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你的腦子有問題,不過我們治得好(1 / 2)

比利希望喬希趕緊拿些布洛芬止痛片來,五杯威士忌可樂加重了他的宿醉。可要是他現在停下,反而更難受。戴姆和艾伯特站在過道上,正在聊昨天施魯姆的葬禮。那本該是一場極其莊嚴肅穆的儀式,他們準備了道教經文和艾倫·金斯伯格的《威奇托中心箴言》,請了克勞人的一位長老來為戰友的英靈禱告。結果儀式卻變成了一出基督教極右翼分子的鬧劇,一小群人站在教堂門外,高舉“上帝痛恨你們,帖撒羅尼迦前書第一章第八節” “美國大兵下地獄”之類的標語,高呼墮胎、殺嬰和上帝詛咒美國之類的口號。

瘋了,艾伯特說。噁心。太離譜了。

“嘿,艾伯特,”克拉克喊道,“一定要把這一幕拍進電影裡。”

艾伯特搖搖頭。“沒人會相信。”

一架固特異飛艇從頭上飛過,在狂風中艱難前進,好像在暴風雨中顛簸的帆船。大螢幕上正在播放紀念已故球星“子彈”鮑勃·海耶斯的影片,頂層包廂外簷的螢幕上顯示著牛仔隊“名人堂”成員的名字和號碼。斯托巴克。梅雷迪思。多塞特。利利。這無疑是個大日子,今天,放眼全世界,沒有哪場體育賽事比這場更重要,而B班就身處這個泡沫的正中心。再過兩天他們就要回伊拉克去了,得去服完剩下的十一個月兵役。然而此時此刻,他們置身於由美國的事物組成的防護罩之中,橄欖球、感恩節、電視、八種不同的警察和保安人員,再加上三億善良的同胞。或者正如克利夫蘭的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所說:“你們就是美國。”

對於人們的這些真情流露,比利總是很感激。但他其實並不明白這些人究竟要表達什麼。這會兒他在想也許去吐一吐會舒服一點。他跟曼戈說要去撒尿,曼戈環顧四周,看看戴姆有沒有在盯著他們,然後小聲問:“想不想來點啤酒?”

當然!

兩人一步兩級臺階地離開了。看臺上有一些球迷跟他們打招呼,比利只是揮揮手,沒有抬頭。他正在努力求生,沒空理這些人。這個中空的巨大體育場中有一股強大的引力,猶如一股暗流把他往回拉,他必須拼命往上爬才能掙脫。過去兩個星期,比利發現自己一看到龐然大物——水塔、吊橋、摩天大樓——就會神經緊張。那天車子駛過華盛頓紀念碑時,他的膝蓋發軟,覺得連周圍死氣沉沉的天空都因為那根柱子鬼哭狼嚎起來。所以比利一直低著頭,專心走路。到了大廳後,他立刻感覺好多了。他們找到廁所——比利撒了泡尿,不想嘔吐了——然後去棒約翰買啤酒。嚴格說來,他們穿著軍裝是不可以喝酒的,可是部隊能把他們怎麼樣,送回伊拉克去?不過兩人還是讓店員把啤酒裝在可口可樂杯裡。喝之前,比利把杯子遞給曼戈,在大廳裡做了五十個俯臥撐。他受不了自己變得這麼虛弱。之前的兩個星期,他們輾轉于飛機、汽車和酒店客房之間,根本沒有時間鍛鍊,沒辦法保持最佳狀態。之前的兩個星期把B班變成了一群廢物,如今他們要拖著疲憊脆弱、戰鬥力大幅下降的身軀回到戰場上去。

比利做完站了起來,頭還在疼,可身體其他部位感覺好多了。“先做俯臥撐,再來啤酒。”曼戈說。

“說對了。”

“覺不覺得他們在啤酒裡摻了水?”

“老兄,嚐嚐看。”

“他們說沒有,可你能喝得出來。就是不一樣。”

比利點點頭。“可我們還是喝了。”

“我們還是喝了。”

兩人靠牆站著,一邊喝酒,一邊悠閒地看著觀眾入場。各式各樣的觀眾,好像自然紀錄片裡的遷徙鏡頭,這兒有體型、年齡、身材、膚色和收入各不相同的人,不過還是以豐衣足食的盎格魯人為主。自從為這些人上前線作戰之後,比利就經常琢磨他們。他們在想什麼?他們想要什麼?他們知不知道自己活著?似乎只有長期、近距離地面對死亡,才能讓人感到自己真的活著。

“你覺得這些人在想什麼?”

曼戈遲疑了一下,咧開嘴露出郊狼般的笑容。“一些沉重的東西,比如上帝,哲學,生命的意義。”兩人哈哈大笑。“才不是,夥計,看看他們。他們在想比賽,在想自家的球隊今天能不能讓他們押對寶。想他們坐哪兒,會不會下雨。要吃什麼,下次發薪水是什麼時候,就這些狗屁事兒。”

比利點點頭。聽上去沒什麼不對。比利並不因為他們想這些瑣事而責怪他們,然而,然而……戰爭使他希望看到更多,而不只是從這些豐衣足食的反芻動物身上看到鬆垮的下巴和呆滯的眼神。哦,我的同胞,我的美國同胞!將眼光放長遠些,看看這世界吧!幾乎每個人都穿戴著一兩件牛仔隊的行頭:印有藍色星星隊標的風衣和帽子、超大碼的球衣、衛衣、銀藍色的圍巾、晃來晃去的耳環或其他閃著光的球隊飾物,一些人的臉上還畫著小小的牛仔隊頭盔。看到大家真摯地表達著對球隊的熱愛,比利很感動。女人在比賽日的打扮品味比男人們強。他們穿著牛仔隊球衣緩慢地向前挪動,衣服鬆垮垮地套在禮服外面,鞋跟周圍的褲腿皺了起來,整個人看上去矮了一大截,像一群笨重的十二歲少年。

哦,我的同胞。兩人喝完啤酒,像出色地完成了一項任務,動身回到座位。比利緊緊盯著腳下的臺階,堅決不抬頭去看眼前的虛無。懸浮在面前的虛無像一隻怪物。比利有些害怕,又大又空的球場中心產生了一塊真空,所有重力彷彿都從在他們頭頂張開的巨大的呼吸孔中倒流出去。比利回到座位上,出了一身汗。隊友們有的在發簡訊,有的盯著球場,有的嚼著口香糖,還有的往杯子裡吐菸葉。曼戈突然不小心打了個響嗝,這無異於在大聲喊:“啤酒!”戴姆像聞到血腥的鯊魚一樣猛地轉過頭來。

“麥克少校去哪兒了?”比利趕忙問,想轉移戴姆的注意力。很拙劣,但是奏效了。戴姆皺了皺眉,左右看了看。

“麥克少校哪兒去了?”他衝所有人吼道。大家齊刷刷地轉動腦袋,爆發出一陣鬨笑。哎呀!麥克少校不見了!

“比利!曼戈!去找麥克少校。”

又要爬樓梯,比利聳聳肩,對抗可怕的空洞。這座球場龐大得有些畸形,是人腦變形的產物。兩人直奔棒約翰,又買了兩杯啤酒。這次比利做俯臥撐的時候有一小群人圍觀,幫他數數,最後還為他喝彩。有人喊道:“再來一個!”比利舉起杯子,行了個禮,把酒喝了。然後兩人開始往前走。

“找人應該不難。”

“是啊。這兒只不過有,多少,八萬人?”

“假如你是麥克少校,你會去哪兒,什麼時候去?”

“老兄,他可能回到航空母艦上去了。”

兩人哈哈大笑。麥克少校很少說話,甚至很少吃喝,也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上廁所。B班的人甚至認為他們的公共事務陪同可能是個人類新品種,透過面板上的毛孔就能吃喝和排洩。戴姆中士透過秘密渠道打探到麥克少校上戰場第一天就遇到了爆炸,不是一次,而是兩次。爆炸造成的受損程度待定,但一定是很嚴重的聽力受損。目前上頭還沒想好拿他怎麼辦,暫時先安排他做一些公共事務。少校長得稜角分明,腰桿像標本一樣筆直,下巴有凹槽,他身上的每一寸看上去都像完美的特種兵。這也許說明了他為什麼能在部隊裡待這麼久,因為他已經徹底聾了,而且時不時就出神,靈魂出竅一般,瞪眼發呆,精神恍惚,渾然不知大家已經拍拍屁股走人了。戴姆稱之為少校的“百憂解千里瞪眼”。

找麥克少校不過是部隊派給他們的無數毫無意義的任務之一。部隊就是這樣,但比利寧願出來也不想坐在那裡,而且他也喜歡曼戈的陪伴,不僅是因為和一個拉美人成為好哥們兒可以提高他在街頭的聲望,更因為曼戈散發出的冷靜而和善的氣息。不論在作戰時還是平時,曼戈都堅如磐石。他很能吃苦,從不抱怨,五英尺八英寸的敦實身軀能扛起好幾百磅重的東西。他還能準確背誦各種資料和大事年表,比如,他不僅能背出歷任美國總統的名字,連副總統也背得出來,這叫那些懷疑他是非法移民的人立馬閉上了嘴。比利只看到過一次曼戈大哭。不是在戰鬥中,不是在他們遭遇迫擊炮、火箭彈、伏擊或路邊炸彈的時候,也不是那次曼戈被炸出軍用悍馬的炮塔,問“我頭上有沒有插著什麼玩意兒”的時候。曼戈一直堅如磐石,除了那天。一枚汽車炸彈炸燬了第三排的檢查站,B班被派去現場拉防線。那是無比糟糕的一天,等到他們分散開來搜尋數目不對的殘肢斷臂時,曼戈突然雙膝跪地,號啕大哭。

此刻兩人在路上走著,要是能依靠純粹的意志力走出戰爭該多好。比利看了看手機,有一條凱瑟琳的簡訊,那個臉上坑坑窪窪的二姐。她想知道你在哪兒,他回覆體育場。然後是媽媽擔心你會冷,他回覆熱得冒煙,她發來一個笑臉。每看到一個漂亮姑娘走過,他和曼戈就咕噥兩聲,不過她們每個人都裹得很嚴實,只能看到臉。

“昨晚那些女孩難以置信吧?”

“好得出奇,”比利同意, “人人都說達拉斯有最棒的脫衣舞俱樂部。”

“廢話。感官超載,兄弟,那些人都從哪兒來的?昨晚咱們去的那個地方,不是最後那個,之前的那個,有人在籠子裡跳舞的——”

“維加斯之星。”

“——維加斯之星,我說,見鬼,小妞兒,你幹嗎要在這裡工作?任何一個女孩都能去當模特兒,我是說真正的模特兒,而不是跳脫衣舞。”

曼戈似乎是真心實意地替她們難過,好像看著一場悲劇正在發生,而他沒能阻止。

“不知道。”比利說,“也許是性感的女孩太多了,就不值錢了。”

“你知道不是那樣的。”

比利笑了,突然想到一個更宏大的概念:年輕鮮活的身體,人肉市場,以及看似無法改變的供需關係規則。嚴格說來,這個社會可能不需要你,但你還是有這樣或那樣的用處。

“也許她們是自願去那裡工作的,”比利說,但也只是隨便說說,“這樣才能遇到像我們這樣的優秀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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