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2節(1 / 4)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他躺在一張好象是行軍床那樣的床上,不過離地面很高,而且身上好象給綁住了,使他動彈不得。比平時更強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奧勃良站在旁邊,注意地低頭看著他。

另外一邊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手中拿著打針的注射器。

即使在睜開眼睛以後,他也是慢慢地才看清周圍的環境的。他有一種感覺,好象自已是從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深深的海底世界,游泳游到這個房間中來的。他在下面多久,他不知道。自從他們逮捕他以來,他就沒有見過白天或黑夜。而且他的記憶也不是持續的。

常常有這樣的時候,意識――甚至在睡覺中也有的那種意識,忽然停止了,過了一段空白間隙後才恢復,但是這一段空白間隙究竟是幾天,幾星期,還是不過幾秒鐘,就沒法知道。

在手肘遭到那一擊之後,噩夢就開始了。後來他才明白,當時接著發生的一切事情只不過是一場開鑼戲,一種例行公事式的審訊,幾乎所有犯人都要過一遍。人人都得供認各種各樣的罪行――刺探情報、破壞,等等。招供不過是個形式,但拷打卻是貨真價實的。他給打過多少次、每次拷打多久,他都記不得了。不過每次總有五六個穿黑制服的人同時向他撲來。有時是拳頭,有時是橡皮棍,有時是鐵條,有時是皮靴。他常常在地上打滾,象畜生一樣不講羞恥,蜷縮著身子閃來閃去,想躲開拳打腳賜,但是這是一點也沒有希望的,只會招來更多的腳踢,踢在他的肋骨上,肚子上,手肘上,腰上,腿上,下腹上,睪丸上,脊樑骨上。這樣沒完沒了的拳打腳踢有時持續到使他覺得最殘酷的、可惡的、不可原諒的事情,不是那些警衛繼續打他,而是他竟無法使自己失去意識昏過去。有時候他神經緊張得還沒有開始打他就大聲叫喊求饒,或者一見到拔出拳頭來就自動招供了各種各樣真真假假的罪行。也有的時候他下定決心什麼都不招,實在痛不過時才說一言半語,或者他徒然地想來個折衷,對自已這麼說:“我可以招供,但還不到時候。一定要堅持到實在忍不住痛的時候。再踢三腳,再踢兩腳,我才把他們要我說的話說給他們聽。”有時他給打得站不住腳,象一袋土豆似的掉在牢房裡的石頭地上,歇息了幾個小時以後,又給帶出去痛打。也有時間歇時間比較長。他記不清了,因為都是在睡夢中或昏暈中渡過的。他記得有一間牢房裡有一張木板床,牆上有個架子,還有一隻洗臉盆,送來的飯是熱湯和麵包,有時還有咖啡。他記得有個脾氣乖戾的理髮員來給他刮鬍子剪頭髮,還有一個一本正經、沒有感情的白衣護士來試他的脈搏,驗他的神經反應,翻他的眼皮,粗糙的手指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看有沒有骨頭折斷,在他的胳膊上打針,讓他昏睡過去。

拷打不如以前頻繁了,主要成了一種威脅,如果他的答覆不夠讓他們滿意就用敲打來恐嚇他。拷問他的人現在已不再是穿黑制服的粗漢,而是黨內知識分子,都是矮矮的小胖子,動作敏捷,目戴眼鏡,分班來對付他。有時一班持續達十幾個小時,究竟多久,他也弄不清楚。這些拷問他的人總是使他不斷吃到一些小苦頭,但是他們主要不是依靠這個。

他們打他耳光,擰他耳朵,揪他頭髮,要他用一隻腳站著,不讓他撒尿,用強烈的燈光照他的臉,一直到眼睛裡流出淚水。但是這一切的目的不過是侮辱他,打垮他的辯論說理的能力。他們的真正厲害的武器還是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地、無休無止地無情拷問他,使他說漏了嘴,讓他掉入圈套,歪曲他說的每一句話,抓住他的每一句假話和每一句自相矛盾的話,一直到他哭了起來,與其說是因為感到恥辱,不如說是因為神經過度疲勞。有時一次拷問他要哭五、六次。他們多半是大聲辱罵他,稍有遲疑就揚言要把他交還給警衛去拷打。但是他們有時也會突然改變腔調,叫他同志,要他看在英社和老大哥面上,假惺惺地問他對黨到底還有沒有半點忠誠,改正自己做過的壞事。在經過好幾小時的拷問而精疲力盡之後,甚至聽到這樣的軟話,他也會淚涕交加。終於這種喋喋不休的盤問比警衛的拳打腳踢還要奏效,使他完全屈服。凡是要他說什麼話,籤什麼字,他都一概遵命。他一心只想弄清楚的是他們要他招認什麼。這樣他好馬上招認,免得吃眼前虧。他招認暗殺黨的領導,散發煽動反叛的小冊子,侵吞公款,出賣軍事機密,從事各種各樣的破壞活動。他招認早在一九六八年就是東亞國政府豢養的間諜。他招認他篤信宗教,崇拜資本主義,是個老色鬼。他招認殺了老婆,儘管他自己明白,拷問的人也明白,他的老婆還活著。他招認多年以來就同果爾德施坦因有個人聯絡,是個地下組織的成員。該組織包括了他所認識的每一個人。把什麼東西都招認,把什麼人都拉下水,是很容易的事。況且,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合乎事實的。他的確是黨的敵人,因為在黨的眼裡,思想和行為沒有差別。

還有另外一種記憶,在他的腦海裡互無關聯地出現,好象是一幅幅的照片,照片四周一片漆黑。

他在一個牢房裡,可能是黑的,也可能有亮光,因為他只看見一雙眼睛。附近有一個儀器在慢慢地準確地滴嗒響著。眼睛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突然他騰空而起,跳進眼睛裡,給吞噬掉了。

他給綁在一把椅子上,四周都有儀表,燈光強得耀眼。

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在觀看儀表。外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門開啟了。那個蠟像一般的軍官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兩個警衛。

“101號房。”那個軍官說。

白大褂沒有轉身。他也沒有看溫斯頓;他只是在看儀表。

他給推到一條很大的走廊裡,有一公里寬,盡是金黃色燦爛的光,他的嗓門很高,大聲笑著,招著供。他什麼都招認,甚至在拷打下仍沒有招出來的東西都招認了。他把他的全部生平都向聽眾說了,而這些聽眾早已知道這一切了。同他在一起的還有警衛,其他拷問者,穿白大褂的人,奧勃良,裘莉亞,卻林頓先生,都一起在走廊裡經過,大聲哭著。

潛伏在未來的可怕的事,卻給跳過去了,沒有發生。一切太平無事,不再有痛楚,他的一生全部都擺了出來,得到了諒解和寬恕。

他在木板床上要坐起身來,好象覺得聽到奧勃良的談話聲。在整個拷問的過程中,他雖然從來沒有看見過奧勃良,但是他有這樣的感覺,覺得奧勃良一直在他身旁,只是沒有讓他看見而已。奧勃良是這一切事情的總指揮。派警衛打他,又不讓他們打死他,是奧勃良。決定什麼時候該讓溫斯頓痛得尖叫,什麼時候該讓他緩一口氣,什麼時候該讓他吃飯,什麼時候該讓他睡覺,什麼時候該給他打針;提出問題,暗示要什麼答覆的,也是奧勃良。他既是拷打者,又是保護者;既是審問者,又是朋友。有一次,溫斯頓記不得是在打了麻藥針睡著了以後,還是正常睡著了以後,還是暫時醒來的時候,他聽到耳邊有人低聲說:“別擔心,溫斯頓;你現在由我看管。我觀察你已有七年。現在到了轉折點。我要救你,要使你成為完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奧勃良的說話聲,但是這同七年以前在另外一個夢境中告訴他“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的說話聲是同一個人的聲音。

他不記得拷問是怎樣結束的。有一個階段的黑暗,接著就是他現在所在的那個牢房,或者說房間,逐漸在他四周變得清楚起來。他完全處於仰臥狀態,不能移動。他的身體在每個要緊的節骨眼上都給牽制住了,甚至他的後腦勺似乎也是用什麼東西抓住似的。奧勃良低頭看著他,神態嚴肅,很是悲哀。他的臉從下面望上去,面板粗糙,神情憔悴,眼睛下面有好幾道圈兒,鼻子到下巴頦兒有好幾條皺紋。他比溫斯頓所想象的要老得多了,大概五十來歲。他的手的下面有一個儀表,上面有個槓桿,儀表的表面有一圈數字。

“我告訴過你,”奧勃良說,“要是我們再見到,就是在這裡。”

“是的,”溫斯頓說。

奧勃良的手微動了一下,此外就沒有任何別的預告,溫斯頓全身突然感到一陣痛。這陣痛很怕人,因為他看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對他進行了致命的傷害。他不知道是真的這樣,還是用電的效果。但是他的身體給扒拉開來,不成形狀,每個關節都給慢慢地扳開了。

他的額頭上痛得出了汗,但是最糟糕的還是擔心脊樑骨要斷。他咬緊牙關,透過鼻孔呼吸,儘可能地不作出聲來。

“你害怕,”奧勃良看著他的臉說,“再過一會兒有什麼東西要斷了。你特別害怕這是你的脊樑骨。你的心裡很逼真地可以看到脊椎裂開,髓液一滴一滴地流出來。溫斯頓,你現在想的是不是就是這個?”

溫斯頓沒有回答。奧勃良把儀表上的槓桿拉回去。陣痛很快消退,幾乎同來時一樣快。

“這還只有四十。”奧勃良說:“你可以看到,表面上的數字最高達一百。因此在我們談話的時候,請你始終記住,我有能力隨時隨地都可以教你感到多痛就多痛。如果你向我說謊,或者不論想怎麼樣搪塞,或者甚至說的不符合你平時的智力水平,你都會馬上痛得叫出來。明白嗎?”

“明白了,”溫斯頓說。

奧勃良的態度不象以前嚴厲了。他沉思地端正了一下眼鏡,踱了一兩步。他再說話的時候,聲音就很溫和,有耐心。

他有了一種醫生的、教員的、甚至牧師的神情,一心只想解釋說服,不是懲罰。

“溫斯頓,我為你操心,”他說,“是因為你值得操心。你很明白你的問題在哪裡。你好多年以來就已很明白,只是你不肯承認而已。你的精神是錯亂的。你的記憶力有缺陷。真正發生的事你不記得,你卻使自己相信你記得那些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幸而這是可以治療的。但是你自己從來沒有想法治療過,因為你不願意。這隻需要意志上稍作努力,可是你就是不肯。即使現在,我也知道,你仍死抱住這個毛病不放,還以為這是美德。我們現在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我問你,眼前大洋國是在同哪個國家打仗?”

“我被逮捕的時候,大洋國是在同東亞國打仗。”

“東亞國。很好。大洋國一直在同東亞國打仗,是不是?”

溫斯頓吸了一口氣。他張開嘴巴要說話,但又沒有說。

他的眼光離不開那儀表。

“要說真話,溫斯頓。你的(Your)真話。把你以為你記得的告訴我。”

“我記得在我被捕前一個星期,我們還沒有同東亞國打仗。我們當時同他們結著盟。戰爭的物件是歐亞國。前後打了四年。在這以前――”奧勃良的手擺動一下,叫他停止。

“再舉一個例子,”他說,“幾年以前,你發生了一次非常嚴重的幻覺。有三個人,三個以前的黨員叫瓊斯、阿隆遜和魯瑟福的,在徹底招供以後按叛國罪處決,而你卻以為他們並沒有犯那控告他們的罪。你以為你看到過無可置疑的物證,可以證明他們的口供是假的。

你當時有一種幻覺,以為看到了一張照片。你還以為你的手裡真的握到過這張照片。

這是這樣一張照片。“

奧勃良手指中間夾著一張剪報。它在溫斯頓的視野裡出現了大約五秒鐘。這是一幅照片,至於它是什麼照片,這是毫無問題的。它就是那張照片。這是瓊斯、阿隆遜、魯瑟福在紐約一次黨的會議上的照片,十一年前他曾意外見到,隨即銷燬了的。它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剎那,就又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了。但是他已看到了,毫無疑問,他已看到了!他忍著劇痛拼命想坐了起來。但是不論朝什麼方向,他連一毫米都動彈不得。這時他甚至忘掉了那個儀表了。他一心只想把那照片再拿在手中,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奧勃良說。

他走到屋子那一頭去。對面牆上有個忘懷洞。奧勃良揭起蓋子。那張薄薄的紙片就在一陣熱風中捲走了;在看不見的地方一燃而滅,化為灰燼。奧勃良從牆頭那邊轉身回來。

“灰燼,”他說,“甚至是認不出來的灰燼,塵埃。它並不存在。它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是它存在過!它確實存在!它存在記憶中。我記得它。你記得它。”

“我不記得它,”奧勃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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