擦了擦,就又送上去了。樓上有各種噁心的故事,比如用過的床單洗都不洗,溼了溼水重新熨好就放回床上了。老闆對自己人就跟對顧客一樣摳門。偌大個酒店,居然沒有一把刷子,沒有一口平底鍋,我們只能拿把掃帚舉塊板子將就著用。進了員工盥洗室就跟到了中亞差不多,連個洗手的地方都沒有,要洗手就只能到洗餐具的水槽裡。

儘管如此,X酒店依然是全巴黎最昂貴的酒店之一,顧客的消費高得驚人。住一晚的價錢通常是二百法郎,還不含早餐。菸酒的價格正好是普通商店裡的兩倍,老闆進的貨當然是批發價。如果哪位顧客有貴族頭銜,或者是個有名的百萬富翁,那麼他們的費用自然水漲船高。有一次四樓住進個節食的美國人,早飯就要了鹽和熱水,這可把瓦倫蒂氣壞了,“我的老天!”他說,“我那百分之十的服務費可怎麼辦?鹽和水的百分之十!”就這頓早餐,瓦倫蒂要價二十法郎,那位顧客一聲沒吭就把錢付了。

按照鮑里斯的說法,全巴黎所有的酒店都是這樣,或者至少所有大型高檔酒店。不過我覺得X酒店的顧客尤其好騙,因為來的大部分是美國人,很少有英國人,法國人則壓根兒一個沒有,這些美國人好像對美食沒有一點概念。他們會塞一肚子噁心吧唧的美國“燕麥片”,喝茶的時候配果醬,在餐後喝苦艾酒,花一百法郎點份“女王小雞”,然後蘸著伍斯特辣醬油吃。有一位從匹茲堡來的客人,每天晚上在臥室用餐,就吃葡萄乾、堅果和炒蛋,喝可可飲料。或許這樣的人上不上當也沒什麼區別。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