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團的二等兵

B班到達球場時,離比賽開始還有兩個小時,似乎沒人知道該拿他們怎麼辦,於是他們就在座位上等著。座位在四十碼線的位置,主隊半場,第七排。塞克斯和洛迪斯一坐下就開始爭論這些破位子他媽的值多少錢,在易趣上能賣多高的價,四百美元,六百美元,一路上漲。他們的分析基於空氣和異想天開,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比利沒有理會他們的胡說八道。他坐在靠過道的位子上,和左邊的曼戈閒聊起昨晚的事,說坐在這兒比在蝰蛇基地掏耳朵裡的沙子強多了。坐在曼戈左邊的是赫伯特,外號阿伯特;接著是霍利迪,人稱阿迪;再過去是洛迪斯,也叫洛德精、洛德褲,或者就叫洛德;下一個是塞克斯,但大夥兒總喜歡叫他薩克斯;再下一個是科克,聽著像可卡因,外號克拉克或露股溝,特別是當他蹲下來露出一截屁股的時候;接下來是戴姆中士和艾伯特的空座位,最後是永遠謎一樣的麥克少校。大夥兒都說冷,可比利不覺得。天氣預報說下午晚些時候會有雨夾雪和凍雨。透過體育場敞開的穹頂,他們看到天色越來越差,烏雲密佈,宛若一團巨大的刷鍋用的鋼絲球。空了一半的看臺——時間尚早——發出如同地板拋光機或電扇震動的低沉的嗡嗡聲。

“洛德!”戴姆中士吼道, “橄欖球場多長?”

洛迪斯哼了一聲,太簡單了。每天他至少要證明十次自大是真正愚蠢的標誌。

“一百碼,中士。”

“錯了,白痴。比利,橄欖球場多長?”

“一百二十碼。”比利努力表現得低調,可戴姆還是領著全班兄弟拍手叫好。

哇哈,比利,有兩下子。對於戴姆這種點名讓他出來接受優待和表揚的行為,比利總是充滿猜疑。他總是這麼直接,好像在考驗其他人敢不敢挑戰他。戴姆似乎打算懲罰某些人,可他要懲罰誰,比利不知道。不過教導式的懲罰是戴姆的專長。不行,此刻他正衝塞克斯大吼。塞克斯求他讓自己小賭幾把。自從塞克斯買黃片刷爆信用卡以後,戴姆就嚴格限制他的預算。

“班長,就賭五十塊錢。”

“不行。”

“我一直在存錢——”

“不行。”

“我會把贏的每一分錢都給我老婆——”

“你他媽的當然得給她,但是不能賭錢。”

“求你了,班長——”

“薩克斯,你早上忘喝閉嘴的藥了?”

戴姆一邊說一邊跨過面前的座位,走到他們前面那排空座位的盡頭,大喊:“先生們,怎麼樣?”

“只是有點冷。”曼戈說。

“你再冷一點兒我們就可以把你插在棍子上,賣芒果棒棒糖了(曼戈( mango) 的名字也指芒果)

。洛迪斯還覺得橄欖球場長一百碼。”

“本來就是!”洛迪斯在座位那頭喊道,“什麼時候開始把球門區也算在裡面了,哎。”

“求你了,班長,”塞克斯哀求道,“就這一回……”

“閉嘴!”戴姆扭頭咆哮道,他用力地轉了轉脖子,好像想靠自己的力氣把腦袋擰下來似的。他的目光又落回了比利身上。又來了,這種眼神,戴姆的目光裡像是有一團熊熊火焰,逼視著謙卑的比利。最近戴姆經常這麼看他,叫他心裡發毛。戴姆灰色的眼睛中心風平浪靜,邊緣卻湧動著瘋狂,比利覺得自己彷彿置身龍捲風的中心。

“比利。”

“中士。”

“希拉里·斯萬克這件事你怎麼看?”

“我不知道,中士。叫一個姑娘演一個男的感覺有點奇怪。”

“比利,難道你沒聽說過,時下奇怪就是新的常態。”比賽日的氣氛感染了戴姆,他伸手提臀側身,做了個傳球的假動作。“說不定她是要演一個女的,你聽到艾伯特的話了。他們要把你改編成一個小妞兒。怎麼樣?後半輩子人們見到你就會說:‘瞧,那個就是比利·林恩。在那部電影裡,他被改編成了一個女的。’”

“她也想演你,中士。你幹嗎?”

戴姆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跟你說,有可能。只要她讓我做幾個星期的男朋友,我說不定會答應。”

這回戴姆真的笑了,咯咯地笑,露出聰明人調皮的天真和容易厭煩的神態。大衛·戴姆,陸軍中士,二十四歲,北卡羅來納大學的輟學生。他訂閱《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風度》《連線》《哈珀斯》《財富》和《骰子雜誌》,每本都看。此外,他每星期還要讀三四本書,大多是他性感得不得了的姐姐從教堂山寄來的二手歷史和政治課本。有傳言說他憑藉高爾夫獎學金入學,他矢口否認。有傳言說他高中時是個有名的四分衛,他說不記得了。不過有一天,蝰蛇基地裡冒出一顆橄欖球。戴姆或許一時間沉浸在回憶中,觸發了肌肉記憶。他扔出一記六十碼的螺旋弧線球,球飛過阿迪的頭頂,飛進了基地的修車場。他在阿富汗戰爭中獲得了一枚紫心勳章和一枚銅星勳章,連隊的其他中士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媽的自由黨”。不過B班最叫人驚訝的,也是比利逐漸才發現的,是這個小分隊裡不止一個,而是有兩個極其出色的戰士都對主流的正統觀點嗤之以鼻。一天,副總統切尼來蝰蛇基地鼓舞軍心,受到了戴姆和施魯姆的“熱烈歡迎”,連特里普上尉都看出了他們赤裸裸的諷刺。喔,耶,迪克!讓他們好看!狠狠揍他們!喔,好好教訓那些傢伙!全排的人都在偷笑,笑得要尿褲子了。最後上尉終於看不下去,傳了一張紙條給戴姆,叫他們“馬上他媽的說話規矩一點”,不過切尼似乎很高興自己受到了歡迎。他站在臺上,穿著里昂·比恩牌的卡其布褲子,雙手插在口袋裡,NASA風衣的拉鍊拉到了脖子下。他讚揚了蝰蛇基地的作戰士氣,並且給大家帶來了振奮人心的作戰情報。毫無疑問,他說。根據最新情報,他說。我們在戰場上的指揮官,他說。說話時,切尼的聲音變得好像撥號音,他說的話聽上去他媽的那麼有道理。他到底說了什麼?哦,對了。武裝分子不堪一擊,他說。

“艾伯特!”戴姆喊道, “比利覺得希拉里·斯萬克很奇怪。”

“等等,不是。”比利轉過頭,看見艾伯特正微笑著,帶著西海岸的派頭若有所思地走下臺階。“我只是說她想演男的讓我覺得很奇怪。”

“希拉里挺好的。”艾伯特和藹地說,“老實說她是好萊塢最友好的女明星之一。不過你想想,比利。”每當艾伯特直呼他的名字時,這位年輕士兵總是很反感。他想說,老兄,算了吧,你不用記住我的真名。 “對於任何一個演員,反串都是一項巨大的挑戰。我明白她為什麼對我們的電影感興趣。”

“他不想讓一個小妞兒來扮演他。”戴姆說, “他怕會讓人們覺得他是個娘娘腔。”

“艾伯特,別聽他胡說。”

艾伯特咯咯笑了,比利一瞬間想到了聖誕老人,另一個笑呵呵的大胖子。“別緊張,夥計們。現在還沒到操心這個的時候,咱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艾伯特的目標是B班每個人的故事都至少賣到十萬美元,加上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費用、點數、百分比和其他他們根本不懂、只能依靠他的東西。在兩個星期的“凱旋之旅”中,艾伯特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在華盛頓見了他們一次,然後飛走了;在丹佛見了一次,然後飛走了;在菲尼克斯見了面又走了;如今到了旅途的終點達拉斯。兩個星期前,他說感恩節前就能把這事定下來,現在雖然看上去一切盡在掌握,但比利隱約覺察到這件事的熱度正逐漸減退,只是艾伯特表面上還努力維繫著而已。但B班的其他人什麼都沒說,所以應該是比利搞錯了。可能是他搞錯了。親愛的上帝啊,但願是我搞錯了。假如能趁機賺點兒錢,他要把所有的錢都用在最有意義的事情上。比利剛到位於胡德堡基地的部隊的時候,戴姆和施魯姆整天奚落他,不客氣地說他是小混混、不良少年、少年犯。不知為什麼,他們總喜歡跟他過不去。想到將要和他們一起派駐海外,想到自己的服役期還有三年半,比利明白如果不能擺脫他們的糾纏,他的日子可不好過。終於有一天,當他在健身房舉重的時候,他們倆又來了,搬出那套混混、廢物、痞子的臺詞。比利跟著他們去了大廳,以最正式的語氣告訴他們,戴姆中士,布里姆中士,我不是少年犯,也不是流氓或痞子,請不要再這樣叫我。我只想竭盡所能為自己的排和連隊立功。

不,施魯姆說,你就是個他媽的目無法紀的小流氓。只有小流氓才會去砸別人的車。

操,比利心想,他們怎麼知道的?“要看是誰的車。”他說。

誰的車?

我姐姐的未婚夫。前未婚夫。

這話讓兩個人提起了興趣。什麼樣的車?戴姆問。

一輛薩博,比利告訴他們。石墨合金輪圈,五擋變速,剛出廠三個月。兩個人伸長耳朵等著他往下說,他只好對他們講起二姐凱瑟琳,她是家裡的明星,十分漂亮,而且又溫柔又聰明,已經獲得了得克薩斯基督教大學的部分獎學金。到此為止一切都很好,她主修商科,加入姐妹會,每學期都被選為優秀學生。一切順利。她跟一個比她高三個年級、正在讀工商管理碩士的學長訂了婚,一個扭屁股的娘娘腔,很是自以為是。但這也還好,不壞,過得去,雖然比利私下並不喜歡這個傢伙。直到二年級末、五月一個下著雨的早晨,凱瑟琳開車去上班。她在布林保險公司當接待員和實習經紀人。一切都好,除了在鮑伊營大道上被一輛打滑失控的梅賽德斯攔腰撞上。那個巨大的黑色物體打著轉朝她飛來,她怎麼都忘不了旋轉渦流發出的呼哧呼哧聲,彷彿死亡天使在扇動翅膀。等她醒來,發現自己平躺在地上,三個頭髮花白的墨西哥人站在她身邊,正用一塊硬紙板幫她擋雨。每次說到這裡,凱瑟琳就開始哭。講到這裡她就忍不住情緒崩潰,說那三個男人如何瞪大眼睛、惶恐地俯視著她。他們的衣服被雨淋溼了,小聲地說著西班牙語,小心翼翼地舉著硬紙板,像是在供奉什麼。

我甚至沒謝謝他們,凱瑟琳說。我只是躺在那裡看著他們。我沒法說話。事實上醫生們說她大難不死是個奇蹟。盆骨骨折,大腿骨折,脾臟破裂,肺功能衰竭,大面積內出血,臉上和背部像織花邊似的縫了密密麻麻的針,脖子以下縫了一百七十針,以上縫了六十三針。你會好起來的,手術第二天,整形外科醫生對她說。要花上兩三年,不過最終會治好的,這種事情他見多了。可那個娘娘腔受不了。車禍後第三個星期,他開車來到斯托瓦爾,解除了婚約。溫柔的凱瑟琳把訂婚戒指重重地扔到他臉上,像是扔掉一隻爬在手上的蜘蛛或者鼻涕蟲。可比利覺得這樣還不夠。這可是關係到他的姐姐,關係到全家人的驕傲,最起碼關係到天殺的做人的尊嚴,關係到一切的一切的大事。他開車來到沃思堡,在那個娘娘腔的公寓外找到了那個娘娘腔的薩博,用那根他一路帶過來的在真值五金連鎖店買的鐵撬棍把薩博砸得稀巴爛。當他爬上車頂、準備讓擋風玻璃狠狠吃第一棍的時候,他內心感受到了平靜和正義。那一刻他覺得這是自己的使命。在躁動的青春期,比利無數次衝撞權威,惹了一堆自作自受的禍,這次他決心好好幹一場。他冷靜地舉起棍子,仔細地精心挑選落棍的地方。效果令人十分滿意。刺耳的汽車警報聲也沒能叫他動搖。他早就想給這傢伙點顏色瞧瞧,這下總算可以動手了。

當時他還有兩個星期就畢業了。校董事會開了好幾次會,一本正經地刁難了幾次之後,決定比利可以拿到畢業證書,但是隻能郵寄。他不能“上臺領”,也就是說,不能按照傳統,和其他畢業生一起排隊上臺接受畢業證書。校董事會主席以最陰沉、最可怕、如宗教審判般的語氣向比利宣佈:“你不能上臺領。”為了忍住笑,比利覺得喉嚨快炸了。好像他他媽的在乎似的!嗚嗚嗚,我不能上臺領?嗚嗚嗚,我這輩子完了!幫他與校董事會談判的律師在幫他免除牢獄之災時費了更大的勁兒。砸爛薩博不是什麼大事,要命的是他在停車場追著那個娘娘腔跑,手裡還拿著鐵撬棍。“我沒想傷害他,”比利對律師坦白, “我只想看他跑。”事實上,比利笑得站都站不穩,根本沒有認真去追。

最後,地區檢察官同意,只要比利參軍,就把重罪指控降至惡意損壞。軍隊不失為一個洗心革面的好去處,而且也比蹲監獄、每天晚上被外號叫“牧師”或“公豬”的傢伙強姦強得多。於是他就這樣在十八歲當了兵,成了一名最低等的步兵二等兵。

你姐姐後來怎麼樣?他講完後,施魯姆問。

她好多了,比利說。他們都說她會好起來的。

你到底還是一個少年犯,戴姆說。不過後來他們的態度緩和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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