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6節(1 / 2)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慄樹咖啡館裡闃無一人。一道陽光從視窗斜照進來,照在積了灰塵的桌面上有些發黃。

這是寂寞的十五點。電幕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音樂聲。

溫斯頓坐在他慣常坐的角落裡,對著一隻空杯子發呆。他過一陣子就抬起頭來看一眼對面牆上的那張大臉。下面的文字說明是:老大哥在看著你。服務員不等招呼就上來為他斟滿了一杯勝利牌杜松子酒,從另外一隻瓶子裡倒幾粒有丁香味的糖精在裡面,這是慄樹咖啡館的特殊風味。

溫斯頓在聽著電幕的廣播。目前只有音樂,但很可能隨時會廣播和平部的特別公報。非洲前線的訊息極其令人不安。他一整天總是為此感到擔心。歐亞國的一支軍隊(大洋國在同歐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在和歐亞國打仗)南進神速。中午的公報沒有說具體的地點,但很可能戰場已移到剛果河口。布拉柴維爾和利奧彼德維爾已危在旦夕。不用看地圖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不僅是喪失中非問題,而且在整個戰爭中,大洋國本土第一次受到了威脅。

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陣激動,很難說是恐懼,這是一種莫名的激動,但馬上又平息下去了。他不再去想戰爭。這些日子裡,他對任何事情,都無法集中思想到幾分鐘以上。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象往常一樣,他感到一陣哆嗦,甚至有些噁心。這玩意兒可夠嗆。丁香油和糖精本來就已夠令人噁心的,更蓋不過杜松子酒的油味兒。最糟糕的是杜松子酒味在他身上日夜不散,使他感到同那――臭味不可分解地混合在一起。

即使在他思想裡,他也從來不指明那――是什麼,只要能辦到,他就儘量不去想它們的形狀。它們是他隱隱約約想起的東西,在他面前上竄下跳,臭味刺鼻。他的肚子裡,杜松子翻起了胃,他張開發紫的嘴唇打個嗝。他們放他出來後,他就發胖了,恢復了原來的臉色――說實話比原來還好。他的線條粗了起來,鼻子上和臉頰上的面板髮紅,甚至禿光瓢也太紅了一些。服務員又沒有等他招呼就送上棋盤和當天的《泰晤士報》來,還把刊登棋藝欄的一頁開啟。看到溫斯頓酒杯已空,又端瓶斟滿。不需要叫酒。他們知道他的習慣。棋盤總是等著他,他這角落的桌子總是給他留著;甚至座上客滿時,他這桌子也只有他一位客人,因為沒有人願意挨著他太近。他甚至從來不記一下喝了幾杯。過一會兒,他們就送一張髒紙條來,他們說是帳單,但是他覺得他們總是少算了帳。即使倒過來多算了帳也無所謂。他如今總不缺錢花。他甚至還有一個工作,一個掛名差使,比他原來的工作的待遇要好多了。

電幕上樂聲中斷,有人說話。溫斯頓抬起頭來聽。不過不是前線來的公報,不過是富裕部的一則簡短公告。原來上一季度第十個三中計劃鞋帶產量超額完成百分之九十八。

他看了一下報紙上的那局難棋,就把棋子擺了開來。這局棋結局很巧妙,關鍵在兩隻相。“白子先走,兩步將死。”

溫斯頓抬頭一看老大哥的畫像。白子總將死對方,他帶著一種模模糊糊的神秘感覺這麼想。總是毫無例外地這樣安排好棋局的。自開天闢地以來,任何難棋中從來沒有黑子取勝的。

這是不是象徵善永遠戰勝惡?那張龐大的臉看著他,神情安詳,充滿力量。白子總是將死對方。

電幕上的聲音停了一下,又用一種嚴肅得多的不同口氣說:“十五點三十分有重要公告,請注意收聽。十五點三十分有重要訊息,請注意收聽,不要錯過。十五點三十分。”丁當的音樂聲又起。

溫斯頓心中一陣亂。這是前線來的公報;他根據本能知道這一定是壞訊息。他這一整天時斷時續地想到在非洲可能吃了大敗仗,這就感到一陣興奮。他好象真的看到了歐亞國的軍隊蜂擁而過從來沒有突破過的邊界,象一隊螞蟻似的擁到了非洲的下端。為什麼沒有辦法從側翼包抄他們呢?他的腦海裡清晰地出現了西非海岸的輪廓。他揀起白色的相朝前走了一步。這一著走的是地方。甚至在他看到黑色的大軍往南疾馳的時候,他也看到另外一支大軍,不知在什麼地方集合起來,突然出現在他們的後方,割斷了他們的陸海交通。他覺得由於自已主觀這樣願望,另一支大軍在實際上出現了。

但是必須立刻行動。如果讓他們控制了整個非洲,讓他們取得好望角的機場和潛艇基地,大洋國就要切成兩半。可能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戰敗、崩潰、重新劃分世界、黨的毀滅!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一種奇怪的交雜的感情――不過不完全是複雜的,而是層層的感情,只是不知道最底下一層是什麼――在他的內心中鬥爭著。

這一陣心亂如麻過去了。他把白色的相又放回來。不過這時他無法安定下來認真考慮難局問題。他的思想又開了小差。他不自覺地在桌上的塵埃上用手指塗抹:2+25.她說過,“他們不能鑽到你體內去。”但是他們能夠。奧勃良說過,“你在這裡碰到的事情是永遠不滅的。”這話不錯。

有些事情,你自己的行為,是無法挽回的。你的心胸裡有什麼東西已經給掐死了,燒死了,腐蝕掉了。

他看到過她;他甚至同她說過話。已經不再有什麼危險了。他憑本能知道,他們現在對他的所作所為已幾乎不發生興趣。如果他們兩人有誰願意,他可以安排同她再碰頭一次。他們那次碰到是偶然的事。那是在公園裡,三月間有一天天氣很不好,冷得徹骨,地上凍成鐵塊一樣,草都死了,到處都沒有新芽,只有一些藏紅花露頭,但被寒風都吹刮跑了。他們交臂而過,視同陌路人。但是他卻轉過身來跟著她,不過並不很熱心。他知道沒有危險,誰都對他們不發生興趣。她沒有說話。她在草地上斜穿過去,好象是要想甩開他,可是後來見到甩不開,就讓他走到身旁來。他們走著走著就走到掉光了葉子的枯叢中間,這個枯叢既不能躲人又不能防風。他們卻停下步來。這一天冷得厲害。寒風穿過枯枝,有時把發髒的藏紅花吹刮跑了。他把胳膊摟住了她的腰。

周圍沒有電幕,但很可能有隱藏的話筒,而且,他們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這沒有關係,什麼事情都已沒有關係了。如果他們願意,也可以在地上躺下來幹那個。一想到這點,他的肌肉就嚇得發僵。她對他的摟抱毫無任何反應。她甚至連擺脫也不想擺脫。他現在知道了她發生了什麼變化。

她的臉瘦了,還有一條長疤,從前額一直到太陽穴,有一半給頭髮遮住了;不過所謂變化,指的不是這個。是她的腰比以前粗了,而且很奇怪,比以前僵硬。他記得有一次,在火箭彈爆炸以後,他幫助別人從廢墟里拖出一具屍體來,他很吃驚地發現,不僅屍體沉重得令人難以相信,而且僵硬得不象人體而象石塊,很不好抬。她的身體也使你感到那樣。他不禁想到她的面板一定沒有以前那麼細膩了。

他沒有想去吻她,他們倆也沒有說話。他們後來往回走過大門時,她這才第一次正視他。這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瞥,充滿了輕蔑和憎惡。他不知道這種憎惡完全出諸過去,還是也由於他的浮腫的臉和風颳得眼睛流淚而引起的。他們在兩把鐵椅上並肩坐了下來,但沒有捱得太近。他看到她張口要說話。她把她的笨重的鞋子移動幾毫米,有意踩斷了一根小樹枝。

他注意到她的腳似乎比以前寬了。

“我出賣了你,”她若無其事地說。

“我出賣了你,”他說。

她又很快地憎惡的看了他一眼。

“有時候,”她說,“他們用什麼東西來威脅你,這東西你無法忍受,而且想都不能想。於是你就說,‘別這樣對我,對別人去,對某某人去。’後來你也許可以偽裝這不過是一種計策,這麼說是為了使他們停下來,真的意思並不是這樣。但是這不對。當時你說的真是這個意思。你認為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救你,因此你很願意用這個辦法來救自已。你真的願意這事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他受得了受不了,你根本不在乎。你關心的只是你自己。”

“你關心的只是你自己,”他隨聲附和說。

“在這以後,你對另外那個人的感情就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他說,“你就感到不一樣了。”

似乎沒有別的可以說了。風把他們的單薄的工作服颳得緊緊地裹在他們身上。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馬上使你覺得很難堪,而且坐著不動也太冷,他說要趕地下鐵道,就戰了起來要走。

“我們以後見吧,”他說。

“是的,”她說,“我們以後見吧。”

他猶豫地跟了短短的一段距離,落在她身後半步路。他們倆沒有再說話。她並沒有想甩掉他,但是走得很快,使他無法跟上。他決定送她到地下鐵道車站門口,但是突然覺得這樣在寒風中跟著沒有意思,也吃不消。他這時就一心想不如離開她,回到慄樹咖啡館去,這個地方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吸引他過,他懷念地想著他在角落上的那張桌子,還有那報紙、棋盤、不斷斟滿的杜松子酒。尤其是,那裡一定很暖和。於是,也並不是完全出於偶然,他讓一小群人走在他與她的中間。他不是很有決心地想追上去,但又放慢了腳步,轉過身來往回走了。他走了五十公尺遠回過頭來看。街上並不擁擠,但已看不清她了。十多個匆匆忙忙趕路的人中,有一個可能是她。也許從背後已無法認出她的發胖僵硬的身子了。

“在當時,”她剛才說,“你說的真是這個意思。”他說的真是這個意思。他不僅說了,而且還打從心眼裡希望如此。

他希望把她,而不是把他,送上前去喂――電幕上的音樂聲有了變化。音樂聲中有了一種破裂的嘲笑的調子,黃色的調子。接著――也許這不是真正發生的事實,而是一種有些象聲音的記憶――有人唱道:“在遮蔭的慄樹下;我出賣了你,你出賣了我――”他不覺熱淚盈眶。一個服務員走過,看到他杯中已空,就去拿了杜松子酒瓶來。

他端起了酒杯,聞了一下。這玩意兒一口比一口難喝。但是這已成了他所沉溺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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