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老闆僱我當洗碗工;也就是說,我的工作包括:洗餐具,打掃廚房,洗菜切菜,泡茶,煮咖啡,做三文治,幹些簡單的烹飪活兒,以及跑跑腿。按照慣例,我的報酬是每個月五百法郎並且包吃,但沒有休息日,工作時間也不固定。在X酒店,我見識到了餐飲業中的佼佼者,那靠的是無限的資金投入和良好的運營管理。如今,在讓·克塔爾餐廳我瞭解到了糟糕透頂的餐廳是如何運作的。花點筆墨去描繪這些是值得的,因為全巴黎有幾百間類似的餐廳,任何遊客都難免偶爾進入其中一家用餐。

順便說多一句,這間餐廳不是學生和工人常去的那種普通低檔餐館。想要在這裡填飽肚子至少得花上二十五法郎;我們的餐廳環境優雅,富有藝術氣息,這提高了我們的社會地位。吧檯那裡掛了幾幅不太雅觀的圖畫,餐廳裡隨處可見諾曼風格的裝潢——牆上的假梁,燭臺狀的電燈,“農家”陶器,甚至在門口還有一塊墊腳石——另外,老闆和侍應領班都是前俄國軍官,很多顧客都是有貴族頭銜的俄國流亡者。一句話,我們餐館毫無疑問是一間時髦餐館。

儘管如此,廚房門後的景象說它是豬圈也不為過,我們後勤區的情況是這樣的:

廚房長十五英尺,寬八英尺,一半的空間都被爐灶和桌子佔據。所有的壺啊罐啊都要放到手夠不著的架子上,廚房只夠地方放一個垃圾桶,而且一到中午就塞滿了垃圾。地面上總是堆著一英寸厚被踩爛了的食物。

至於廚房用火,我們只有三臺煤氣爐,沒有烤爐,大塊的肉都要送到外面的麵包店去烤。

餐廳沒有食物儲藏室,我們就用院子裡只有半個頂棚的小棚子代替,棚子中間還有一棵樹。肉、蔬菜等東西就這樣放在地面上,老鼠和貓都會來偷吃。

餐廳裡面沒有熱水供應,洗餐具的水要在平底鍋上加熱,但一做菜就不夠爐子燒水,所以多數餐具還是要用冷水洗。再加上軟肥皂和巴黎的硬水,這一切意味著要用小片報紙才能刮掉餐具上的油。

我們很缺長柄鍋,所以每用完一個我就得馬上清洗,不能留到晚上才洗。單單這一項工作,每天就要花掉我大概一個小時。

因為安裝時能省則省,餐廳電燈的保險絲總在晚上八點就燒掉。老闆只准我們在廚房點三支蠟燭,廚師說三這個數字不吉利,所以我們只能點上兩支。

我們的咖啡研磨器是問附近一間小酒館借的,垃圾桶和掃帚也是向門房借的。第一週後,好些塊布送去洗後沒送回來,因為沒付錢。勞工督察也來找我們麻煩,因為他發現員工裡沒有法國人。他與老闆私底下談了幾次,我想老闆肯定有塞錢給他。供電公司仍在催我們交錢,催款的每天早上都會來,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會用開胃酒收買他們。我們還欠了雜貨店錢,本來我們已經沒法賒賬了,但雜貨店的老闆娘(一個長唇髭的六十歲女人)很喜歡朱爾斯,朱爾斯便每天被派過去哄她。與此類似,我每天還要在商業路上浪費一個小時為了幾個菜錢討價還價,就為了節約那麼幾個生丁。

這些就是資金不足開餐館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居然要求我和廚師每天做三四十桌飯,後來還要做一百桌。從第一天起我們就吃不消。廚師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午夜,我從早上七點工作到深夜十二點半——十七個半小時,幾乎沒有休息。直到下午五點我們才能偷閒坐下歇一會兒,可除了垃圾桶都沒別的地方可坐。鮑里斯住在餐館附近,不需要趕地鐵回家,他從早上八點幹到第二天凌晨兩點——每天十八個小時,每週七天。這樣的工作時間雖不正常,但在巴黎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生活很快變得規律枯燥,這讓我覺得在X酒店工作就像度假一樣。每天早上六點我就逼自己起床,不刮鬍子,有時洗把臉就趕到義大利宮地鐵站搶座位。七點鐘的時候,我就已經身處又冷又髒的廚房,周圍一片狼藉,土豆皮、骨頭、魚尾都被亂扔在地上,一大堆油膩的盤子黏在一起,放了一整晚等著刷洗。因為水冷,我還不能開始刷盤子。我得先拿牛奶,煮咖啡,因為別人八點到,指望一來就能喝上咖啡。另外還總是有幾口銅鍋要洗。那些銅鍋是洗碗工生活的痛苦之源。它們得用沙和鏈條擦洗,十分鐘洗一口,洗完要用亮銅劑拋光外部。幸好鑄造這種銅鍋的手藝已經失傳,越來越少的法國廚房裡有這種鍋子,不過還是能買到二手的。

我剛開始洗盤子,廚師便會叫我先剝洋蔥;我開始剝洋蔥了,老闆就會喊我出去買捲心菜;我買完捲心菜回來,老闆娘會叫我到離店半英里遠的商店買盒胭脂。等到我做完這些回來以後,還有更多的蔬菜等著我洗,可是盤子還沒有刷。就這樣,因為能力有限,一整天裡我們積起一件又一件事,什麼活都沒幹完。

到十點鐘,工作才相對輕鬆一些,儘管我們乾得很快,但沒人發脾氣。廚師會抽時間聊一下她的藝術修養,說一些諸如“我難道不知道托爾斯泰有多了不起嗎”之類的話。她一邊在砧板上切牛肉,一邊唱上幾句,秀一下她的女高音。可也是十點這個時候,侍應生開始嚷嚷著要吃午飯,他們的午餐時間要早一點。到了十一點,我們會迎來第一批客人。這時,大家都突然忙亂起來,脾氣也變差了。這兒的忙亂吵嚷與X酒店的不一樣,混亂、憤怒和無事生非的記恨才是這兒的氛圍。最根本的問題是,這裡讓人感到不適。廚房裡擁擠不堪,盤子只能放在地上,我們要時刻小心別踩上去。廚師在廚房走來走去時,她肥大的屁股總會撞到我,同時嘴上還不停嘮叨著各種命令:

“笨死了你!告訴過你多少遍別讓甜菜根流汁?快點,讓我到水池邊!把刀拿走,繼續削土豆吧。你拿我的過濾器幹嘛?噢,別管土豆了。我不是叫你把牛肉湯上面的油撇掉嗎?把爐子上的那罐水拿下來。先別洗東西了,把芹菜切了。不是這樣切,你這個傻瓜,看著,這樣切。你看看你,豌豆煮得要溢位來了也不管!現在快去把鯖魚的鱗給颳了。你看,你說這個盤子洗乾淨了?用你的圍裙把它擦乾淨。把那碟沙拉放到地上。對,就放到我會踩到的地方吧!小心點,那鍋東西快滿出來了!把那長柄鍋拿下來給我。不對,是另外一個。把這個放到烤架上,把那些土豆扔了。別浪費時間,扔到地上。踩一踩。快撒一些鋸屑吧,這地面簡直就像溜冰場一樣。看看你這個傻瓜,那牛排都要糊了。天哪,他們為什麼要派這樣一個白痴來給我洗碗?你在跟誰說話?你不知道我姑姑是個俄國女伯爵吧?”等等,等等,等等。

這樣的情形會一直持續到三點鐘,只是大約十一點時,廚師會突然神經崩潰,淚水嘩嘩直流。三點到五點對侍應生而言相當輕鬆,但廚師還是很忙,這也是我工作最繁忙的時候,因為有一大堆髒盤子等著我去洗,在晚餐前我得像比賽似的把這些洗完,至少要洗完一部分。洗碗的工作要多費很多事,因為條件很簡陋,只有一個狹窄的排水板,溫涼的水,溼漉漉的抹布,和每個小時都會堵一次的排水槽。到了五點,廚師和我都感到有些站不穩了,因為從七點起我們就沒吃過東西。我們通常會癱掉,她坐到垃圾桶上,我坐在地上,喝上一瓶啤酒,然後為今早我們說過的話道歉。只有喝茶才能讓我們堅持下去。我們特地從早到晚在爐子上燉著一壺茶,每天都喝上幾品脫。

五點半時,忙亂和爭吵又開始了,這次比之前還要糟糕,因為大家都累壞了。廚師每到六點和九點都會神經崩潰,規律到人們都可以因此知道時間。她會趴在垃圾桶上,開始歇斯底里地哭泣,哭訴說她從來、從來都不曾想過她會過上這種日子;她的神經要受不了了;她曾到維也納學過音樂;她要照顧臥病在床的丈夫,等等等等。換個時候別人也許會同情她,可我們都很累,她的抽泣聲只會惹怒我們。朱爾斯經常站在門口模仿她的哭聲。老闆娘絮絮叨叨,鮑里斯和朱爾斯整天吵架,因為朱爾斯經常偷懶,而鮑里斯作為侍應領班,小費要拿大頭。餐館開張才第二天,他們倆就為了兩個法郎的小費在廚房打了起來,我和廚師只好將他們拉開。只有老闆從不失態,他的作息時間和我們一樣,不過他沒活幹,因為真正管事的是他老婆。他要乾的,除了向供應商訂貨,就是站在吧檯邊抽菸,看上去一副紳士模樣,在這方面他做得無可挑剔。

廚師和我通常會在十點到十一點間抽空吃晚餐。十二點時,廚師會偷一包吃的帶給她丈夫,往衣服底下一藏就走了,邊走邊哭著說幹這麼久的活會要她的命,她第二天就要辭職。朱爾斯也會在十二點離開,通常是在和鮑里斯吵了一架以後,鮑里斯則因為要看著吧檯,得工作到午夜兩點。十二點到十二點半之間,我會盡量洗完餐具。已經沒時間讓我把活幹得漂亮了,我只能簡單地用餐巾把餐具上的油擦掉。至於地上的髒東西,我只好不管了,或者把最髒的那些掃到爐子底下看不見的地方。

十二點半,我會穿上大衣快步出去。當我穿過走廊經過吧檯時,仍如平常那般和氣的老闆會攔下我。“哎,親愛的先生,你看上去很累啊!請賞臉接過這杯白蘭地吧。”

他會恭敬地把那杯白蘭地遞給我,彷彿我不是洗碗工而是位俄國公爵。他對我們每一個都這樣。這算是我們每天工作十七個小時的補償。

通常來說,最後一班地鐵幾乎是空的,這是一件大好事,因為可以坐下睡上十五分鐘。通常我在一點半就上床睡覺。有時我會錯過最後一班地鐵,就只好在餐館打地鋪,不過這一點也不要緊,因為那個時候,我在鵝卵石上也能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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