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6節(2 / 2)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復活。他靠杜松子酒每晚沉醉如死,他靠杜松子酒每晨清醒過來。―他很少在十一點以前醒來,醒來的時候眼皮都張不開,口渴如焚,背痛欲折,如果不是由於前天晚上在床邊放著的那瓶酒和茶杯,他是無法從橫陳的位置上起床的。在中午的幾個小時裡,他就面無表情地呆坐著,旁邊放著一瓶酒,聽著電幕。從十五點到打烊,他是慄樹咖啡館的常客。沒有人再管他在幹什麼,任何警笛都驚動不了他,電幕也不再訓斥他。

有時,大概一星期兩次,他到真理部一間灰塵厚積、為人遺忘的辦公室裡,做一些工作,或類似工作的事情。他被任命參加了一個小組委員會下的一個小組委員會,上面那個小組委員會所屬的委員會是那些負責處理編纂第十一版新話詞典時所發生的次要問題的無數委員會之一。

他們要寫一份叫做臨時報告的東西,但是寫報告的究意是什麼東西,他從來沒有弄清楚過。大概同逗點應該放在括號內還是括號外的問題有關。小組委員會還有四名委員,都是同他相似的人物。他們經常是剛開了會就散了,個個都坦率地承認,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但也有時候他們認真地坐下來工作,象煞有介事地做記錄、起草條陳,長得沒完沒了,從來沒有結束過。那是因為對於他們要討論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引起了越來越複雜、深奧的爭論,在定義上吹毛求疵,漫無邊際地扯到題外去,爭到後來甚至揚言要請示上級。但是突然之間,他們又洩了氣,於是就圍在桌子旁邊坐著,兩眼茫然地望著對方,很象雄雞一唱天下白時就銷聲匿跡的鬼魂一樣。

電幕安靜了片刻。溫斯頓又拍起頭來。公報!哦,不是,他們不過是在換放別的音樂。

他的眼簾前就有一幅非洲地圖。軍隊的調動是一幅圖表:一支黑色的箭頭垂直向南,一支白色的箭頭橫著東進,割斷了第一個箭頭的尾巴。好象是為了取得支援,他抬頭看一眼畫像上的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不可想象第二個箭頭壓根兒不存在。

他的興趣又減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揀起白色的相,走了一步。將!但是這一步顯然不對,因為――他的腦海裡忽然飄起來一個記憶。他看到一間燭光照映的屋子,有一張用白床罩蓋著的大床,他自已年約十來歲,坐在地板上,搖著一個骰子匣,在高興地大笑。他的母親坐在他對面,也在大笑。

這大概是在她失蹤前一個月。當時兩人情緒已經和解了,他忘記了難熬的肚餓,暫時恢復了幼時對她的愛戀。他還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大雨如注,雨水在玻璃窗上直瀉而下,屋子裡太黑,無法看書。兩個孩子關在黑暗擁擠的屋子裡感到極其無聊。溫斯頓哼哼卿卿地吵鬧著要吃的,在屋子裡到處翻箱倒罐,把東西東扯西拉,在牆上拳打足踢,鬧得隔壁鄰居敲牆頭抗議,而小的那個卻不斷地號哭。最後,他的母親說。“乖乖地別鬧,我給你去買個玩具。非常可愛的玩具――你會喜歡的。說完她就冒雨出門,到附近一家有時仍舊開著的小百貨鋪裡,買回來一隻裝著骰子玩進退遊戲的硬紙匣。他仍舊能夠記得那是潮的硬紙板的氣味。這玩意兒很可憐。硬紙板都破了,用木頭做的小骰子表面粗糙,躺也躺不平。溫斯頓不高興地看一眼,毫無興趣。但是這時他母親點了一根蠟燭,他們就坐在地板上玩起來。當他們各自的棋子進了幾步,快有希望達到終點時,又倒退下來,幾乎回到起點時,他馬上就興奮起來,大聲笑著叫喊。他們玩了八次,各贏四次。他的小妹妹還太小,不懂他們在玩什麼,一個人靠著床腿坐在那裡,看到他們大笑也跟著大笑。整整一個下午,他們在一起都很快活,就象在他幼年時代一樣。

他把這副景象從腦海裡排除出去。這個記憶是假的。他有時常常會有這種假記憶。只要你知道它們是假的,就沒有關係。有的事情確實發生過,有的沒有。他又回到棋盤上,揀起白色的相。他剛揀起,那棋子就啪的掉在棋盤上了。他驚了一下,好象身上給刺了一下。

一陣刺耳的喇叭聲響了起來。這次是發表公報了!勝利!在發表訊息的前晚喇叭總是有勝利的訊息。咖啡館裡一陣興奮,好象透過一陣電流一般。甚至服務員也驚了一下,豎起了耳朵。

喇叭聲引起了一陣大喧譁。電幕已經開始播放,廣播員的聲音極其興奮,但是剛一開始,就幾乎被外面的歡呼聲所淹沒了。這訊息在街上象魔術一般傳了開來。他從電幕上所能聽到的只是,一切都按他所預料的那樣發生了:一支海上大軍秘密集合起來,突然插入敵軍後方,白色的箭頭切斷了黑色箭頭的尾巴。人聲喧譁之中可以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得意揚揚的話:“偉大戰略部署――配合巧妙――徹底潰退――俘虜五十萬――完全喪失鬥志――控制了整個非洲――戰爭結束指日可待――大獲全勝――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勝利――勝利,勝利,勝利!”

溫斯頓在桌子底下的兩隻腳拼命亂蹬。他仍坐在那裡沒有動,但是在他的腦海裡,他在跑,在飛快地跑著,同外面的群眾一起,大聲呼叫,欣喜若狂。他又抬頭看一眼老大哥。

哦,這個雄踞全世界的巨人!這個使亞洲的烏合之眾碰得頭破血流的巨石!他想起在十分鐘之前――是的,不過十分鐘――他在思量前線的訊息、究竟是勝是負時,他心中還有疑惑。

可是現在,覆亡的不僅僅是一支歐亞國軍隊而已。自從他進了友愛部那天以來,他已經有了不少變化,但是到現在才發生了最後的、不可缺少的、脫胎換骨的變化。

電幕上的聲音仍在沒完沒了地報告俘虜、戰利品、殺戮的故事,但是外面的歡呼聲已經減退了一些。服務員們又回去工作了。溫斯頓飄飄然坐在那裡,也沒有注意到酒杯裡又斟滿了酒。他現在不在跑,也不在叫了。他又回到了友愛部,一切都已原諒,他的靈魂潔白如雪。他站在被告席上,什麼都招認,什麼人都咬。他走在白色瓷磚的走廊裡,覺得象走在陽光中一樣,後面跟著一個武裝的警衛。等待已久的子彈穿進了他的腦袋。

他抬頭看著那張龐大的臉。他花了四十年的功夫才知道那黑色的大鬍子後面的笑容是什麼樣的笑容。哦,殘酷的、沒有必要的誤會!哦,背離慈愛胸懷的頑固不化的流亡者!

他鼻樑兩側流下了帶著酒氣的淚。但是沒有事,一切都很好,鬥爭已經結束了。他戰勝了自己。他熱愛老大哥。

(全書完)

附:書評

《1984》與世紀記憶

戴錦華/北京

在中國,而且在世界,二十世紀重要事件的親歷與目擊者難於分享他們的記憶,那如果不是溫馨、狂熱的懷舊,就是不遺餘力的唾棄與否認。想到自己的一次與他人記憶的衝撞,是關於一本書:《1984》,它不僅牽繫著本世紀的若干重大事件,它本身亦是諸多重大事件之一。

在我的大學時代,讀到了此前從未聽說過的《1984》,讀的是彼時彼地一個特殊版本――那是本經歷了“文革”歲月的人會記得的、特殊的雜誌:《編譯參考》,大開本、大字號、素面子。一本特權層的雜誌――對於“文革”,一個不無怨憎與傷痛的點,是在“閉關鎖國”的年代,特權層從未與外部世界隔絕:江青始終追隨著最新的好萊塢電影,林立果酷愛美國搖滾。1978或1979年《1984》分三期連載。不知是透過什麼途徑,它流佈進了大學校園。作為一本確定無疑的“反動寓言”,它在大學生、也許是我置身的那個小世界裡,引發了微型地震,那個年頭,對知識、書籍的飢渴仍十二萬分地被封閉和匱乏所放大。和大多數難於獲得的新書一樣,它在不同的宿舍間流傳。每人兩小時嗎?不記得了,只記得曾被排到午夜兩點,當然是無怨無悔地等到那個時刻;第二天嘛,只能曠課了。記得最初閱讀時的戰慄,那是一種毛骨悚然、撕心裂肺的恐怖認同:第一次,從外面,從一個寓言(預言?)中讀到自己成長的年代,讀到了曾無限熟悉的一切:旗海,巨幅畫像,胸章,臂章,“歡樂幸福”的人群,無數的狂歡式的遊行,禁慾的、狂熱的少女;甚至匱乏的物質供應、劣質香菸以及吸劣質香菸的方式――小心地揉松、磕實、點燃,而後直立起吸,一如後來的某些吸毒者;甚至有在極度匱乏的年代,對一點點精美的物品、尤其是對文具的情慾般的渴求和珍愛。只是“他”的名字,是“老大哥”。在深深的震驚和懾服中,反覆地默唸著作者的名字:喬治。奧威爾。――他怎麼會知道?他怎麼能想象?充滿敬畏地發現,成書的日期,是1949年。在斷續的閱讀和焦灼的等待中,讀到了主人公的離軌,讀到了他的秘密日記和秘密愛情。一份欣喜,一種自戀式的認同:將自己從1975-1977經歷的心靈反叛和不軌初戀附著其上。竊以為此前的悲劇是因為人們沒有機會獲得“真理”――因真理被監禁,謊言遍佈於世。

恰有一個極為風雲的作家來學校演講,作為一個經23年流放的“歸來者” ,他頗富傳奇,作為一個剛剛發表了轟動作品的文人,他極富口才。他講:越戰鬥越安全;他講,一個人一旦獲得了真理,便不可能再被征服。聽得熱血沸騰。顧不得平素的矜持冷漠,拍痛了手掌。但不久,此君便因一時“風吹草動”,露出了極怯懦的面目。我遭到的打擊,近乎失戀。也是在這時,終於讀到了書的後三分之一:主人公終於和他神秘的“知音”相逢在“沒有陰影的地方”。那是警察機構的大樓:沒有開向外部世界的視窗,但燈光永不熄滅。

在無盡的肉體和精神凌虐之後,是對愛人的出賣。是對愛的背叛。是不再知道愛為何物。是“忘懷洞”――對記憶的徹底改寫。是權力面前無所謂“真實”與“真理”。對於權力機器,肉體的消滅不是目的,心靈的征服才是戰績。儘管彼時已不再“全信書”,但那是本什麼書啊?!簡直是聖音。於是,這樣的結局,不啻於五雷轟頂。我僅有的一點樂觀被粉碎,僅有的一點希望被遮蔽;為了這本書,原本便陷在陰鬱中的我更加頹唐。在無人處,我甚至會恐懼地對著光源伸出我的手掌,惟恐有一天看到了不存在的第六個手指――如書中被權力/暴力重塑過的主人公。“1984年”,成了一個夢魘。難道更恐怖的年代尚未到來?

不久,結交了第一個外國朋友(用當時的標準說法:是“外國友人”)蘇珊娜。頗吻合於對洋人的想象:我們兩個人比肩而立,一樣的身高,但她卻婀娜豐滿,金髮碧眼。同住一室,第一次接觸一個完全異樣的人種,一份截然不同的文化;也是第一次體味:疆界可以跨越,文化可以交流。也許是蘇珊娜的學識和胸襟給了我太多的希望和幻覺:對於友善而優雅的歐洲人。但確實,如果說,八十年代國門初開,那麼是這個德國姑娘向我展示了迷人的外部世界。一日,談起了《1984》,我說起我對小說的預言性的驚歎,並未說得更多――我畢竟認定,她不會懂得。她卻激動得站起來:“誰說是預言?他寫的是歷史。是納粹!”

“納粹?當然不。他寫的是紅色恐怖。”我們好像在爭奪這悲劇的原型權。

為了證明,她翻出德國的畫冊。

是的,“ 一切”都在上面:旗海,巨幅畫像、胸章、臂章,歡樂幸福的人群,無數的狂歡式的遊行;還有禁慾、瘋狂和物質匱乏――那是希特勒時代的德國。日後看到納粹著名的紀錄片:《意志的勝利》,發現與我們成長年代的大歌舞,除了意識形態的對立,其表象系統相像到令人髮指。所不同的,是我在其中長大成人,而她是在父親反覆的講述中銘記了那可怖的歲月。

她因此不同於視二戰為不可逾越的歷史斷層的西方同代人。

對,在我們“爭奪”悲劇所有權時,她出示給我一隻密碼鎖,碼號是1984,她說這鎖從高中寄宿學校跟她到現在;她祈望每一次開鎖,便是一次對魔咒的解除。她同樣恐懼著歷史的輪迴。在20歲的年齡上,幾乎下淚――為一個來自異文化的知交。1984年,她給我寫來簡訊:1984年到了,上帝保佑我們。――對宗教極端輕蔑的她,用了這樣的措詞。1985年元旦到來的時候,世界重要報刊的話題之一:我們安度了1984年,預言幸未成真。

我記住了那把鎖,它第一次使我嘗試走出自己的歷史和傷痛,望向疆界之外,去思考集權、暴力、體制與自由。一直熱衷於閱讀種種關於大革命與歷史浩劫的書籍;因無法逃離記憶中的夢魘,便嘗試去正視它。法國大革命,納粹,奧斯威辛,古拉格群島,麥卡錫時代的美國,法國五月風暴。是的,《1984》不是一個關於中國的預言,也不只是一個關於紅色的寓言。

後來知道,蘇珊娜也錯了:她和我一樣過分沉湎於自己的歷史與自己國度中的創傷記憶。

如果說有某種引發奧威爾寫作《1984》的歷史動因,那麼它得自第三帝國,也得自三十年代蘇聯的“大清洗”:它是一個關於現代專制的天才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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