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有一天,在X酒店幹了五六個星期之後,鮑里斯忽然不聲不響地消失了。晚上,我發現他在裡沃利街等我,他興高采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終於自由了,哥們兒!明天早上你去辭職吧,餐廳明天要開業了。”

“明天?”

“嗯,可能我們還要花一兩天準備準備。不過不管怎麼說,再不用管什麼備餐間了!咱們要發達了,兄弟!我都已經把燕尾服給贖回來了。”

鮑里斯過於興高采烈,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而且我一點也不想放棄酒店安逸穩定的工作。可是我之前答應過鮑里斯,所以我還是辭了職。第二天早上七點,我去了讓·克塔爾餐廳。門上了鎖,我只好去找鮑里斯。他又被房東攆了出來,在尼瓦赫十字街找了個住處。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睡覺,身邊還躺著個姑娘,是前一天晚上找來的,他說這姑娘“很有同情心”。鮑里斯說餐廳已經準備就緒,再收拾幾樣小東西就可以開業了。

早上十點鐘,我才想辦法把鮑里斯弄出被窩,然後去到餐廳開鎖進門。只瞟了一眼,我就明白“幾樣小東西”有多少了。簡單來說是這樣的:裝修改造從我們上次來這之後紋絲沒動,廚房爐灶還沒送來,水電線路還沒接上,各種粉刷打蠟和木工活等著人來做。除非奇蹟出現,不然這家餐廳根本不可能十天之內開張,單從店裡的東西來看,感覺沒等開張就會垮掉。顯而易見這是怎麼回事,老闆手頭緊,於是僱了員工(總共四個),好當工人使喚。我們幾乎是免費替他幹活,因為侍應沒有薪水,儘管他要給我發工資,可餐廳開張前他都不用管我的飯。事實上,他這樣提前好幾天喊我們來,相當於騙了我們幾百法郎工錢。我們啥也沒圖上,還因為這個丟了之前的好工作。

可鮑里斯卻充滿希望。他滿腦子就一件事,就是他終於又有機會當侍應穿燕尾服了。抱著這種信念,他很樂意白做十天工,哪怕最後可能丟了工作。“耐心些!”他不停這麼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只要餐廳一開張,我們就能賺回來。耐心些吧,兄弟!”

我們的確需要耐住性子,因為日子一天天過去,餐廳一點進展也沒有。我們幾個清理了地窖,修好了儲物架,粉刷了牆面,給木器打蠟,用石灰水抹了天花板,給地板上了色,但是排水管道、煤電供應的重頭戲還沒動,因為老闆付不起錢。不用說,他兜裡一分錢都沒了,因為他連零錢都不肯給。有人問他要錢的時候,他還會耍瞬間消失的把戲。他動作很快,還帶著貴族的派頭,所以很難對付。愁容滿面的討債者整天找他,根據指示,我們要說老闆在楓丹白露或聖克勞德,或其它什麼地方,保證遠得找不著就行。與此同時,我越來越吃不飽了。離開酒店的時候我還有三十法郎,現在我不得不回到只吃麵包的日子。一開始,鮑里斯想辦法從老闆那裡預支了六十法郎的薪水,但他花了一半用來贖回當侍應要穿的衣服,又在那個有同情心的姑娘身上花了另一半。還有個侍應叫朱爾斯,鮑里斯每天從他那裡借三法郎買麵包。有些日子我們連煙錢都沒有。

有時候,廚師會過來看看事情的進展。每次一看到廚房連陶罐和平底鍋都沒有,她就要抹眼淚。第二侍應朱爾斯始終不肯幫我幹活兒。他是馬紮伊爾人,膚色有點黑,身材削瘦,戴著眼鏡,很是健談。之前他是醫學院的學生,因為沒錢輟了學。他喜歡在別人幹活的時候講話,把他自己的老底和想法一股腦地倒給了我。他好像是個共產主義者,一肚子的奇談怪論(他會用數字資料證明工作是錯誤的),跟大多數馬紮伊爾人一樣,他有強烈的自豪感。心高氣傲的懶人是當不了好侍應的。朱爾斯最喜歡的吹牛段子是說,有一次一家餐廳的客人羞辱了他,他就順著那位客人的脖子倒了一盤熱湯,然後不等別人攆他,自己徑直走出了餐廳。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朱爾斯越來越對老闆耍的小把戲感到氣憤。他氣急敗壞地滔滔不絕,像在發表演說。他經常揮著拳頭走來走去,想煽動我也不要工作。

“把刷子放下,你個蠢貨!你我都來自驕傲的民族,我們跟那些該死的俄羅斯農奴不一樣,我們從不白出力氣。我跟你說,上這樣的當對我來說就是折磨。我這輩子碰見過幾次,有人想騙我錢,哪怕是五個蘇,我也會吐!沒錯,因憤怒而嘔吐!

另外,我的朋友,別忘了我是共產主義者,打倒資產階級!有人見過我在能躲避幹活的時候幹活嗎?沒有。而且我不僅不會像你們這群傻瓜一樣,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我還要偷東西,就是為了證明我不需要靠任何人。我之前在一家餐廳幹過,那個老闆覺得能把我當條狗來使喚。好吧,為了報仇我想了個辦法,從罐子裡把牛奶偷出來再把口封好,還不會被人發現。我跟你說,我每天早晚都猛喝牛奶,每天要喝上四升,還要吃半升奶油。就憑那個老闆的腦子,打死他也想不出來牛奶去哪了。不是我想喝牛奶,你明白吧,因為我恨那玩意兒。這是原則問題,就是原則問題。

過了三天吧,我肚子開始疼得要命,就去看醫生。‘你平時都吃什麼?’醫生問。我說,‘每天喝四升牛奶,吃半升奶油。’‘四升!’,醫生說,‘趕快別這麼吃了,再這麼下去你就完了。’‘我在乎什麼?’我說,‘原則就是一切。我就要繼續喝牛奶,喝死也要喝。’

第二天我就被老闆抓了個現行。‘你被炒了,’他說,‘這個週末你就滾蛋。’‘不好意思,先生’,我說,‘我現在就走。’‘不,你走不了,’他說,‘週六之前我不會放你走。’‘很好,我的老闆’,我心裡默默想,‘我們看看誰先受不了。’然後我就開始到處打爛餐具。第一天我摔了九個盤子,第二天十三個。這麼來了一出,老闆很高興看見我滾蛋走人。

啊,我可不是你們這群俄羅斯鄉巴佬。”

十天過去了,真是太糟了。我是真的身無分文了,房租也拖了好些天了。我們在空空蕩蕩、一派蕭條的餐廳裡閒晃,餓得連剩下的活兒都做不動。現在,只有鮑里斯一個人相信餐廳會開張。他一心要當侍應領班,還發明出一種理論,說是老闆的錢給套在股市裡了,他正在等待合適的時機拋售。到了第十天,我飯也沒得吃,煙也沒得抽,我跟老闆說,要是不給我預支薪水我就罷工。老闆還是一如既往的和氣,答應給我預支薪水,然後採取了他一貫的做法,溜之大吉。我朝著家裡的方向走了一段路,但我覺得如果F太太要我付房租,我肯定沒法應付,所以就在大街的長椅上湊合睡了一晚。睡長椅很不舒服,椅子扶手會硌在背上,而且天氣比想象中要冷。從黎明到上班之前我都無所事事,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胡思亂想,覺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才會任由那群俄羅斯人擺佈。

接著,到了早上,終於轉運了。顯然老闆跟他的債權人達成了某種共識,因為他兜裡揣著錢來了,還預支了我的薪水。我和鮑里斯買了通心粉和馬肝,這是十天來我們吃的第一頓熱飯。

工人也請來了,改建也完成了,工趕得很快,質量也差得驚人。舉例來說,桌子上本來要蓋檯面呢,可是老闆發現檯面呢價格不菲,就改為用廢棄的軍毯,上面的汗味怎麼也去不掉。當然,軍毯上還會蓋桌布(方格圖案,為了搭配“諾曼”裝修風格)。到了最後一晚,我們一直忙活到凌晨兩點,才把一切準備妥當。餐具到八點才送來,因為是全新的,所以都需要清洗。刀具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送來,亞麻布也是,所以擦餐具的時候,我們只能用老闆的一件襯衫和門房的一箇舊枕套。我和鮑里斯把所有的活兒都包了,朱爾斯鬼鬼祟祟不知在幹什麼,老闆夫婦坐在吧檯裡,跟一個討債的和幾個俄羅斯朋友一起喝酒預祝餐廳成功。廚師在廚房裡,伏在桌上哭,因為她要做五十個人的飯,可廚房的罐子和平底鍋都不夠十個人的量。大約到了午夜,我們跟幾個討債的來了次頗為驚悚的正面交鋒,他們打算拿走八個老闆賒來的銅鍋。最後我們塞給他們半瓶白蘭地,把他們打發走了。

我和朱爾斯錯過了回家的最後一班地鐵,只好睡在餐廳的地板上。第二天早上一睜眼,就看見兩隻老鼠待在廚房桌子上啃火腿。這可不像什麼好兆頭,我比之前更加篤定,讓·克塔爾餐廳會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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