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5節(1 / 2)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在地下深處、天花板低低的食堂裡,午飯的隊伍挪動得很慢。屋子裡已經很滿了,人聲喧譁。櫃檯上鐵窗裡面燉菜的蒸氣往外直冒,帶有一種鐵腥的酸味,卻蓋不過勝利牌杜松子酒的酒氣。在屋子的那一頭有一個小酒吧,其實只不過是牆上的一個小洞,花一角錢可以在那裡買到一大杯杜松子酒。

“正是我要找的人,”溫斯頓背後有人說。

他轉過身去,原來是他的朋友賽麥,是在研究司工作的。也許確切地說,談不上是“朋友”。如今時世,沒有朋友,只有同志。不過同某一些同志來往,比別的同志愉快一些。賽麥是個語言學家,新話專家。說實在的,他是目前一大批正在編輯新話詞典十一版的專家之一。他個子很小,比溫斯頓還小,一頭黑髮,眼睛突出,帶有既悲傷又嘲弄的神色,在他同你說話的時候,他的大眼睛似乎在仔細地探索著你的臉。

“我想問你一下,你有沒有刀片?”他說。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有些心虛似的急忙說。“我到處都問過了。它們不再存在了。”

人人都問你要刀片。事實上,他攢了兩片沒有用過的刀片。幾個月來刀片一直缺貨。不論什麼時候,總有一些必需品,黨營商店裡無法供應。有時是釦子,有時是線,有時是鞋帶;現在是刀片。你只有偷偷摸摸地到“自由”市上去掏才能搞到一些。

“我這一片已經用了六個星期了,”他不真實地補充一句。隊伍又往前進了一步。他們停下來時他又回過頭來對著賽麥。他們兩人都從櫃檯邊上一堆鐵盤中取了一隻油膩膩的盤子。

“你昨天沒有去看吊死戰俘嗎?”賽麥問。

“我有工作,”溫斯頓冷淡地說。“我想可以從電影上看到吧。”

“這可太差勁了,”賽麥說。

他的嘲笑的眼光在溫斯頓的臉上轉來轉去。“我知道你,”他的眼睛似乎在說,“我看穿了你,我很明白,你為什麼不去看吊死戰俘。”以一個知識分子來說,賽麥思想正統,到了惡毒的程度。他常常會幸災樂禍得令人厭惡地談論直升飛機對敵人村莊的襲擊,思想犯的審訊和招供,友愛部地下室裡的處決。同他談話主要是要設法把他從這種話題引開去,儘可能用有關新話的技術問題來套住他,因為他對此有興趣,也是個權威。溫斯頓把腦袋轉開去一些,避免他黑色大眼睛的探索。

“吊得很乾淨利落,”賽麥回憶說。“不過我覺得他們把他們的腳綁了起來,這是美中不足。我歡喜看他們雙腳亂蹦亂跳。尤其是,到最後,舌頭伸了出來,顏色發青――很青很青。我喜歡看這種小地方。”

“下一個!”穿著白圍裙的無產者手中拿著一個勺子叫道。

溫斯頓和賽麥把他們的盤子放在鐵窗下。那個工人馬上繪他們的盤子裡盛了一份中飯――一盒暗紅色的燉菜,一塊麵包,一小塊乾酪,一杯無奶的勝利咖啡,一片糖精。

“那邊有張空桌,在電幕下面,”賽麥說。“我們順道帶杯酒過去。”

盛酒的缸子沒有把。他們穿過人頭擠擠的屋子到那空桌邊,在鐵皮桌面上放下盤子,桌子一角有人撒了一灘燉菜,黏糊糊地象嘔吐出來的一樣。溫斯頓拿起酒缸,頓了一下,硬起頭皮,咕嚕一口吞下了帶油味的酒。他眨著眼睛,等淚水流出來以後,發現肚子已經俄了,就開始一匙一匙地吃起燉菜來,燉菜中除了稀糊糊以外,還有一塊塊軟綿綿發紅的東西,大概是肉做的。他們把小菜盒中的燉菜吃完以前都沒有再說話。溫斯頓左邊桌上,在他背後不遠,有個人在喋喋不休地說話,聲音粗啞,彷彿鴨子叫,在屋子裡的一片喧譁聲中特別刺耳。

“詞典進行得怎麼樣了?”溫斯頓大聲說,要想蓋過室內的喧譁。

“很慢,”賽麥說。“我現在在搞形容調。很有意思。”

一提到新話,他的精神馬上就來了。他把菜盒推開,一隻細長的手拿起那塊麵包,另一隻手拿起乾酪,身子向前俯在桌上,為了不用大聲說話。

“第十一版是最後定稿本,”他說。“我們的工作是決定語言的最後形式――也就是大家都只用這種語言說話的時候的形式。我們的工作完成後,象你這樣的人就得從頭學習。

我敢說,你一定以為我們主要的工作是創造新詞兒。一點也不對!我們是在消滅老詞兒――幾十個,幾百個地消滅,每天在消滅。我們把語言削減到只剩下骨架。十一版中沒有一個詞兒在2050年以前會陳舊過時的。“

他狼吞虎嚥地啃著他的麵包,嚥下了幾大口,然後又繼續說,帶著學究式的熱情。他的黝黑瘦削的臉龐開始活躍起來,眼光失去了嘲笑的神情,幾乎有些夢意了。

“消滅詞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然,最大的浪費在於動詞和形容詞,但是也有好幾百個名詞也可以不要。不僅是同義詞,也包括反義詞。說真的,如果一個詞不過是另一個詞的反面,那有什麼理由存在呢?以‘好’為例。如果你有一個‘好’宇,為什麼還需要‘壞’字?‘不好’就行了――而且還更好,因為這正好是‘好’的反面,而另外一字卻不是。再比如,如果你要一個比‘好’更強一些的詞兒,為什麼要一連串象‘精采’、‘出色’等等含混不清、毫無用處的詞兒呢?

‘加好’就包含這一切意義了,如果還要強一些,就用‘雙加好’‘倍加好’。當然,這些形式,我們現在已經在採用了,但是在新話的最後版本中,就沒有別的了。最後,整個好和壞的概念就只用六個詞兒來概括――實際上,只用一個詞兒。溫斯頓,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妙?當然,這原來是老大哥的主意,“他事後補充說。

一聽到老大哥,溫斯頓的臉上就有一種肅然起敬的神色一閃而過。但是賽麥還是馬上察覺到缺乏一定的熱情。

“溫斯頓,你並沒真正領略到新話的妙處,”他幾乎悲哀地說。“哪怕你用新話寫作,你仍在用老話思索。我讀過幾篇你有時為《泰晤士報》寫的文章。這些文章寫得不錯,但它們是翻譯。你的心裡仍喜歡用老話,儘管它含糊不清,辭義變化細微,但沒有任何用處。你不理解消滅詞彙的妙處。你難道不知道新話是世界上唯一的詞彙量逐年減少的語言?”

當然,溫斯頓不知道。他不敢說話,但願自己臉上露出贊同的笑容。賽麥又咬一口深色的麵包,嚼了幾下,又繼續說:“你難道不明白,新話的全部目的是要縮小思想的範圍?

最後我們要使得大家在實際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為將來沒有詞彙可以表達。凡是有必要使用的概念,都只有一個詞來表達,意義受到嚴格限制,一切附帶含意都被消除忘掉。在十一版中,我們距離這一目標已經不遠了。但這一過程在你我死後還需要長期繼續下去。詞彙逐年減少,意識的範圍也就越來越小。當然,即使在現在,也沒有理由或藉口可以犯思想罪。這僅僅是個自覺問題,現實控制問題。但最終,甚至這樣的需要也沒有了。語言完善之時,即革命完成之日。新話即英社,英社即新話,“他帶著一種神秘的滿意神情補充說。”溫斯頓,你有沒有想到過,最遲到2050年,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聽懂我們現在的這樣談話?“

“除了――”溫斯頓遲疑地說,但又閉上了嘴。

到了他嘴邊的話是“除了無產者,”但是他剋制住了自己不完全有把握這句話是不是有些不正統。但是,賽麥已猜到了他要說的話。

“無產者不是人,”他輕率地說。“到2050年,也許還要早些,所有關於老話的實際知識都要消失。過去的全部文學都要銷燬,喬叟、莎士比亞、密爾頓、拜倫――他們只存在於新話的版本中,不只改成了不同的東西,而且改成了同他們原來相反的東西。甚至黨的書籍也要改變。甚至口號也要改變。自由的概念也被取消了,你怎麼還能叫‘自由即奴役’的口號?屆時整個思想氣氛就要不同了。事實上,將來不會再有象我們今天所瞭解的那種思想。正統的意思是不想――不需要想。正統即沒有意識。”

溫斯頓突然相信,總有一天,賽麥要化為烏有。他太聰明瞭。他看得太清楚了,說得太直率了。黨不喜歡這樣的人。有一天他會失蹤。這個結果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臉上。

溫斯頓吃完了麵包和乾酪。他坐在椅中略為側過身子去喝他的那缸咖啡。坐在他左邊桌子的那個嗓子刺耳的人仍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話。一個青年女人大概是他的秘書,背對著溫斯頓坐在那裡聽他說話,對他說的一切話似乎都表示很贊成。溫斯頓不時地聽到一兩句這樣的話:“你說得真對,我完全(so)同意你,”這是個年輕但有些愚蠢的女人嗓子。但是另外那個人的聲音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即使那姑娘插話的時候,也仍在喋喋不休。溫斯頓認識那個人的臉,但是他只知道他在小說司據有一個重要的職位。他年約三十,喉頭髮達,嘴皮靈活。他的腦袋向後仰一些,由於他坐著的角度,他的眼鏡有反光,使溫斯頓只看見兩片玻璃,而看不見眼睛。使人感到有些受不了的是,從他嘴裡滔滔不絕地發出來的聲音中,幾乎連一個宇也聽不清楚。溫斯頓只聽到過一句話――“完全徹底消滅果爾德施坦因主義”――這話說得很快,好象鑄成一行的鉛字一樣,完整一塊。別的就完全是呱呱呱的噪聲了。但是,你雖然聽不清那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麼,你還是可以毫無疑問地瞭解他說的話的一般內容。他可能是在譴責果爾德施坦因,要求對思想犯和破壞分子採取更加嚴厲的措施。他也可能是在譴責歐亞國軍隊的暴行,“他也可能在歌頌老大哥或者馬拉巴前線的英雄――這都沒有什麼不同。不論他說的是什麼,你可以肯定,每一句話都是純粹正統的,純粹英社的。溫斯頓看著那張沒有眼睛的臉上的嘴巴忙個不停在一張一合,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一種假人。說話的不是那個人的腦子,而是他的喉頭。說出來的東西雖然是用詞兒組成的,但不是真正的話,而是在無意識狀態中發出來的鬧聲,象鴨子呱呱叫一樣。

賽麥這時沉默了一會,他拿著湯匙在桌上一攤稀糊糊中劃來劃去。另一張桌子上的那個人繼續飛快地在哇哇說著,儘管室內喧譁,還是可以聽見。

“新話中有一個詞兒,”賽麥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叫鴨話(duckspeak),就是象鴨子那樣呱呱叫。這種詞兒很有意思,它有兩個相反的含意。用在對方,這是罵人的;用在你同意的人身上,這是稱讚。”

毫無疑問,賽麥是要化為烏有的。溫斯頓又想。他這麼想時心中不免感到有些悲哀,儘管他明知賽麥瞧不起他,有點不喜歡他,而且完全有可能,只要他認為有理由,就會揭發他是個思想犯。反正,賽麥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究竟什麼地方不對頭,他也說不上來。賽麥有著他所缺少的一些什麼東西:謹慎、超脫、一種可以免於患難的愚蠢。你不能說他是不正統的。他相信英社的原則,他尊敬老大哥,他歡慶勝利,他憎恨異端,不僅出於真心誠意,而且有著一種按捺不住的熱情,瞭解最新的情況,而這是普通黨員所得不到的。但是他身上總是有著一種靠不住的樣子。他總是說一些最好不說為妙的話,他讀書太多,又常常光顧慄樹咖啡館,那是畫家和音樂家聚會的地方。並沒有法律,哪怕是不成文的法律,禁止你光顧慄樹咖啡館,但是去那個地方還是有點危險的。一些遭到譴責的黨的創始領導人在最後被清洗之前常去那個地方。據說,果爾德施坦因本人也曾經去過那裡,那是好幾年,好幾十年以前的事了。賽麥的下場是不難預見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賽麥發覺他的――溫斯頓的――隱藏的思想,那怕只有三秒鐘,他也會馬上向思想警察告發的。

不過,別人也會一樣,但是賽麥尤其會如此。光有熱情還不夠。正統思想就是沒有意識。

賽麥抬起頭來。“派遜斯來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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