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5節(2 / 2)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他的話聲中似乎有這樣的意思:“那個可惡的大傻瓜。”派遜斯是溫斯頓在勝利大廈的鄰居,他真的穿過屋子過來了。

他是個胖乎乎的中等身材的人,淡黃的頭髮,青蛙一樣的臉。他年才三十五歲,脖子上和腰圍上就長出一圈圈的肥肉來了,但是他的動作仍很敏捷、孩子氣。他的整個外表象個發育過早的小男孩,以致他雖然穿著制服,你仍然不由得覺得他象穿著少年偵察隊的藍短褲、灰襯衫、紅領巾一樣。你一閉起眼睛來想他,腦海裡就出現胖乎乎的膝蓋和捲起袖子的又短又粗的胳膊。事實也的確是這樣,只要一有機會,比如集體遠足或者其他體育活動時,他就總穿上短褲。他愉快地叫著“哈羅,哈羅!”向他們兩人打招呼,在桌邊坐了下來,馬上帶來一股強烈的汗臭。他的紅紅的臉上盡是掛著汗珠,他出汗的本領特別。在鄰里活動中心站,你一看到球拍是溼的,就可以知道剛才他打過乒乓球。賽麥拿出一張紙來,上面有一長列的字,他拿著一支墨水鉛筆在看著。

“你瞧他吃飯的時候也在工作,”派遜斯推一推溫斯頓說。“工作積極,噯?夥計,你看的是什麼?對我這樣一個粗人大概太高深了。史密斯,夥計,我告訴你為什麼到處找你。

你忘記向我繳款了。“

“什麼款?”溫斯頓問,一邊自動地去掏錢。每人的工資約有四分之一得留起來付各種各樣的志願捐獻,名目之多,使你很難記清。

“仇恨周的捐獻。你知道――按住房分片的。我是咱們這一片的會計。咱們正在作出最大的努力――要做出成績來。我告訴你,如果勝利大廈掛出來的旗幟不是咱們那條街上最多的,那可不是我的過錯。你答應給我兩塊錢。”

溫斯頓找到了兩張折皺油汙的鈔票交給派遜斯,派遜斯用文盲的整齊宇體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還有,夥計,”他說,“我聽說我的那個小叫化於昨天用彈弓打了你。我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我對他說,要是他再那樣我就要把彈弓收起來。”

“我想他大概是因為不能去看吊死人而有點不高興,”溫斯頓說。

“啊,是啊――我要說的就是,這表示他動機是好的,是不是?他們兩個都是淘氣的小叫化子,但是說到態度積極,那就甭提了。整天想的就是少年偵察隊和打仗。你知道上星期六我的小女兒到伯克姆斯坦德去遠足時幹了什麼嗎?

她讓另外兩個女孩子同她一起偷偷地離開了隊伍跟蹤一個可疑的人整整一個下午!她們一直跟著他兩個小時,穿過樹林,到了阿默夏姆後,就把他交給了巡邏隊。“

“她們為什麼這樣?”溫斯頓有點吃驚地問。派遜斯繼續得意洋洋地說:“我的孩子肯定他是敵人的特務――比方說,可能是跳傘空降的。但是關健在這裡,夥計。你知道是什麼東西引起她對他的懷疑的嗎?她發現他穿的鞋子狠奇怪――她說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別人穿過這樣的鞋子。因此很可能他是個外國人。七歲孩子,怪聰明的,是不是?”

“那個人後來怎樣了?”溫斯頓問。

“哦,這個,我當然說不上來。不過,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要是――”派遜斯做了一個步槍瞄準的姿態,嘴裡咔嚓一聲。

“好啊,”賽麥心不在焉地說,仍在看他那小紙條,頭也不抬。

“當然我們不能麻痺大意,”溫斯頓按照應盡的本分表示同意。

“我的意思是,現在正在打仗呀,”派遜斯說。

好象是為了證實這一點,他們腦袋上方的電幕發出了一陣喇叭聲。不過這次不是宣佈軍事勝利,只是富裕部的一個公告。

“同志好!”一個年輕人的聲音興奮地說。“同志們請注意!我們有個好訊息向大家報告。我們贏得了生產戰線上的勝利!到現在為止各類消費品產量的數字說明,在過去一年中,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大洋國全國都舉行了自發的遊行,工人們走出了工廠、辦公室,高舉旗幟,在街頭遊行,對老大哥的英明領導為他們帶來的幸福新生活表示感謝。根據已完成的統計,一部分數字如下。食品――”“我們的幸福新生活”一詞出現了好幾次。這是富裕部最近愛用的話。派遜斯的注意力被喇叭聲吸引住了以後,臉上就帶著一種一本正經的呆相,一種受到啟迪時的乏味神情,坐在那裡聽著。他跟不上具體數字,不過他明白,這些數字反正是應該使人感到滿意的。他掏出一根骯髒的大煙鬥,裡面已經裝了一半燒黑了的菸草。菸草定量供應一星期只有一百克,要裝滿菸斗很少可能。溫斯頓在吸勝利牌香菸,他小心地橫著拿在手裡。下一份定量供應要到明天才能買,而他只剩下四支菸了。這時他不去聽遠處的鬧聲,專心聽電幕上發出的聲音。看來,甚至有人遊行感謝老大哥把巧克力的定量提高到一星期二十克。他心裡想,昨天還剛剛宣佈定量要減低(reduced)到一星期二十克。相隔才二十四小時,難道他們就能夠忘掉了嗎:是啊,他們硬是忘掉了。派遜斯就是很容易忘掉的,因為他象牲口一樣愚蠢。旁邊那張桌子上的那個沒有眼睛的人也狂熱地、熱情地忘掉了,因為他熱切地希望要把膽敢表示上星期定量是三十克的人都揭發出來,化為烏有。賽麥也忘掉了,不過他比較複雜,需要雙重思想。那麼只有(alone)他一個人才保持記憶嗎?

電幕上繼續不斷地播送神話般的數字。同去年相比,食物、衣服、房屋、傢俱、鐵鍋、燃料、輪船、直升飛機、書籍、嬰孩的產量都增加了――除了疾病、犯罪、發瘋以外,什麼都增加了。逐年逐月,每時每刻,不論什麼人,什麼東西都在迅速前進。象賽麥原來在做的那樣,溫斯頓拿起湯匙,蘸著桌子上的那一攤灰色的粘糊糊,畫了一道長線,構成一個圖案。他不快地沉思著物質生活的各個方面。一直是這樣的嗎?他的飯一直是這個味道?他環顧食堂四周,一間天花板很低、擠得滿滿的屋子,由於數不清的人體接觸,牆頭髮黑;破舊的鐵桌鐵椅捱得很近,你坐下來就碰到別人的手肘;湯匙彎曲,鐵盤凹凸,白缸子都很祖糙;所有東西的表面都油膩膩的,每一條縫道里都積滿塵垢;到處都瀰漫著一股劣質杜松子酒、劣質咖啡、涮鍋水似的燉菜和髒衣服混合起來的氣味。在你的肚子裡,在你的肌膚裡,總髮出一種無聲的抗議,一種你被騙掉了有權利享受的東西的感覺。不錯,他從來記不起還有過什麼東西與現在大不相同。凡是他能夠確切記得起來的,不論什麼時候,總是沒有夠吃的東西,襪子和內衣褲總是有破洞的,傢俱總是破舊不堪的,房間裡的暖氣總是燒得不暖的,地鐵總是擁擠的,房子總是東倒西歪的,麵包總是深色的,茶總是喝不到,咖啡總是有股髒水味,香菸總是不夠抽――除了人造杜松子酒以外,沒有東西是又便宜又多的。雖然這樣的情況必然隨著你的體格衰老而越來越惡劣,但是,如果你因為生活艱苦、汙穢骯髒、物質匱乏而感到不快,為沒完沒了的寒冬、破爛的襪子、停開的電梯、寒冷的自來水、粗糙的肥皂、自己會掉菸絲的香菸、有股奇怪的難吃味道的食物而感到不快,這豈不是說明,這樣的情況不是(not)事物的天然規律?除非你有一種古老的回憶,記得以前事情不是這樣的,否則的話,你為什麼要覺得這是不可忍受的呢?

他再一次環顧了食堂的四周。幾乎每個人都很醜陋,即使穿的不是藍制服,也仍舊會是醜陋的。在房間的那一頭,有一個個子矮小、奇怪得象個小甲殼蟲一樣的人,獨自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喝咖啡,他的小眼睛東張西望,充滿懷疑。溫斯頓想,如果你不看一下週圍,你就會很容易相信,黨所樹立的模範體格――魁梧高大的小夥子和胸脯高聳的姑娘,金黃的頭髮,健康的膚色,生氣勃勃,無憂無慮――是存在的,甚至是佔多數。實際上,從他所瞭解的來看,一號空降場大多數人是矮小難看的。很難理解,各部竟盡是那種甲殼蟲一樣的人:又矮又小,沒有到年紀就長胖了,四肢短小,忙忙碌碌,動作敏捷,胖胖的沒有表情的臉上,眼睛又細又小。在黨的統治下似乎這一型別的人繁殖得最快。

富裕部的公告結束時又是一陣喇叭聲,接著是很輕聲的音樂。派遜斯在一連串數字的刺激下稀裡糊塗地感到有些興奮,從嘴上拿開菸斗。

“富裕部今年工作做得不壞,”他讚賞地搖一搖頭。“我說,史密斯夥計,你有沒有刀片能給我用一用?”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說。“我自己六個星期以來一直在用這一片。”

“啊,那沒關係――我只是想問一下,夥計。”

“對不起,”溫斯頓說。

隔壁桌上那個呱呱叫的聲音由於富裕部的公告而暫時停了一會,如今又恢復了,象剛才一樣大聲。溫斯頓不知怎麼突然想起派遜斯太太來,想到了她的稀疏的頭髮,臉上皺紋裡的塵垢。兩年之內,這些孩子就會向思想警察揭發她。派遜斯太太就會化為烏有。賽麥也會化為烏有。溫斯頓也會化為烏有。奧勃良也會化為烏有。而派遜斯卻永遠不會化為烏有。

那個呱呱叫的沒有眼睛的傢伙不會化為烏有。那些在各部迷宮般的走廓裡忙忙碌碌地來來往往的小甲殼蟲似的人也永遠不會化為烏有。那個黑髮姑娘,那個小說司的姑娘――她也永遠不會化為烏有。他覺得他憑本能就能知道,誰能生存,誰會消滅,儘管究竟靠什麼才能生存,則很難說。

這時他猛的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原來隔桌的那個姑娘轉過一半身來在看他。就是那個黑頭髮姑娘。她斜眼看著他,不過眼光盯得很緊,令人奇怪。她的眼光一與他相遇,就轉了開去。

溫斯頓的脊樑上開始滲出冷汗。他感到一陣恐慌。這幾乎很快就過去了,不過留下一種不安的感覺,久久不散。

她為什麼看著他?她為什麼到處跟著他?遺憾的是,他記不得他來食堂的時候她是不是已經坐在那張桌子邊上了,還是在以後才來的。但是不管怎樣,昨天在舉行兩分鐘仇恨的時候,她就坐在他的後面,而這是根本沒有必要的。很可能她的真正目的是要竊聽他,看他的叫喊是否夠起勁。

他以前的念頭又回來了:也許她不一定是思想警察的人員,但是,正是業餘的特務最為危險。他不知道她看著他有多久了,也許有五分鐘,很可能他的面部表情沒有完全控制起來。在任何公共場所,或者在電幕的視野範圍內,讓自己的思想開小差是很危險的。最容易暴露的往往是你不注意的小地方。神經的抽搐,不自覺的發愁臉色,自言自語的習慣――凡是顯得不正常,顯得要想掩飾什麼事情,都會使你暴露。無論如何,臉上表情不適當(例如在聽到勝利公告時露出不信的表情)本身就是一樁應予懲罰的罪行。新話裡甚至有一個專門的詞,叫做臉罪。

那個姑娘又回過頭來看他。也許她並不是真的在盯他的梢;也許她連續兩天挨著他坐只是偶然巧合。他的香菸已經熄滅了,他小心地把它放在桌予邊上。如果他能使得菸絲不掉出來,他可以在下班後再繼續抽。很可能,隔桌的那個人是思想警察的特務,很可能,他在三天之內要到友愛部的地下室裡去了,但是香菸屁股卻不能浪費。賽麥已經把他的那張紙條疊了起來,放在口袋裡。派遜斯又開始說了起來。

“我沒有告訴過你,夥計,”他一邊說一邊咬著菸斗,“那一次我的兩個小叫化子把一個市場上的老太婆的裙子燒了起來,因為他們看到她用老大哥的畫像包香腸,偷偷地跟在她背後,用一盒火柴放火燒她的裙子。我想把她燒得夠厲害的。

那兩個小叫化子,噯?可是積極得要命。這是他們現在在少年偵察隊受到的第一流訓練,甚至比我小時候還好。你知道他們給他們的最新配備是什麼?插在鑰匙孔裡偷聽的耳機!

我的小姑娘那天晚上帶回來一個,插在我們起居室的門上,說聽到的聲音比直接從鑰匙孔聽到的大一倍。不過,當然羅,這不過是一種玩具。不過,這個主意倒不錯,對不對?“

這時電幕上的哨子一聲尖叫。這是回去上班的訊號。三個人都站了起來跟著大家去擠電梯,溫斯頓香菸裡剩下的菸絲都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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