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3節(1 / 2)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這裡我們可以再來一次。”裘莉亞說。“隨便哪個地方只用兩次還是安全的。不過當然,在一兩個月之內卻不能用。”

她一醒來,神情就不同了。她又變得動作乾淨利落起來。她穿上了衣服,腰上系起了猩紅的腰帶,開始安排回去的行程。把這種事情交她去辦,似乎很自然。她顯然在實際生活方面很有辦法,而這正是溫斯頓所欠缺的。而且她對倫敦周圍的鄉間十分熟悉,瞭若指掌,這是她從無數次集體郊遊中積累起來的知識。她給他安排的路線與他來的路線大不相同,要他到另外一個車站去倫敦。她說,“千萬不要走同一條路線回家,”好象是闡明一條重要的原理似的。她先走,溫斯頓等半小時以後才在她後面走。

她還說了一個地方,他們可以在四天以後下班時在那裡相會。那是一條比較窮苦住宅區的街道,那裡有一個露天市場,一般都很擁擠喧鬧。她將在那裡的貨攤之間徘徊,假裝是尋找鞋帶或者線團。如果她認為平安無事,她見他走近就擤鼻子;否則他就得裝著不認識走過去。但是如果運氣好,他們就可以在人群中間太平無事地說上一刻鐘的話,安排下一次的約會。

“現在我得走了,”一等到他記住了她的吩咐,她就說道。“我得在十九點三十分回去。我要為少年反性同盟盡兩小時的義務,發傳單等等的事情,你說可惡不可惡?給我梳一下頭髮好不好?頭髮裡有樹葉嗎?肯定沒有?那麼再見,親愛的,再見!”

她投在他懷裡,狠狠地吻他,一會兒後她就推開幼樹,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樹林中了。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她姓什麼,往在哪裡。不過,沒有關係,因為他們不可能在室內相會,或者交換什麼信件。

後來他們一直沒有再到樹林中那塊空地裡去過。五月份他們只有一次機會真的作了愛。

那是在裘莉亞告訴他的另外一個隱蔽的地方,在三十年前曾經有顆原子彈掉在那裡的幾乎成了一片荒野的所在,有一個炸燬的教堂,那地方就在教堂的鐘樓裡。只要你能走到那裡,那個地方很不錯,但是要到那裡卻很危險。其餘的時間,他們只能在街上相會,每次都換地方,每次都從來沒有超過半小時。在街上,一般是能夠說些話的。他們在人頭濟濟的人行道上慢慢走,一前一後,從來不互相看一眼,卻能奇怪地進行時斷時續的談話,就象燈塔一亮一滅一樣,如果看到有穿黨員制服的人定近或者附近出現一個電幕,就突然啞聲不言,幾分鐘以後又把剛才說的半句話繼續說下去,但是到了約定分手的地方又突然中斷,到了第二天晚上又沒頭沒腦地繼續下去。裘莉亞似乎很習慣於這種談話方式,她稱為“分期談話”。她說話不動嘴皮,技巧嫻熟,令人驚奇。他們每天晚上見面,幾乎快有一個月,在這過程中,他們只有一次做到了親個吻。那是他們在一條橫街上不言不語地走著的時候(裘莉亞一離開大街就從來不說話),突然響起一聲震耳的轟鳴,地面震動,空中一片烏黑,溫斯頓跌到在地,又痛又怕。一定是附近掉了一個火箭。突然之間他發現裘莉亞的臉就近在幾厘米旁邊,面無血色,象白粉一樣。甚至她的嘴唇也發白。她已經死了!他把她摟過來,卻發現自己吻的是個活人的溫暖的臉。

但是他的嘴唇接觸到一種粉末狀的東西。原來兩人的臉上盡是厚厚的一層灰泥。

也有一些晚上,他們到了約好的地方,卻不得不連招呼也不打就走開了,因為正好街角有個巡邏隊過來,或者頭頂上有直升飛機巡邏。即使不那麼危險,要找時間相會也很困難。

因為溫斯頓一週工作六十小時,裘莉亞的工作時間更長,他們倒休的日子因工作忙閒而異,並不經常吻合,反正裘莉亞從來沒有一個晚上是完全有空的。她花了不少時間參加聽報告和遊行,為少年反性同盟散發傳單,為仇恨周做旗幟,為節約運動募捐,以及諸如此類的活動。她說這樣做有好處;這是一種偽裝。小地方你如果守規矩,大地方你就能打破規矩。她甚至說服溫斯頓參加那些熱心的黨員都盡義務參加的加班軍火生產,這樣又犧牲了他的一個晚上的時間。

因此每星期有一個晚上,溫斯頓就得化四個小時幹令人厭倦的工作,在一個燈光暗淡的透風的車間裡,在電幕音樂和錘子敲打的單調聲中,把小零件旋在一起,這大概是炸彈的導管。

他們在教堂的鐘樓相會時,若斷若續的談話所遺留的空隙就填滿了。那是個炎熱的下午。鐘樓上那間四方的小房子裡空氣悶熱停滯,有股強烈的鴿屎味。他們坐在塵土很厚、嫩枝遍地的地板上談了好幾小時的話,過一會兒兩人之中就有一個人站了起來到窗縫裡去了望一眼,看有沒有人走近。

裘莉亞二十六歲,同其他三十個姑娘一起住在一個宿舍裡(“總是生活在女人臭裡!我真恨女人!”她補充說。)不出他的所料,她在小說司管小說寫作器。她很喜歡她的工作,這主要是管理維修一臺功率很大但很不易伺候的電機。她並不“聰明”,但是喜歡動手,搞機器就感到自在。她能夠介紹給你怎樣創作一部小說的全部過程,從計劃委員會發出的總指示到改寫小組的最後潤飾。但是她對成品沒有興趣。她說,她“不怎麼喜歡讀書”。書本只不過是要生產的商品,就象果醬或鞋帶一樣。

她對六十年代早期以前的事都記不得什麼了,她所認識的人中,唯一經常談到革命前日子的人是她八歲時不再見到的爺爺。她上學時是曲棍球隊隊長,連續兩年獲得體操獎盃,當過少年偵察隊的小隊長,青年團支部書記,最後參加了少年反性同盟。她得到的鑑定一直很出色。她甚至被送到小說司裡的色情文學處工作,這是某人名聲可靠的毫無置疑的標誌,因為該處的工作就是為無產者生產廉價的色情文學。據她說,在裡面的工作人員稱它為垃圾場。她在那裡工作了一年,協助生產象《最佳故事選》或《女學校的一夜》等密封寄發的書籍,無產者青少年偷偷摸摸地買去消遣,象買禁書一樣。

“這些書寫些什麼?”溫斯頓好奇地問。

“哦,完全是胡說八道。實際上都很無聊。他們一共只有六種情節,互相抄來抄去。當然我只是在管萬花筒。我從來沒有參加過改寫組。要我動筆可不行,親愛的――水平不夠。”

他驚異地獲悉,除了頭頭以外,色情文學處的工作人員全是姑娘。他們所根據的理論是,男人的性本能比女人不易控制,因此更有可能遭到他們自己所製造的淫誨作品的腐蝕。

“他們甚至不要已婚的女人到那裡去工作,”她還說。“一般總認為姑娘都很純潔。這裡卻有一個不是那樣。”

她第一次同男人發生關係是在十六歲的時候,物件是個六十歲的黨員,他後來怕遭到逮捕便自殺了。“他乾得很乾淨,”襲莉亞說。“否則,他一招供,他們就會知道我的名字。”

從此以後,她又有過好幾起。在她看來,生活很簡單。你想快快活活過日子,“他們”

――指的是黨――都不讓你快活,你就儘量打破它的規矩。她似乎認為,“他們”要剝奪你的快活,就象你要避免被逮住一樣,是很自然的事。她憎恨黨,而且用很粗的話這麼說,但是她對黨卻沒有一般的批評。對於黨的理論,除非觸及她的生活,她一概沒有興趣。他注意到,她從來不用新話,只有一兩句在日常生活中已經流行的除外。她從來沒有聽到過兄弟會,不相信有這個組織的存在。任何有組織的反叛黨的嘗試都註定要失敗的,因此她認為都是愚蠢之極。聰明人該做的事是打破它的規矩而不危及你的生命。他隱隱地想,在年輕一代中間不知有多少象她那樣的人。這一代人是在革命後的世界中長大的,不知有別的世界,把黨視為萬世不易的東西,就象頭上的天空一樣,對它的權威絕不反抗,只是千方百計加以迴避,就象兔子躲開獵狗一樣,他們沒有談到結婚的可能性。這事太渺茫了,連想也不值一想。即使能有辦法除掉溫斯頓的妻子凱瑟琳,也沒有一個委員會會批准這樣一樁婚事。即使做白日夢,也是沒有希望的。

“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的妻子?”裘莉亞問。

“她是――你知道新話中有個詞兒叫‘思想好’的嗎?那是說天生的正經派,根本不可能有壞思想的念頭。”

“我不知道這個詞兒,不過我知道那號人,太知道了。”

他就把他婚後生活情況告訴她,奇怪的是,她似乎早已知道了其中的主要環節。她好象親眼看到過或者親身經歷過的一樣,向他一一描述他一碰到凱瑟琳,凱瑟琳的身體就僵硬起來,即使她的胳膊緊緊地摟住了他,她似乎仍在使勁推開他。同裘莉亞在一起,他覺得談到這種事情一點也不感到困難,反正凱瑟琳早已不再是一種痛苦的記憶,而成了一種可厭的記憶了。

“要不是為了這一點,我還是可以忍受的,”他說。接著他把凱瑟琳每星期一次在同一天的晚上迫著他象辦例行公事似地幹那件事的情況告訴她。“她不願幹這件事,但又沒有什麼東西能使她不這麼幹。她曾經把它叫做――你猜也猜不到。”

“咱們對黨的義務,”裘莉亞脫口而出。

“你怎麼知道的?”

“親愛的,我也上過學。在學校裡對十六歲以上的姑娘每個月有一次性教育講座。在青年團裡也有。他們長年累月地這樣向你灌輸。在許多人身上大概生了效。但是,當然,誰也說不準;人人都是偽君子。”

她開始在這個題目上發揮起來。在裘莉亞身上,一切的事情都要推溯到她自己在性方面的強烈意識。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一觸及到這個問題,她就顯得特別敏銳。不象溫斯頓,她瞭解黨在性方面搞禁慾主義的內在原因。這只是因為性本能創造了它自己的天地,非黨所能控制,因此必須儘可能加以摧毀。尤其重要的是,性生活的剝奪能夠造成歇斯底里,而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因為可以把它轉化為戰爭狂熱和領袖崇拜。她是這麼說的:“你作愛的時候,你就用去了你的精力;事後你感到愉快,天塌下來也不顧。他們不能讓你感到這樣。他們要你永遠充滿精力。什麼遊行,歡呼,揮舞旗幟,都只不過是變了質、發了酸的性慾。要是你內心感到快活,那麼你有什麼必要為老大哥、三年計劃、兩分鐘仇恨等等他們這一套名堂感到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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